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若卻是并不動,他向那老婦人行了個禮,道:“老夫人有所不知,這味藥材金貴得很,小人務(wù)必親手交到王老先生手中。”
那老婦人一愣,沒有想到對方竟然這么執(zhí)拗認死理,自己明明好意讓對方進來歇歇腳,可卻賴著不走了。王老夫人木頭拐杖一頓地,聲音立即冷了下來:“我當(dāng)家的睡下了,他身子骨不好,你還要打擾他作甚?你這小子好不識相,我已經(jīng)讓你進來了,也算通融,讓你好在你家掌柜的面前交差,怎么又賴著不走?”
胡海若沒有在意老婦人的憤怒和生氣,畢竟自己不請自來,也算不速之客,況且老掌記很可能是藉由癡傻在此地避禍,自己一個外人,卻要如何取得正主的信任?胡海若也沒有辦法,一來他和這位王云生老掌記素不相識,所有的信息都是通過孟清秋之口說的。二來,老掌記究竟是真瘋還是裝瘋,那就更加不清楚了。然而線索斷了又斷,幾乎快要全部斷絕,這僅有的信息便就指向這里,又怎能不碰碰運氣?況且胡海若一向認為自己運氣還不錯。他只好再次低聲下氣地向老婦人道:“這味藥務(wù)必由小人親手交到王老先生手中,此事萬分重要,耽擱不得,小人冒昧,還請老婦人原宥。”說罷,又是連連作揖。
老婦人冷笑一聲:“我頭一次見到這么老著臉皮賴著不走的,主人家不愿見你,你卻倒好,死纏爛打嗎?容我老婆子說句放肆的話,便算是條狗,也該有時有晌。看來今日話不跟你說清楚說透徹是不行了,我當(dāng)家的病了,瘋了,不認人了,夠具體嗎,還要如何明說?”
這句話說得可就難聽了,分明就是在諷刺胡海若比狗還不懂事,可越是如此,胡海若反而心中越透亮,這老婦人一定是在故意隱瞞什么,其中定然有隱情。
“老夫人息怒,此物便是治療老先生瘋病的,有奇效。”
“你說什么?笑話,你就不信我報官來抓你?你這小子凈說些什么胡話?”
老婦人氣急敗壞,語氣越發(fā)尖酸刻薄。
“小人自然相信老婦人會報官,這也并不是什么難事,小人進來的時候便看見了,老夫人家門外有兩名閑漢模樣的人在附近,小人眼拙,沒看清來歷,不過想來,無外乎是巡防司或是虎賁軍的人了。”
老婦人蒼白的手揉了揉眼角,斑白而的干枯的頭發(fā)有些凌亂,指著胡海若道:“你……你是什么人?你不是云西藥鋪的,我沒見過你!你到底是誰?到底……到底要……”
胡海若身子放的更低了,他不想做出任何讓眼前這位看似強勢實則心虛的老太太絲毫感到壓迫或者不舒服的舉動出來,哪怕是肢體上的壓迫也不行。胡海若依舊用平緩的語調(diào)說:“夫人不必驚慌,也不必緊張不安,您適才問小人是誰,倒不妨先來看看這味藥材,到底治不治得老先生的瘋病。”
懷中的布包被展開,王云生老掌記記錄的筆記本被攤平,放在了擦拭的干干凈凈的桌板上。
老婦人有些不明白,支支吾吾道:“這……這……”
胡海若知道她的意思,很體貼的替老婦人接過話來:“不錯,正是王老先生的筆記,您問這是何物,小人告訴老夫人,這是良心!是北海國士子的良心,此物倘若再不能治老先生的病,涼了天下忍辱負重國士的熱血,那么……這世道便不值得用熱血和信念來守護,便是真的亡了,那又何必遺憾?”
“玉娘,讓這孩子進來吧……他說的有理,人心都是血熱的,還能一直裝瘋賣傻不成?”
屋子里響起來蒼老沉郁的聲音。
“可是你……你……”那老婦人玉娘驚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人活一世,又豈能真的做到不聞不問?這孩子既能來此,看來一切都是天意,這也沒什么可說的了。玉娘,你我相識一生,總該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一生一世雖是碌碌無為,也沒讓你跟我過上什么好日子,可我就是……就是……”說到這里,那蒼老的聲音哽咽了。
胡海若向那聲音方向行禮道:“老先生,人活一世,倘若真以成敗來論一論英雄豪杰的話,那恐怕上位的都是一些烏龜王八蛋了。”
那蒼老的聲音桀然一笑,道:“小兄弟有幾分笑傲公侯的狂氣,老朽雙腿已廢,不便行走,請進來吧。”
胡海若依言,挑開被漿洗的發(fā)白的門簾,走進了內(nèi)堂臥房,一名頭發(fā)蕭疏的干瘦老者正坐在床上。
那老者神情凄苦,面容蒼老,見到胡海若這么一個年輕雋秀的小伙子走進來,顯得有些超乎意料,旋即笑笑:“自古英雄出少年,誠不我欺。”
胡海若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王老先生,在下都察司僉事胡海若,來先生處造訪確實有不明之事,還請先生教我。”
王云生一擺手:“病體殘軀,擔(dān)不起小兄弟這般大禮,你能通過這個筆記找到我,可見也是有心,說吧你想問些什么?”
