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一時相顧無聲，船下融入七色波紋的湖光逐漸又糅雜成了統一的色調，淤深熾熱的紅。

船，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慢慢順著血河往鬼域行去。

晚笙望著水面出神，她在想，若是自己沒有注意到波瀾的變化，老人會不會悄無聲息地把她送去人界。

想到這里，她的心中涌上一抹奇異的感覺。

感動，酸楚，難言的苦澀……

從小缺失了親情呵護的孩子，獨自一人行走在成長道路上的孩子，從未獲得過他人善意的指點和幫助的孩子，早已不奢望會有人給她一個遮風擋雨的港灣。

可她卻沒想到……在另一個世界里，會遇到一個人，愿意像照顧小孩一樣護著她。

晚笙閉上眼睛，感受著還殘有余溫的風吹過她的額頭。

在長久的沉默中，離鬼域那十八重墓土山也越來越近了。

老人眺望著將近的鬼域，說：“你到了這里，又有何打算？”

晚笙垂目寫到：

“救云曦。”

“你一個人，怎么救？你也知道，她被關在眼線重重，插翅難逃的禁獄深處，你想要救她，僅僅憑你一人之力，如同蚍蜉撼樹，且不說能不能救出，你自己都可能白白搭進去一條性命。”

“我知道，但不論如何，我都想試一試。”

老人搖搖頭，他知道這個孩子認定了一件事，就會固執到底，他妥協似的嘆了口氣，道：

“你先說說你的計劃。”

晚笙伸出手，戳了戳自己的心口處，那里空空蕩蕩的，因為心臟早已被血河中的鬼魂分食了。

但現在，那里漂浮著一顆紅色的宛如寶石狀的東西。

“鎖魂石？”老人一怔，旋即神情凝重起來，說，“這是誰給你的東西？”

晚笙張了張口：“凌宇。”

這個名字，就連無聲地說出來，都帶著歇斯底里的痛。

老人目光凜凜，似乎隱隱含著一層薄怒。

“真是可笑，高高在上的神祗，竟利用一個弱小的人類。”

晚笙搖搖頭，說：“是我求他的。”

這時，船已經抵達了岸邊。

晚笙下了船，回頭望著皺著眉的老人，很認真地寫到：

“老伯，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我該付出的代價，還請您收了去吧。”

老人聞言，移開視線，像是不曾認識過她一樣，一撐竹篙，行船遠去。

晚笙在岸邊目送著小船慢慢隱進霧氣中，直至看不見。

她深深地朝著小船消失的方向鞠了一躬，再然后，回身走入那走過數萬次的鬼域之門。

她變成了游魂，又失去了那塊百無禁忌的玉佩。

尸道上的小鬼們都不再避著她走，也不再用歆羨和渴望的眼神偷偷看她。

他們像是早已經忘了晚笙的存在，況且晚笙現在變成這幅鬼樣子，那些小鬼只當她是一個鬼域里隨處可見的游魂，迎面遇上也不過是匆匆地擦肩而過。

晚笙一路無人阻攔地到了十八重禁獄，遠遠望見入口處守著的鬼差。

她沒有玉佩，自然不可能暢通無阻地進去。

但她來這里無數次，知道守衛的盲區在哪，她匍匐在猩紅的曼珠沙華叢中，小心謹慎地往前爬行，避開鬼差的視野范圍。

在他偏頭看向另一側的時候，動作飛快地起身，閃入了黑黝黝的洞口。

這個時候，她不知該不該慶幸自己變成了魂體狀態，身體輕盈了許多。

晚笙提著的一口氣還未放下，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腳底下那綿軟的觸感，以及耳邊越來越多爬過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股自下而上的恐懼接踵而至。

她猛然想起，在這通往禁獄深處的甬道里，爬行著無數的噬魂蟲，她曾經還親切地喚它們為“小黑”。

以往，她是活生生的人，這些小家伙都對她沒興趣搭理。

但現在失去了身體的她，就像自己送到“小黑”們面前的肉，聽周圍如潮水般涌過來的動靜就知道，她有多招這些“小黑”們眼紅。

晚笙頭皮發麻，腳底下已經有刺痛的感覺襲來，這些小家伙已經開始一點一點蠶食她的靈魂了。

她立刻拔腿就往甬道深處沖去。

她要在還未被吞噬徹底之前，到甬道的最后一道獄門里，去見那個女孩。

那個……被她親手推入深淵的女孩。

“小黑”們似乎對她只進不退的行徑很驚喜，越往深處走，這些畏光的家伙越多。

晚笙的身上很快被這些家伙密密麻麻爬滿了。

她的步子不得不慢下來，艱難地拖著本就殘破的魂體往前走。

到了最后，她的下半身幾乎已經不復存在。

她痛到近乎麻木，只有執念在支撐著她匍匐前進。

所幸，她在失去自我意識前，走到了底。

再次從那道獄門前往里望去，她的心態完全不一樣了。

這是她第一次帶著過往沉重的記憶來見她。

她只看了一眼那被綁在魔箍柱上奄奄一息的女孩，淚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掉。

晚笙咬著牙，從脊骨制成的獄門的間隙中往里擠進去，她沒有鑰匙，打不開這扇門，但她有著心口處的那塊鎖魂石，可以保證她不管做什么，都能尚存一息。

靈魂被撕裂的痛苦比噬魂蟲蠶食還要痛上萬倍，晚笙的眼睛卻緊緊盯著獄中囚禁的女孩，眼里被深深的哀戚壓抑著，哀莫大于苦楚。

她其實應該蟄伏在鬼域，尋找更恰當的時機，來救云曦，

可她等不了了。

云曦，在這無間煉獄中深受非人的折磨，多一天便多一身傷。

而她，被悔恨的枷鎖壓制著負重前行，多一天便多一次精神崩潰。

晚笙艱難地朝云曦爬過去。

獄中橫行的魔氣貫穿沖破她的靈魂，那些噬魂蟲倒是不敢深入這最后一道獄門，他們觸碰到云曦金色的血液，便會頃刻間灰飛煙滅。

晚笙扛著一身的傷，爬到魔箍柱下，她仰起頭，看向那臉色蒼白如紙的女孩。

女孩閉著眼睛，對晚笙的靠近毫不知情。

晚笙有些慶幸，卻又深深地難過起來。

她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拂過女孩的眉間。

“對不起。”

她無聲說。

有金色的血落下來，滴到晚笙的心口上。

那一塊熾紅色的鎖魂石剎那間發出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