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阿哥，你在哪里？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張鵬的意識里不忍觸及這八個字，但，這就是事實(shí)。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一家人雖有此精神勝利法，即便以最好的幻想將最壞的打算包裹得密不透風(fēng)，焦慮還是都寫在了臉上。目擊車輛上的行車記錄儀顯示，阿哥騎著摩托車確實(shí)從304省道在南皋山的最高處飛了出去，但是除了車輪與路肩砂土的摩擦痕跡外，山谷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相關(guān)線索。將近兩個月了，水母救援隊(duì)早已停止了搜尋，辦案民警也依舊一籌莫展，直嘆匪夷所思。

阿哥的號碼自是無數(shù)個“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每一次手機(jī)鈴聲想起，張鵬卻切盼著那頭的聲音說：我是阿哥。輕輕打開柜門，上面都是阿哥的畫作，張鵬端出一疊擱到桌上，默默地一張一張翻檢著，似乎順著筆觸，就能握到阿哥的手，看到阿哥的臉……

十年前

雖然未入深秋，田野上似乎也還隱伏著某種躁動，空氣中卻撒滿了靜謐的因子，午后的陽光穿越陽臺、穿越已現(xiàn)斑駁的朱漆門窗，像個內(nèi)向的孩童，又蹲在這四白落地的房間里，自得其樂。

房間南北通透，進(jìn)深較大，北窗卻小，是原來老房子拆下的，木頭已老化成泥巴色。窗子右邊床鋪上的草席早已被睡出一個邊界模糊的橄欖形大印子，和經(jīng)年累月的竹扁擔(dān)一樣，必是長期被汗水浸淫，才會呈現(xiàn)出這樣的褐紅色。席子上除了隨意疊起的深灰色薄毯，枕頭都沒有一個。而窗子左邊的七屜賬桌就像是木床最稱職的陪護(hù)，正好與之隔著一窗的距離，靜立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名為賬桌，實(shí)乃書桌，靠窗的一端疊放著《西海明清縣志匯編》和《古代漢語詞典》，都是大部頭，顯得桌子中央一本半舊的《詩經(jīng)》異常單薄。《詩經(jīng)》里夾著鋼筆，咫尺之外一瓶碳素墨水竭已過半，在一簇干花枯草之下，幽幽發(fā)亮。

房間的南端，張鯤坐在親手釘成的簡易畫架前，上身前傾，右臂肘支膝蓋，掌托臉頰，一支綠色中華牌2B鉛筆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橫穿虎口而過，而左臂則隨意耷拉在大腿內(nèi)側(cè)。他注視著清早開始起稿的素描肖像，目光由銳利漸變溫和，至此，已然無法深入。這是第一次畫她，張鯤呼出幽長的一口氣，心中默念：十九個月不見了，莫茜。

他轉(zhuǎn)頭望向門外，遠(yuǎn)景中的回頭山像是從另一個時空折射而來，寧靜祥和卻如同虛幻一般。當(dāng)這種念頭在腦海里閃現(xiàn)時，如同回頭山間隱現(xiàn)若無的青靄，張鯤心中頓時泛起些許憂傷，目光的焦點(diǎn)就像一滴靛藍(lán)墨水在清澈的溪流中迅速暈開那樣，在空氣中一飄而散，于是恍惚如那個夏日。

化學(xué)課總是枯燥無味，當(dāng)從對教室外虛空中某一點(diǎn)的凝望中愣愣地回過神來，驀地發(fā)現(xiàn)坐在窗邊的莫茜正注視著他，四目交匯時，張鯤只覺剎那間被攝至莫茜面前，她的一雙眼眸正如深淵，引自己墜跌下去。張鯤怔了怔，趕緊轉(zhuǎn)向桌上還不曾打開的課本，心中已如巨浪翻滾。難道她察覺到了我常常有意無意地偷看她？是錯覺吧？剛剛躲閃得太快了，教室內(nèi)外的光線對比又太強(qiáng)烈，眼睛也許還來不及適應(yīng)，可是，可是剛剛那一幕明明又那么真切，自己的反應(yīng)……呼吸與心跳似乎都驟然停止！片刻之后，胡亂翻開書本，如同之前一貫的伎倆那樣，張鯤假裝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頭去望向門外，然后又轉(zhuǎn)向黑板，來回之間，卻見莫茜正在專心聽講，于是低下頭暗笑自己愚蠢：不管剛才是不是錯覺，她都不會定格在那個側(cè)首注目的畫面里；即使不是錯覺，她看我的時候，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是我先看她，我又心虛什么。想到這里，張鯤心下稍稍寬慰，緊張與尷尬便又自動減了幾分，同時又為這內(nèi)心的隱密被窺破一角而感到興奮，甚至一絲絲甜蜜。

常常有這樣的時候，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一幕偶然的情景，便契合了某一段舊時光的頻率，使其倏地閃現(xiàn)。張鯤輕哼一聲笑出聲來，揶揄當(dāng)時凌亂的自己。陽光靜穆自喜，以不易被人察覺的方式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緩緩移動，那個幼時他獨(dú)自一人時常常玩耍的游戲又歷歷在目。

