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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朝葉夕落

  • 陌中悉
  • 曹簫光
  • 3352字
  • 2024-08-31 21:02:57

審訊人員愣了一愣,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并沒能理解周農適才這番話中的含義。

周農看著他們倆面面相覷,似乎有些好笑,不管他們能不能理解,繼續連綴道:

“剛才這段審訊是有錄像保存的吧?記得給林時看,如果他能醒來的話。”

周農晃了晃手腕,手上的銀拷鏈條之間的撞擊發出瘆人的響聲,仿佛亡靈的哭嚎。

審訊人員看了看時間,通知道:

“今天就先到這,來人把他帶走。”

視頻戛然而止。

沉寂的會議室里又恢復了它原本的沉寂,三個人節奏不一、頻幅不同的呼吸聲也一清二楚。

還是程隊率先說道:

“林老弟,這最后一塊拼圖算是找著了。”

我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的審訊室內無法走出。周農那最后一句話,雖然是以整場審訊中最為冷靜的口吻說出的,但還是讓我背后冷汗直冒。他說郭司煬之死全然是他一手策劃,也就意味著十五年前于天臺會面的另一人,便是他。

我絞盡腦汁回想那晚天臺風影搖曳的畫面,試圖從記憶中的畫面上找尋到周農的身影。

我緩緩站起,看了看程隊,最終鼓起勇氣面向馮局,開口征求意見:

“馮局,能安排我和周農一次會面嗎?”

原以為要百般周旋,誰知馮局只微微一笑,說了句:

“就等你這句話了。”

夕陽的余暉透過看守所的高墻,徑直穿過鐵窗的縫隙,在斑駁的水泥地面上潑灑開來。

一位年輕的獄警正在前方帶路。昏暗的長廊似乎無窮無盡,我們走了很久,卻始終沒有停下的意思。一路上與不少看守所犯人擦肩而過,他們身著黃色馬甲,無一例外地向我投來一種異樣的目光,目光的含義包羅萬象,有好奇,有挑釁,似乎更多的是悔恨。

最終,我們在一間會面室前駐足。

“他已經在里面了。”年輕獄警說道。

我向他示以微笑,而后緩緩推開厚重的鐵門,一位滿臉胡子拉碴,頭發黑里夾白的中老年男人形象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聽到了開門的動靜,略微抬起頭,隨后便將腦袋再次垂下,只用極其冰冷的聲音招呼我過去并坐下。

一場談話正式開始。

“林時,我是真沒有想到,兜兜轉轉,最后竟還是回到了你的手上,真是因果相生啊。”

我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此話怎解?”

周農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揚了揚:

“林時,你變了。我從你的目光里看不到塵世的氣息了,正如十五年前的你那樣。干我們這一行的,尚有你這種秉性的,少見。”

我開門見山:

“莫說別的,告訴我那一日天臺,你是否在場。”

周農將身子向后傾斜:

“想必審訊錄像你也看了吧。天臺我的確在場,與郭司煬喝酒的是我,你們去接機時派人把他做掉的也是我。”

對于他的這一番話我早有了心理準備,但我真正想要向他徹底弄明白的是另一件在我心中埋藏很久的事。

“告訴我,張漁的死和邀請函是怎么回事?華杯大賽背后究竟有什么陰謀。”

周農眉毛一抖:

“張漁?呃……你說那個小姑娘。誰讓她偷聽到了我們的秘密呢?”

“你們?你和郭司煬?”

周農搖了搖頭:

“有一個名字,不知你可還記得?”

周農盯著我迷茫的面孔端詳了許久,而后破涕為笑:

“看來你忘了。果然時間能抹去一切傷痛。”

隨即他臉部的肌群瞬間緊繃,仿佛湖面瞬間結成冰面。

“徐文稟。”

我當然沒有忘記這個名字,我又怎么可能忘卻。這是一個烙印在我心底最深處的心結,幾乎每一個有夢的夜晚我的眼前都將輪番流轉那一幅幅來自地獄的畫面。我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從徐文稟的陰影之下走出,但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我都絕不會忘卻。只是徐文稟已死,一切既已塵埃落定,往日之事無能再諫,歸去弗能來兮。如同雪覆大地,只是暫時掩蓋了地表的真容,待冬去春來,日照雪融,大地的顏色又將重現。

我回想那日雨幕中徐文稟的身影,究竟是幻視,還是真身之現。

我試圖掩飾顫抖的聲音:

“徐文稟不是死了嗎?”

周農說道:“他是死了,不過那是在最后的最后。而一切的起點,便是他。”

我說:“所以你們,一直都認識?”

“你覺得郭司煬為什么會選擇你去參加華杯大賽?你覺得邵榮為什么僅僅因為父親的偏心就痛下殺手?你覺得為什么一切都那么巧合,像約好了似的集中在一起迸發?”

我反問他:“為什么?”

