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窗戶看下去,曲原的灰衫已經(jīng)混在了人群之中,難尋蹤跡。
太宰察輕輕地哼了一聲,低下頭,徐徐地喝了一口茶,道:“曲君在曲家常常被派遣出去聽證,你這種二把刀功夫,何必惹他呢?”
太宰治點頭應(yīng)是,暗暗地捏著那把玲君扇,神情專注。
若是曲原聽見這一句話,不知道是歡喜多幾分,還是悲哀多幾分。
太宰察是個穩(wěn)妥人——但太過穩(wěn)妥,就是杞人憂天了。所謂聽證,就是輾轉(zhuǎn)各大駐地,匯總消息,在必要時刻調(diào)配文吏,說白了,聽證就是個文職的差事。
就連曲原的一把三腳貓的輕功功夫都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擺設(shè)。真正交起手來,不難發(fā)現(xiàn),曲家傳嫡不傳庶的規(guī)矩真是明智之極。
帝都的另一邊,顧繁在床上躺的人都要廢了。他腿的確折了,但并不是因為什么旖旎的兒女情長,恰恰相反,他正是不愿意娶原氏女為妻,被原小姐的追求者拖到了不知那條巷子里打了一頓。
顧繁躺在床上,在心里第無數(shù)次地罵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旁邊的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他擦拭著汗水,生怕自家少爺要遷怒旁人。
誰知這位少爺躺在那兒愁眉苦臉,時而撫掌,時而嗟嘆,時而欣喜,時而惋惜,狀如瘋癲,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小廝試探著伸出手試了一下額頭的溫度,這也不燒啊,怎么還糊涂了。
顧繁哼道:“看什么?你少爺我好的很,去,把我爹喊過來,就說兒子有話要說?!?
小廝打了個冷戰(zhàn),直覺那幾個打了人的小子要倒霉,不敢怠慢,一陣小跑從正房請來了老頭子顧岑。
顧岑皺了一下眉,眉間幾乎要簇成了一條濃墨線條,不怒自威,推了門,道:“自己不顧人家姑娘到處造謠,我看你,自作自受,可別想著為父再出手替你收拾殘局,等著腿傷養(yǎng)好了,我自帶著你上門把婚事退了便是,你一個混小子,別糟蹋人家姑娘了。”
顧繁連連擺手,“不不不,爹,親爹,兒子想明白了,原小姐是個好姑娘,能娶她回來是咱們老顧家祖墳上冒青煙,世世代代修來的福分,我決定了,此生,我顧繁還就非原笑笑不娶了?!?
顧岑額間的那一道墨線,已經(jīng)團成了一個墨疙瘩,他道:“你之前不是哭著喊著說寧愿一輩子鰥寡孤獨都不娶原氏女嗎?自己說的話,被狗吃了?男子漢大丈夫,又是在玩兒那一出?我告訴你顧繁,那是個好姑娘,別想著作踐人家?!?
顧繁捂著心口,神情真摯,不似作偽,眼中揉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光,期望有之,愛慕有之,真心有之,悔恨有之,他款款深情,一本正經(jīng)道:“以前是兒子年少輕狂,看不透自己的心,那一日,與原小姐天壇初見,實在難忘。唉,我愛上她了,爹,你一定要幫幫兒子啊,沒有她我不行啊,我想她了,讓我見見她好不好,婚事也盡快解決,我真的……一刻也不想等了,啊,怎么辦,我這該怎么辦……”
他在這兒聲情并茂,繪聲繪色,差點要再彈上兩點男兒清淚增加氣氛,顧岑被他硬生生地激起了半身的雞皮疙瘩,平靜道:“好孩子,你快放了原氏女吧,那是個好姑娘?!?
顧繁道:“怎么會呢?好孩子配好姑娘,多好啊是不是,般配。爹,等我好了……不,問我現(xiàn)在就好了,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現(xiàn)在就可以去原家,去他家提親,”
外面有人敲門道:“老爺,海蘭家來人了,說是有要事商議?!?
顧岑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道:“我還有事要忙,你既好了,便去琉璃廠溜達溜達,跟王掌柜好好看看你上次算的垃圾賬本,好生謄一份,別丟我帝都顧氏的臉?!?