那時家里的房子還是泥磚破瓦，一到下雨天，各處房間總要就著幾個盆盆罐罐以承接漏下來的雨水，每次翻揀好總不免下次又出現(xiàn)幾處漏洞，或是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雨打，或是嘈雜成群的八哥在屋頂上撒歡所為。天晴時，太陽便透過漏洞，在堂屋常年潮濕的泥地里投射出橢圓的光影來。看著即使大門敞開還是略顯昏暗的空間里那三兩束強(qiáng)烈的光柱中浮動的微塵，張鯤總覺得其中隱藏著不為大人們所知或者他們知道卻永遠(yuǎn)不會告訴他的神秘力量。終于有一天，張鯤不知得到了什么啟示，應(yīng)該是來自于逗弄螞蟻，有時用小石子畫個圈圈就能讓獨(dú)行的螞蟻轉(zhuǎn)悠一陣，總之他竟找了根樹枝蹲在地上饒有興致地沿著其中一個光影的輪廓畫了一圈，想看看它是不是就不會再移動了，結(jié)果，它緩緩地走出了圈外，又畫一圈又走出、再畫一圈再走出，如是再三再四，樂此不疲。

張鯤微閉雙眼，搖晃著手中的鉛筆輕輕地敲打著額頭。那時是天真無邪還是開始了人與自然的思考？竟然以為世間萬物，一草一木、一沙一塵，包括這橢圓的光影，都是和自己一樣有意識有人格的存在。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它都是張鯤的玩伴，雖然他早就知道，無論如何，光影是圈不住的。

光影圈不住，時間同樣也圈不住。

“秋禾嬸娘，洗衣裳呀，張鯤在家嗎？”張鯤一愣，清恬的聲音輕叩心扉，一時卻無從檢索它來自記憶中的阿誰。

“映紅來了啊，他藏在樓上畫畫呢，阿鯤，阿鯤，映紅找你，快下來呀！”冷秋禾的嗓音又高又亮，顯得有些急切。

其時廊檐下冷秋禾正坐在小杌子上就著一個紅色大塑料盆洗衣服，她知道映紅是來找兒子的，便側(cè)身仰頭大喊讓張鯤下樓。三天前冷秋禾就從陳芳口中得知她女兒映紅即將從浙江回家，而上午就是因?yàn)樵陉惙技掖蚵閷⒉呸叩较挛鐏硐匆路摹Ｂ閷⒆肋吚钣臣t偶然說起這時節(jié)到屋底來也沒個玩伴，陳芳道，阿鯤也在屋底呢，然后重重地?cái)S出一只牌，抬眼對坐在她對面的冷秋禾說道，你崽怎么跟過去的閨女一樣，成日不出門。麻友劉桂花看了一眼陳芳打出的五萬，笑道，恁不出門，我前幾日去河下清衣服就看見她崽站在水里，一下一下地用拳頭擊打河水，看到我來就上了岸，問他干嘛，他說在抓魚，搞得我又奇怪又好笑！劉桂花對面鄧萍萍剛摸到一張發(fā)財(cái)，翻示過后正要去補(bǔ)牌，玩笑道，你崽怕是在練武哦？鄧萍萍嫁到柳樹下來沒幾年，她并不知道冷秋禾從前不僅會唱戲舞獅，年少時還真練過家傳的拳術(shù)。冷秋禾沒等上首出牌便急著伸手抓牌，手懸在那里，淡淡答道，我爺老子的拳，本來沒打算替他傳下去，我阿鯤該兩年身體不好，讓他煉煉筋骨，也免得無聊。又對李映紅道，你去找阿鯤玩吧，他一個人悶得很。陳芳隨聲附和，李映紅于是笑呵呵地說好。

張鯤哪里知道這一切，心里想的是：她是有什么事情嗎？上次來找我還是讀小學(xué)的時候，雖然住得近，卻是多年未作聯(lián)絡(luò)了。他禁不住即驚喜又興奮而又惶恐，好比無意中得到了一只來自前世的精美盒子，散發(fā)著古老神秘的氣息，此刻擺在面前，線條、紋飾和包漿都在記憶里漸次清晰，至于其中所儲何物，卻又茫然無緒。只聽李映紅說道，

“畫畫呀，我上去看看。”

張鯤趕緊擱下鉛筆，起身深呼吸以平緩加快的心跳，然后將西面的半開的房門推靠墻壁，從墻邊端過來一把椅子擺好。李映紅輕輕的腳步聲讓他不知所措，于是又在四方桌上扯了張毛邊紙，弓著腰盲目地擦了擦。

“張鯤，畫畫呢？”

張鯤一抬頭，正迎著李映紅嫣然含笑的目光，喉嚨里只突圍出兩個字：

“映、紅。”

“不是映山紅嗎？”李映紅笑問。

張鯤一時舌結(jié)如石，只好相視而笑，同時想起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紅”，就像第一次讀到這句詩時，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李映紅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