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雜湯這東西,愛者愛極,恨者恨極,完全是那種屬于兩個極端的東西,公生夷就很不理解地看著胡海若,他面前另外一個缺了口的破瓷碗里盛的粥狀物看起來亂七八糟,紅一塊白一塊,透著森森的詭異,偏偏里面又加了許多的辣椒和胡椒粉以及一大勺晉陽老陳醋,整體上顏色看起來黑不拉幾的。公生夷此次出行,見過同安集里居民倒在陰溝里的臟東西,感覺和這碗里的糊糊很像,看著胡海若吃得快美難言,公生夷頭皮一陣陣的發麻。
賬房先生道:“胡爺……”
胡海若左手端碗喝湯不停,騰出右手來擺了幾下,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先別說話了,等他喝完這碗湯再說吧。
他一大海碗羊雜湯下肚,額上微微見汗,心滿意足地瞇起眼睛來,似乎尚在回味,半晌,胡海若問那賬房先生:“何事?”
那賬房先生笑道:“你就不怕湯里有毒?”
胡海若拍了拍腦袋,道:“你這話應該早點說的,你看,我都喝下去一碗了你才告訴我,是不是有點不厚道?”
說罷,抄起了另外一個大碗,端到嘴邊又開始喝了起來。
胡海若是怎么個想法,公生夷卻是再清楚不過,因為對方實在沒有這個必要,之前和他們耗了大半天,又是打架又是帶路的,結果一進來就把他們給毒死了,大概率是不會這么做的。不過這胡海若這小子一向喜歡裝大瓣蒜,萬一對方也是個愣的,偏偏就這么干了呢?
胡海若很快喝光了第二碗湯,伸出手來擦了擦嘴,滿意地呼出了一口熱氣,似乎在對那賬房先生,也好像在對公生夷說:“好湯!”
那賬房先生點了點頭,道:“別人都道公爺天人之姿,胡爺坦蕩瀟灑,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下無虛。”
胡海若搖了搖頭道:“錯了錯了……”
那賬房先生奇道:“何處錯了?”
胡海若搖頭晃腦地道:“公少爺天人之姿是真,我嘛,坦蕩瀟灑,哈哈,假的!”
其余的小商小販老人孩提模樣的眾人一聲不吭,默默在兩側看胡海若與賬房先生說話,見公生夷雖然是一言不發,可自從進入這大殿之內開始,凜然生威,好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刃,端端正正站在那里,眉目低垂,一身綢緞袍子沉靜如水,一動不動,周身仿佛籠罩在一層霧氣和冰霜之中,讓人莫敢逼視。說話的那位胡爺,雖然看起來一臉笑意,可談笑之間竟視這全場所有人若無物,該喝湯喝湯,該調笑調笑,瀟灑得近乎任性,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威儀。
賬房先生笑道:“胡爺講話有趣得很,來人,給二位爺看座!”
胡海若又擺了擺手,懶懶地道:“不用麻煩了,我們坐你桌上就好了。”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好像犯了什么禁忌似的,在場的一眾人神色戒備起來,只見賣肉的提起了剔骨尖刀,賣菜的掄起了秤砣鐵桿,最令人感到好笑的是有個炸油條的胖大姐竟然拿起了手里兩根長長的鐵筷子,做好了隨時都要戳將過來,一把將胡海若擰成麻花下鍋炸了的準備。
那賬房先生道:“不需慌張,請他們坐過來就是了。”
胡海若一笑,給公生夷使了個自己很牛的眼色,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二人落座,重整宴席。整個大廳也恢復了剛剛的樣子,做買賣的,做飯菜的,繼續熱鬧喧囂了起來。
胡海若問道:“你早知我二人要來?”
賬房先生道:“你在外面鬧得那么大的動靜,我怎么會不知道?”
胡海若摸了摸鼻子,道:“看來我們果然沒有找錯人,你就是蛇頭了。”
賬房先生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就是蛇頭,所謂蛇無頭則不行,我就是他們的頭!”
這個稱呼……還真是貼切呢,蛇都慣會鉆洞,真是和這些人的行事風格完全吻合。
胡海若躊躇了半天,總還是覺得有句話不吐不快,他先是禮貌地沖蛇頭笑了笑,醞釀了一下到底應該以什么語氣來問才不會被打,小聲道:“你們……是云中府新成立的黑幫嗎?”
蛇頭若有所思,該是在思考如何措辭,隨即沒有正面回答他這個問題,淡淡地道:“我們都是這云中府的苦命人。”
這句話更令胡海若發蒙了,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有啥深意,繼續問道:“……苦命人?那是啥意思?”
蛇頭道:“胡爺以為我們都是做什么的?”
這個問題胡海若早就想過,可是總覺得自己想得不對,此事太難解釋,最好還是聽聽正主是怎么說的吧。
胡海若道:“這個……不知啊……該不會真是賣菜的吧?”