這老頭果然老辣,這個時候還不直接說,還要再次確認,胡海若也不再藏著掖著,直接問道:“先帝之事,老先生定然知曉,先帝之死,有頗多古怪,只不過到了現(xiàn)在沒人愿意查,也沒有人敢查下去了。”
王云生抬起頭,目光灼灼,問道:“那你又為何要查?”
胡海若摸了摸鼻子:“我嘛,為我一個朋友。”
王云生看了他半晌,喟然道:“無所謂你為了什么了,況且,我也是為了我的朋友才做出此事,現(xiàn)在難得有愿意探知此事原委的人了……我本應(yīng)固守此秘,可又實在不甘心就此善罷甘休,讓小人猖狂。”
胡海若道:“王老,您說的好友,可是太醫(yī)院院長劉安?”
“正是!既然你都已經(jīng)查到這一步了,那我也不瞞你。太醫(yī)院劉安院長,正是我的至交好友,他在太醫(yī)院留下的那本檔案,也正是我拿走的。”
“你拿走的?這又是為何呀?”胡海若這句話問的簡略,實際上他的意思是為何拿走了劉安的檔案,那便顯然是不想讓人知道其中的秘密,但為何自己又主動漏出馬腳,引人追查至此?
王云生很顯然是明白這句問話的意思的,他沒有選擇直接回答:“我與劉安,少年時便已經(jīng)結(jié)交相識,說來慚愧,我天生便有瘋病,那是祖上傳下來的毛病,治也治不好,我家父看我是塊讀書的料子,帶著我尋遍了名醫(yī),最終卻也一無所獲,只能眼睜睜看著病情越來越惡化,也無計可施。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我年輕時心氣高,最大的心愿便是通過科舉考試,一世為官,通過自己的努力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唉,那時北海國官場還不像現(xiàn)如今一般……”
“后來,是劉安院長治好了您的病?”
“要是有那么簡單就好了,當(dāng)時我心如死灰,知道這一世再也無法入科場,再也沒有什么值得我去費盡心力去爭取的東西了,我當(dāng)時已萌死志,既然老天爺不給機會,那還不如重新投胎來得利落……”
胡海若心底不以為然,這個老掌記著實氣量偏狹,因為做不成官便要尋死膩活的,其實他哪里懂得,能活著,有一口飯吃,那便比什么都強。
“我百無聊賴,內(nèi)心失去了寄托,有一日便鬼使神差去了云中城外的瀾河尋死,我那日死志甚堅,早已不想活了,投水之時,還在身上綁了許多的石塊……我已沉入了水中,口鼻中嗆滿了河水,正迷迷糊糊的,卻不知被誰給拉了上來。我動彈不得,就連眼皮也似乎抬不起來,等我好容易緩過神來,排盡了腹內(nèi)清水,便看到一個和我一樣年紀(jì)的少年在旁看著我,你也知道啦,那自然就劉安了。”
“他們家世代為皇族行醫(yī)治病,最是見不得有人死在他面前,這才拼著自己落水也救了我一命,他說他趁我昏迷的時候給我診過脈,身體無大恙,至于我那祖?zhèn)鞯寞偛÷铩膊灰姷镁椭尾涣耍m說難以根治,但也可通過藥物緩緩壓制,自身慢慢調(diào)理,最終也可和常人一樣。”
”后來嘛,情況也就如你所料,他為了治我的病,翻遍了家藏的醫(yī)書典籍,為了給我開藥方,甚至那自己試藥……最后終于成了,我服用了好幾年,這才將瘋病壓了下去……后來我科舉入仕,當(dāng)了個小小掌記,也從來不敢忘了劉安的再造之恩。自從他當(dāng)上太醫(yī)院院長,便一直只為皇帝陛下一人診病,這是太醫(yī)院的慣例,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可去年年初的時候,劉安有一次對我說,陛下的脈象異常很大,像是中毒,但也不是什么中毒,倒好像吃下去了什么陽亢之物,導(dǎo)致脈象凌亂,雖然看起來精神健旺許多,但這正是消耗自身元陽精血而換來的,對身體損傷非常嚴重。”
“那難道就是丹朱草了?”胡海若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