太陽漸漸西垂，原野上綠油油的一片。黑馬在前面引，白馬則在后邊默默地跟著，行走在蜿蜒曲折的無人小徑上。

騎在馬背上，一路顛簸，依依握緊韁繩，不知從未上過馬背的自己，方才上馬時是何來的勇氣，竟絲毫沒有畏懼之感，就好像是輕車熟路的老手。馬兒很乖巧，平靜地載著她走了一程又一程。望著眼前飛揚的龍紋披風，她心安了許多。

一路無話，只聽得馬蹄嗒嗒的聲響回蕩在天地之間。俄而有飛鳥棲于樹梢，忽而又展翅而起，翱翔而過。

突然，依依覺察到有什么不對勁，勒馬回望。蜿蜒的小路連接天際，一眼望不到盡頭。天還是那樣蔚藍，朵朵白云稀松的浮在天上。騎在黑馬上的青年許是發覺身后的馬蹄聲消失了，勒停了馬，顧首回望。

依依轉過頭來，不解地看著那雙遙望著自己的殷色眼眸，手里緊握韁繩。

“將軍……回營的方向好像不是……”她弱弱地說。

青年望著他，只道了句“跟緊我”，而后，便繼續御馬前行。

她回首遙望，又看看漸漸離自己遠去的紅色背影，久久地停留在原地。

身后依舊沒有馬蹄聲響起，紅發青年放慢了速度，像是一種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又重新傳來馬蹄聲，由遠即近，先是急促，而后變得緩和而有節奏。青年略略偏頭，又繼續向前趕路。

——她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日薄西山，天空如水墨一般，被暈染出紅與藍相交織的顏色，云朵如同被點燃了一樣，燒得通紅。二人來到一個小村莊，炊煙裊裊升起，街上只有幾個挑著扁擔，扛著鋤頭匆匆趕回家的農民。

亂世之中，又有幾個小村莊能夠如此平靜安詳。

“我們到了?！鼻嗄暾f著，勒緊韁繩，馬兒隨即停下。

依依跟著也勒馬。

眼前，是一座民宅。泥土糊成的墻在朝南處嵌著一扇木門，另開四窗，屋頂的茅草密密的鋪著。在亂世中，倘若能得此避風之所，再簡陋又何妨。

木質房門開啟，從屋內走出來一位身穿粗布短衣的老婦人。灰黑色的長發在腦后盤起，她面帶微笑，眼角的魚尾紋更是清晰了些，健步如飛，毫不見一絲年邁的老態。

二人下馬。

青年與老婦人對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依依在旁邊看著，心里莫名的不安起來。

“你去吧，”青年轉而對依依說道，“我看著你?！?

“姑娘?！崩蠇D人和藹地笑著，上前牽起依依的手便要往屋里去。

依依往前一步，又停下來回望。

青年看著怯生生的少女，點了點頭。

她每一步走得都很遲疑，心有不安，一步三回頭，生怕一轉眼，他就會消失。不過幸好，每一次回頭，他都還站在那里。事后，她還依稀記得那日他微翹的嘴角。依依放下心來，繼續跟老婦人走。

突然身后響起噠噠的馬蹄聲，依依猛然回頭，吃驚地望去，只見那飛揚的紅色披風，漸行漸遠。依依的心仿佛隨著那匹白馬，緊跟著前面的良駒，狂奔而去。

火紅的披風在風中瀟灑的飛揚著，馬兒不停地馳騁，追逐著漸漸落山的殘陽。那飛揚的紅色，漸漸與天邊的赤紅融為一體，輪廓也漸漸模糊，難以辨清了。

他就這樣走了，連頭也不回一下。

依依癡癡地望著，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老婦人夫家姓李，街坊四鄰都喚她李大娘，依依便也跟著這么叫。李大娘的丈夫十多年前被征去服徭役后，便再也沒有回來。李大娘兩個兒子相繼在戰場上戰死，丈夫走后，她一手將小兒子撫養長大，如今已是七尺男兒。眼下狼煙四起，她不知道，這個兒子在她身邊還能待多久。

接下來的日子，依依一直寄宿在李大娘家，平日里跟著大娘學學織布、刺繡，也幫著做些家務。每當李大娘夸贊依依，說將來若是有她這樣好的兒媳婦便足矣時，依依都只是一笑而過。

夜晚，一輪圓月當空，月光皎潔，柔和似水。四下一片寂靜，身后的這個小村莊早已靜靜睡去。村前的大樹樹干粗壯，興許也有幾百年了吧。高大的樹冠下，一個孤單的影子靜靜地淹沒在斑駁的樹影里。無風的夜晚，粉色長裙又如何蕩漾起波？

她多希望，這只是暫時的……

夜已深，營帳內燈火未息。青年獨自一人在賬內默然飲酒。一樽樽烈酒下肚，卻始終不見那暗紅的濃眉舒展。

“將軍，時候不早了……”

青年聞聲，猛然抬頭，只見一青衣少女不知是何時進來，立于堂下，正默默地注視著他。

“是你呀?！彼@得有些頹唐，放下酒樽，手卻依然握著不放。

“將軍莫要太過意不去，您也是為了她好?！?