“徐文稟這個人死了也挺好,但既已上了賊船,又何能隨意上下呢?早知那晚便是他火化之日,我又何苦將你卷入其中。”

“那晚?火化?”我注意到了這兩個詞。

“徐文稟死亡的信息保密得很好,那晚之后我才得知,不然也不至于在罪名狀上再添一筆,不過相比之前所做的那些齷齪事,也不值一提。”

我問道:“所以你們和徐文稟究竟是怎樣的關系?”

提到這個,周農喟然長嘆,搖了搖頭,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但最后他還是選擇坦白一切:

二零二零年春,華東市人民政-府。

周農看著面前紅木辦公桌上擺放的一張照片,手里拿著一只鋼筆,筆尖懸于半空,墨汁欲滴而返。

照片里有三個人,一個是他自己,另外兩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和女兒。

一陣敲門聲響起,是他的秘書。秘書稱有一位客人執意要見他。

“什么來歷?”

秘書搖搖頭:“他不肯說。”

隨后秘書將懷里抱著的平板遞到周農面前,指著屏幕上顯示的監控畫面中右下角的一個坐立不安的人說道:

“就是他,戴著墨鏡,用頭巾罩著整個面孔。保安讓他摘下,他顯得無比急躁,說什么家里信教,不能隨意摘取。”

“是男是女?”

“聽聲音是男。”

周農摩梭著下巴,在他現有的知識體系里,似乎沒有哪一個宗教有這樣的習俗,至少他沒見過。也正因此,他也對這個監控畫面中的男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的目的是?”

“他說他的家人都被殺害,但是沒有任何一個部門幫他調查,所以才來找您。”

周農皺起了眉頭。在他所管理的城市里,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怎會不知?如果此人所言屬實,那是必定要一查到底,還普通人一個真相和寬慰。

五分鐘后,那個男人如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秘書鞠了一躬,將門輕輕闔上。

周農的上半身陷在黑色真皮沙發中,端詳著眼前這個混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奇怪氣息的男人。他樂于欣賞底層小人物的絕望,因為他曾經就是當中的一個。他從內心深處理解這種情感:無力、掙扎、痛苦和不知所措,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沉醉于品鑒這些角色的悲歡故事,即便他能從他們的身上看到曾經自己的影子。

他已經開始期待這個男人將墨鏡摘下,聲情并茂地講述自己那充滿血與淚的過往,企圖博得自己的同情和支持;甚至跪在自己的面前,苦苦哀求。往往這個時候,他會萌生出一種自己是救世主的感覺,能夠普渡眾生,帶領他們脫離苦海,修得正果。這種感覺真是美妙啊,他總是對自己這么說。畢竟,這一切已經見怪不怪了。

然而這一次,情況似乎有了微妙的轉變。那個男人靜靜地矗立在原地,沒有絲毫示弱的意思,開始動手摘下墨鏡,取下最外一層頭巾,再是中間那一層,最后是緊貼肌膚的那一層。一層又一層,看花了周農的眼,仿佛一顆洋蔥的外皮在他面前自動剝開。

待到最后一層頭巾與他的臉部分離,此人的臉龐完全裸露在了空氣之中,而周農也徹徹底底看清了這個古怪男人的臉。與此同時,周農臉上傲慢的笑容瞬間凝固。

周農死死地瞪著眼前的臉龐,背后的汗珠已然涔涔,身子僵直,沙發也如同流沙般將其牢牢束縛。

那個男人開始挪動步子,緩緩走向沙發。他的腳步很輕,周農感覺自己根本聽不到他的腳步聲,因為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早已蓋過了一切。

“周市長,我們談個條件吧。”一陣冷冷的聲音傳進周農的耳中。

“我們沒有什么好談的,兩年前,那場大火,還澆不滅你的野心嗎?”

一絲不易察覺的恍惚從面前男人的眼中一閃而過。

“我不知大火,正如你不知牢獄之災。我沒有過去,正如同你即將失去未來。”

周農抬起右胳膊擦了額頭上的汗珠,強裝鎮定地說道:

“我勸你最好不要亂來,否則我立馬報警,看看到底誰沒有未來。”

“那如果我向市廳檢舉你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呢?你覺得你還能見到他們嗎?”

面前的男人指了指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

“你……”

男人笑了笑,攤了攤手:

“好了,可以開始談了嗎?”

“可以。”周農只能這么說。

周農的手上拿到了一張照片,上面的人他自然不認識,但他無法想通,這個人究竟和他要談的條件有什么關聯。

“我需要你幫我做掉他。”

“憑你的實力,完全可以自己去做。”

“但在這之前,我需要將他身邊的人,全都斬盡殺絕,并讓他親眼看著。”

“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我問為什么是我。”

“我找不到他,而只有你,能幫我做到這一切,并天衣無縫。”

“這事你應該去找公安局。”

“可你現在和我在一條船上,不是嗎?”

周農勉強地擠出了笑容,而面前的這個男人,似乎所有話全部說盡,轉身就要離開。周農叫住了他:

“徐文稟!”

徐文稟回過頭,用余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身后那個半陷入沙發的肥碩身軀。

“告訴我他是誰。”

“林時。”這是徐文稟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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