這后半句話完全是胡謅八扯開玩笑的,他嘴上沒把門的習慣了,不說點什么就渾身難受。
蛇頭點了點頭道:“胡爺果然聰慧過人,看來情況都被你猜到了。”
胡海若:“……”
剛剛桌上正好上來了一條烤得焦香四溢的牛腿,胡海若正拿起桌上的小鋼刀切下了一塊放在嘴里嚼著,正吃得滿口流油爽得不行,忽然聽到了蛇頭這個回答,搞得他一口牛腿肉噎在了嗓子里,半天都沒吐出來。
胡海若左手捂著嗓子,正努力往出咯,瞪大了眼睛看著蛇頭,右手指著他,半天沒說出話來。
誰知他這個動作又被別人會錯了意,蛇頭點頭道:“你猜得不錯,我就是同安集內一間小鋪的賬房。”
咯了半天未果,胡海若一咬牙,硬生生把那塊該死的牛肉吞了下去,硌得他喉管生疼。剛剛的驚訝和詫異都被他這一下給順勢吞了下去,他順著蛇頭的話,用仿佛看穿了一切的語氣說道:“小六子這些孩子也都是沒爹沒娘的苦命孩子了?”
蛇頭繼續點頭,道:“不錯。”
這這這……什么玩意兒?
盡管肚子里藏著十萬個為什么,胡海若決定還是一個一個慢慢來:“你們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殺北海的小皇帝?”
蛇頭淡淡地道:“沒什么,拿人錢財,總要替人辦事。”
胡海若剛想問“拿了誰的錢?”可轉念一想,一定不會得到答案,于是他換了個問題:“你們那天的那場好戲被我給攪了局,今日為何又放我進來?”
蛇頭道:“這也沒什么,規矩罷了,你勝過我兩名得力的手下,符合我們的規矩。一碼歸一碼,攪局的事情單獨另算。”
胡海若嘖嘖稱奇,道:“好樣的!大氣!這么守規矩的……幫派,將來一定能做大做強!那個冒充萬剛的,也是你們的人了?”
蛇頭點頭道:“是我們的人,唉,收了人家的錢,總要辦事的,事情沒辦成,把命抵進去了也就不虧欠人家什么了。”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辦不成事便以命相抵,這確實是江湖黑道篤信的規矩。胡海若好奇心起,又問道:“你們還有一些個什么規矩?”
“都是一些簡單的,比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蛇頭說完這句話,雙眼目光灼灼,對上了胡海若的眼睛。
胡海若道:“誒,別看我,別看我,冒充萬剛的那小子可不是我殺的,你如果信不過我,你可以問問公少爺,他可是從來不說謊的。”
在得到了公生夷一個不咸不淡的點頭確認之后,蛇頭看了看胡海若腰間掛著的假萬剛的破酒葫蘆,平靜地道:“賈老三死了,他是你們誰的人啊?”
他這一句話不輕不重,語調平緩,念經一樣的說了出來。
全場肅然,原本喧鬧嘈雜的場面再次變得鴉雀無聲,那些最底層的窮人們在蛇頭的調教下形成了最頂級的紀律。真是人不可貌相,一個賬房先生,不好好算賬,竟然還有這種本事,胡海若贊嘆。
身旁燈光一暗,一條人影投射在了他眼前,坐在胡海若右側的農夫打扮的人站了起來,大聲道:“賈三歸我管。”
蛇頭看都沒看他一眼,繼續平靜地,聲音不帶一絲漣漪地道:“你知道該怎么辦吧?”
又是一個疑問句被他說成了陳述句。
那農夫不再說話,一步跨出了座位,走到了大廳中心,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還沒等胡海若感到驚訝,另一波驚訝就到了。只見那人迅速從腰間抽出了一柄短刀,一道寒光閃過眾人的眼睛,一根左手小指被齊根削斷。
那農夫站起身來,臉色慘白卻神情激憤地大聲道:“傷我兄弟手足者,必殺之!”
“傷我兄弟手足者,必殺之!”所有人一齊站起,面目肅然,高聲應和著那農夫。
蛇頭道:“曹全,你且下去包扎傷處好好休養吧,養好傷后必報此仇!”
曹全竟是個十分硬朗的人物,隨手在衣服上撕了一塊破布包住傷口止住血,大聲道:“小傷,不勞蛇頭費心!我必親手給我兄弟報仇!”
胡海若雖然久歷戰陣,受傷流血的場面見得多了,但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有著近乎宗教般的狂熱的幫規給鎮住了,戰場上殺傷人命那是不可避免,可任何人都不會不愛惜自己的生命,能夠隨手傷殘自己肢體的人,必然心性極狠,還有什么事情干不出來的呢?
胡海若清了清嗓子,感覺還是早問完早走,不要在這里繼續逗留了,道:“蛇頭,其實我們來此是有一要事相問。這云中城里,虎丘派高手有哪些?”
蛇頭看了他一眼,道:“此事我不便透露。”
胡海若心思電轉,好像忽然猜到了什么,抬起頭來,公生夷冷電般的目光也射了過來,胡海若明白了,他現在需要求證他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