顧繁已經(jīng)要聲淚俱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爹,咱們行行好,讓我見見她吧。久違不見,真的甚是思念啊,兒子要忍不住了,不……我要去找她……”
顧繁十分浮夸地從床上掙扎起來要出去,拄著床頭的一根木拐,當真要一瘸一拐地往外奔,手腳不大協(xié)調(diào),一下子就摔了個五體投地。
顧家人各個不是好脾氣,顧岑沒好氣兒直接給他上了一腳,喝到:“男兒有淚不輕彈不知道嗎?男兒膝下有黃金不知道嗎?你給我起來,把眼淚擦干凈,哭哭啼啼像個娘們兒似的,小心一會兒我就把你扔出去喂狗?!?
顧繁抽抽搭搭,道:“爹啊,你好狠的心啊,莫非不知道,我娘死的早,就沒人告訴你。女人哭了是因為放棄了,男人哭了是因為真的愛了嗎?莫非你不知道,男兒柔情在膝下嗎?”
顧岑氣不打一處來,“荒謬,真是恬不知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我帝都顧氏怎么有了你這種不爭氣的兒孫?”
說罷罵了一句,便抬腳走人了,簡直一眼都不愿意分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事實證明,顧繁的眼淚一點都不值錢,說來就來,說收就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用起來簡直如臂使指,見顧岑走遠,顧繁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拄著拐在小廝的滿目驚悚之中站了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顧繁拄著拐走了兩步,靠著床沿坐下,笑道:“看我作甚?有什么好看的,去,把我爹說得賬本取回來讓我看看。”
其坦然程度,讓小廝一度懷疑是不是眼睛出了問題,剛剛躺地上撒潑打滾的是誰???是誰?。?
一個時辰之后,顧繁一邊敲著那桿毛筆,一邊哼著曲兒,在哪兒大唱特唱什么“你是我的心肝肉兒啊,疼你疼的緊啊”云云,毛筆上的墨點子隨著他的拍子四處亂飛,濺的雪白的毛氈上一連串兒的痕印。
小廝忍著滿臉的慘不忍睹,強硬地把注意力放在被玷污了的毛氈上,心疼的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
顧繁下筆如注,在宣紙上筆走龍蛇鬼畫符,說是字兒都有點牽強,在小廝看來就是在挽圈,變相地找機會禍害東西,劃拉了兩下,顧繁把賬本遞給了小廝,道:“我報,你寫。”
小廝茫然地應(yīng)了一聲,順從地接過了筆。
平心而論,顧繁的賬算的還是挺明白的,但是也只限于算明白了,哪怕站在身邊侍墨,都未必能看懂他那占星圖一樣的算法是在干什么。
賬本放在一邊,到時間自然會有人來取,小廝收拾著桌上的筆墨,一邊頭疼這毛氈該怎么處理——扔了吧,換新的,顧府不差錢。一邊漫不經(jīng)心似的問:“少爺,看來原小姐是真的很漂亮了吧?”
顧繁的目光呆滯了一瞬間,隨即撫掌大笑道:“漂不漂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個傻小子,原家小姐,我見都沒見過,誰知道好不好看?”
小廝涼涼道:“……少爺……您剛剛自己說的,天壇初見……這會子又裝沒見過了?”
顧繁笑道:“沒有,欲擒故縱?!?
小廝驚道:“您是故意的?您不想娶原小姐為妻嗎?我可聽說原氏女原笑笑是帝都有名的才女,長得好到都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才名卓絕。帝都多少人趨之若鶩,上門求都求不來,您可好,到嘴邊的鴨子,一吹,成了,飛了?!?
顧繁伸手正好接了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看看這嘴刁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原家小姐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小廝的臉紅了大半,面紅耳赤卻也不氣短,昂首挺胸:“剛是誰說的想人家想的緊?少爺可真是記性不好?!?
顧繁的神色忽地冷了下去,小廝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錯,輕哼了一聲,道:“少爺,就算是沒見過,您也不至于討厭人家吧?!?
顧繁的神色不變,嘖了一口茶,緩緩道:“你不懂,我并非討厭原氏女。”
而是討厭這種被迫聯(lián)姻的感覺,自己的命,就要狠狠地攥在自己手里;自己的牙和著血也得往肚子里面咽,他顧繁,這一生注定回顧四處,繁花似錦,盛世繁華,他的事,輪不到雜碎出頭。
別說只是打斷他兩條腿,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說是不娶也就是不娶。
就是這么傲氣,顧繁的手指扣在蓋碗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瓷響,他倒要看看,誰敢比他顧繁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