他嘆了口氣，說道：“希望她也能夠明白。”

“我相信，她會的。”青衣少女扯了扯嘴角。

翠竹茂密，池塘里亭亭玉立的荷花靜靜地綻放著，寬大的綠葉襯著粉白相間的花朵，猶如伊人嬌羞的美顏，顯得格外楚楚動人。院內，兩小童手持兵器，有板有眼的操練著?？崾顣r節，烈日當頭，他們的額頭上閃著汗珠，汗水將他們淋濕，卻不見他們絲毫的怠慢。

畫風逆轉。夜深人靜之時，刀光劍影，兩撥人廝殺在一起，難分勝負。

“哥哥掩護你，快走?！?

女孩緊緊拉著男孩的手。

一道銀光閃過……

依依猛然驚醒，不住的喘息。環顧四周，大娘在一旁熟睡著，天還是昏昏沉沉的黑。她緩緩闔上眼，繼續睡了過去。

夢境似乎并沒有因為方才的驚醒而結束。

女子捧著餐盤，面帶微笑地走來。發簪下，由紫色寶石鑲嵌而成的蝴蝶吊墜輕輕搖擺，仿若一只蝴蝶在她耳畔翩翩起舞。“快來吃些東西休息一下，看你們累的?！彼龑⒉捅P放在石桌上，欣慰又心疼地望著苦練的兩個孩子，親切地說道。

兩個孩子一聽這話，立刻收起招式，奔向方桌，拿起茶點吃了起來。

“母親做的糕點就是美味，比伯父家的好吃多了。”小女孩吃著，夸贊道。一旁稍大些的男孩笑著連連點頭，嘴里塞得滿滿的，連句話也說不清了。

重重煙霧彌漫，一儒生攜一男一女兩小童倉皇出逃。他們邊跑邊回頭，仿佛在這片濃霧的后面，有可怕的東西正在追著他們。中年男子跑著跑著停下了腳步。

“父親?！?

男子蹲下，不舍地望著兩個孩子：“乖，為父只能陪你們到這里了?！?

“父親不和我們一起走嗎？”男孩不安地問。

“小凌，你已經長大了，以后要好好照顧你妹妹?！比迳簧岬刈詈笸谎哿髦鴾I的孩子們，猛然起身，向那團晨霧里疾步而去。

“父親……”女孩哭喊著，想要去追卻被男孩死死拉住。那哭聲撕心裂肺，終是不見那人回頭。男孩也直抹眼淚。

“你怎么不吃？”大娘看著正發呆的依依，“是飯菜不合胃口？”

桌上放著兩碟小菜，都是些家常的菜色。

依依的思緒被了牽回來，發現李大娘正望著自己，微笑著說：“當然不是。我只是最近一直都被一些噩夢困擾?！?

大娘語重心長地對依依道：“夢境有時是現實在腦中的重現，而噩夢，則很有可能是你埋藏在心底深處最不愿回想起的記憶?！?

依依大吃一驚，垂下頭，略有所思。

這天，李大娘的兒子從外面回來，大娘欣喜不已，準備了好酒好菜，為他接風洗塵。兒子離家也有些時日了，今日回來自然是喜事。

空中無月，星辰就顯得更為閃亮。

“今夜的星空真美?！?

依依借助燭火的光亮，才辨認出說話之人原來是李大娘的兒子。她仰頭望那滿天繁星，應道：“是啊。”

那一剎那，依依忽然想起了和他一起仰望星空的那個晚上，不過，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稍稍停頓，“每晚都會來這里么？”

依依點頭不語。小李見她不說話，便靜靜地站在她身邊，陪著她一起欣賞這深邃而神秘的星空。

翌日晚，云層甚密，遮避了天空。她依舊站在村前的那棵老樹下，靜靜遠望，仿若在等待什么的出現。

日子恍惚之間從指縫溜走，不留一絲痕跡，心中的期盼猶如河岸邊的礁石，不斷被時光的洪流無情地沖刷著。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幾天，她快要撐不住了……

忽然，從身后飛來一只尾部發著熒光的小昆蟲。依依好奇地轉身，只見一群螢火蟲向天空中飛散開去，猶如昨夜那閃耀的星辰。

“這些星星好看嗎？”青年收起布袋，笑著問她。

她抬頭望著，淺淺一笑，露出那對迷人的酒窩。

青年深情地望著她，良久才開口：“其實，你笑的樣子很好看?！?

依依許是被他的話鎮住，轉過頭，吃驚地望著他?！拔摇庇行┰挘粫r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我知道，你為什么會來我們這兒，又為什么每晚都來這里。然而，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既來之，則安之。有些選擇看似糟糕透頂，但它卻也是絕佳的。”

依依望著他，默然良久，道了聲：“謝謝你，這星空我很喜歡?！弊旖窍蛏蠐P起。

金色的幽暗光點閃耀著，散布在這漆黑的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