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脾氣
- 華燈初上人未歸
- 漾合
- 3071字
- 2020-04-29 00:53:41
公主府里有個人在等她。
每每想到這一點,穆輕眉便總忍不住放下猜忌。
提著回府路上買的果子點心,穆輕眉翻身下馬,使勁敲敲公主府大門,微醺著喊:“我回來啦!”
大門被猛地打開,穆輕眉站立不穩,一個踉蹌撲進來人懷里,摸到棉麻料子與毛領,放心地笑了:“怎么是你開門啊?”
承蘭憋了一肚子氣,準備好了在穆輕眉面前鬧騰,被她這嬌憨的語氣一問,頓時又軟了,只恨自己不能對她更好:“喝酒啦?”
“嗯……”,穆輕眉醉了,話也不過腦子起來,什么都敢說:“在酒樓聽了一個蘭濯纓的故事,沒忍住多喝了幾杯。”
她愛酒,卻沒什么酒量。
她無知,便什么也敢說。
她不知道自己無心的話會像一把利刃,插進別人心里。也沒注意到承蘭的呼吸猛地頓住,眼神里是支離破碎的絕望。
四個多月來,承蘭蝸居在在風光霽月的蘭公子的殼子里,自欺欺人騙自己,那些過往不屬于自己,讓自己心安理得過著正常人該有的生活,最緊要的是,讓自己沒什么猶豫掙扎地便愛上了一個女子。
這愛意,是他自證身份的好法子,讓他覺得,承蘭還是有一顆心的,還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的;甚至,能像正常人一般,笑出來。
即使他會在無數個夢魘中醒來,夢里是漫無止盡的囚禁;即使他早已忘記了自己為什么活著,為什么這一呼一吸之間,他骯臟難堪的生命還得該死的維持著;即使他看著鏡子,覺得鏡中人早已被撕碎扭曲。
可他總得活著。
總得找到什么證明,他還是個人,是個和旁人一般無二的人。
于是,在他發現自己還能對穆輕眉生出愛意的時候,沒有任何掙扎的,他放任自己沉溺了,甚至放任自己將任性,囂張都呈現出來。
承蘭享受著這自我欺騙的四個月,享受著他只是蘭公子的日子,享受著他披著這個光鮮亮麗的殼子的每一天。
而如今,穆輕眉的話忽然讓他意識到,早晚有一日,這個供他寄居,給他喘息之地的殼子還是會被打碎,大剌剌地,把里面那個扭曲的生物呈現在這個被他奉為光熱的姑娘面前。
可是他的卑劣,他的丑惡,他的骯臟,像是匍匐在陰溝里的蠕蟲,見不得光。
穆輕眉的的酒意在承蘭僵硬的身姿里散了大半,她還是不怎么清明,卻還能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是不是哪里說錯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開始,已經對承蘭的反應這樣敏感,幾乎是立即能察覺到他的反常。
懷抱著她的雙臂漸漸松開,承蘭幾乎是不可自抑地后退,一步步拉開與穆輕眉的距離。
穆輕眉不懂,卻能感覺到他的痛。
她迷茫地向前半步,想如往常一般,扶住承蘭,想把自己周身的熱,也傳遞到承蘭身上。
她總還想著能用往日的溫情填補這漏洞:“承蘭,”,“承蘭,”,她一句一句地喚,像在喚醒一個陷入無窮噩夢的孩童。
可承蘭做的,是一把揮開她伸出的手。
那動作出于本能,在他混沌的大腦還來不及思索之前,就已經擺出了自認為最好的自我防護的姿態——遠離一切人。
那些果子,甜點,亂糟糟地灑了一地,像是忽遭污垢的梅花瓣,再干凈,再高潔,都已經成了泥污,被碾碎,被毀滅。
穆輕眉怎么可能想的清楚。
她所知道的,她所能想象的,承蘭最不堪的過往,便是他親口講述的那一個月的監禁生活。
于是,她本能地這樣理解。
她放下強硬,也放下不可一世的孤高姿態,在承蘭面前,什么也不想要,只想純粹一點,關心他……愛他。
那猛地一巴掌,讓承蘭已經頓住的目光回了神,仿佛被撕裂的靈魂又一次被強硬地塞回這個無用的軀殼。
承蘭生生止住了自己后退的腳步,用孤注一擲的情意,挽回自己無可救藥的崩潰。
他擅長擺出一副笑臉,他只是不大會笑。
而現在,他成功地笑了,這個真是一個值得夸耀的成就。無事人一樣,他對灑落一地的果子視而不見,對初夏沿著大開的門吹進來的涼風視而不見,也對自己發著抖的身軀視而不見,他按著下午準備好的話說:“程焱先前來找你了,還說到你和秦嶼關系很親近。我醋了你一下午了。一想到我醋的時候,你竟然還和陸閔得,楚留澤他們去喝酒,我便越醋了。”
若不是方才那一遭,他也許并不會如此直白地說出“醋了”這樣的話。
可他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像是乞食的嬰兒,他急需通過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活,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只會呼吸的行尸走肉。
他得用這絕望的愛,證明自己還活著。
他甚至已經不在意穆輕眉聽到以后究竟會有什么反應。有一瞬間,潛意識里,他甚至在想,哪怕穆輕眉因為他這逾矩的話氣惱,因為這不該有的心理而疏離他,也很好。
那就代表,他不是因為骯臟被丟棄的。這樣很好。
這樣很好。
這樣很好。
他一次一次對自己說著,很高興自己又找到了一件可喜的事。
一個自尊地活著的方式——早早地被舍棄,在他暴露一切之前,就被舍棄;在他的自尊被踐踏之前,就被舍棄。
不必像十四五歲的時候,撐著一口氣等著自己的生父來救他,最后等到無盡的謾罵與被碾碎的尊嚴。
所以,這樣就很好。
他越想越覺得有理,瘋魔了一般,隱秘而癲狂地叫囂:“就這樣舍棄我吧,快點,舍棄我。”
他什么也沒再說,可穆輕眉卻總能從這沉默里覺察出絕望。
她日復一日地明白,承蘭其人,復雜地可怕。
可她也日復一日地察覺,承蘭有時,很像個孩子。一個什么也說不出口的孩子,一個即使說不出口,卻還在心里隱隱約約期盼著別人憐惜的孩子。
承蘭裝傻,對方才的異樣置之不理;她便也配合,呈現出絕無僅有的配合。
即使面對“醋了”這樣的話,也隨和地夸張。
她不敢再往前一步,自覺地隔開距離,卻好像還是離他那樣近,就像承蘭最初來到公主府,病重到需要穆輕眉日夜照料的日子。
她仍舊帶著醉意的大腦說出的話直白而生動:“承蘭你很好,你最好了。承蘭勇敢堅韌,承蘭聰敏通透,承蘭下棋很好,承蘭畫畫也很好,承蘭三言兩語就能解開我的心事,承蘭……唔……”
她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吻,迅猛而絕望,絲毫不像是男女流連于彼此床榻的愛/欲之吻,反倒像是嬰孩吸吮母親的汁液——將生命全部的重量都依托在上面,把每一次呼吸的理由都歸結于其中。
吻。
多么絕望,又多么充滿希望的名詞。
穆輕眉感覺到淚水順著唇齒流進自己的口中,又苦又澀。
承蘭的眸子像是釀了一汪春水,就那樣直直地看著穆輕眉。
穆輕眉承受著,承受著這開疆擴土一樣生疏卻蠻橫的吻,承受著承蘭溢出來的絕望與悲傷。
她覺得這不像是個吻。反倒像是兩個人在交換生命的汁液,在借由這吻一步一步堅持著活下去。
——多悲傷的一個說法,可她透過承蘭的眸子,透過承蘭被淚浸濕的一張臉,就是這樣覺得。
他們還是不去說為什么承蘭會有這樣的反常。
但他們就這樣緊緊擁抱著,每一寸肌膚都緊密地結合著,沒有欲望,只有生命與生命的交換,感情與感情的依偎。
承蘭哭了。
可他連哭泣都是這樣隱忍,他只是一味地說:“我醋了。”
似乎所有說不出口的委屈都能借由這話宣泄出來一般,他倚在穆輕眉懷里,像發著脾氣的孩子,堅持說:“我醋了。”
即使帶著醉意,穆輕眉也知道自己是瘋了,她對承蘭,失去了拒絕的能力;她對承蘭,從最初的憐惜變成了心疼——那種看著承蘭痛自己也會忍不住痛的心疼。
她覺得自己是真的醉了,卻不是因為酒而醉,她為承蘭的隱忍醉,也為承蘭的怯懦而醉,她就這樣醉在承蘭的笑里,也醉在承蘭的淚里。
意識到這一點,她張了張嘴,發現反而說不出那些親昵的話語。
“愛”之一字過于沉重,沉甸甸地積壓在他們心頭,像枷鎖,鎖住這一生,卻又像鑰匙,展現了希望。
穆輕眉不知道,承蘭對于“我愛你”這樣的話,向來沒什么好觀感。他曾聽許多人這樣對他說,最后得來的不過是無盡的羞辱。
最后,穆輕眉只能說:“明天吃什么?”
可承蘭卻覺得安心了。
那樣高的人,用一個略顯奇異的身姿枕在穆輕眉肩上,發著莫須有的,卻簡單脆弱的脾氣:“今天你在外面和別人吃的所有吃的,我都要吃一遍。”
“好啊,明天咱們一起用飯,一起下棋,一起看書……”
穆輕眉還在說著,似乎永遠也說不完似的:“一起練字,一起編派那些搬弄是非的文人,一起嘲諷那些賣弄風情的女子……”
承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