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簡和往常一樣,早早去上朝,然而下朝后卻再也邁不動沉重的腳步。皇帝李隆基將他出為蒲州別駕,連同其妻武氏,即日啟程不得有誤。
他的心涼到了冰點,一切果如母親所說,她死了兒孫們吃不了也得兜著走。皇帝不殺自己已經是格外開恩,此時,就連太上皇李旦也已被軟禁,而自己是太平公主余孽,還妄想什么榮華富貴平步青云呢?
只有愛妻云若讓他放不下心,皇帝沒有昭告對她的處置,也許會有特殊安排。一想到此處,他就心碎。多少年了,他一直在心里回避這個問題。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李隆基喜歡云若,只不過當時李隆基雄心勃勃志在天下,無暇和自己競爭。昔日他和李隆基身份相當才華均等,宛如明月驕陽不分軒輊。
但是,如今的李隆基貴為天子,而他卻是叛逆之后。這時兩人的身份地位已經是天堂地獄,再也不可同日而語。
云兒啊云兒,不知你現在在哪里?我又該如何保護你?
他邊想邊驅策馬匹,不多時已經到達明月苑門前,果不出所料,明月苑已經人去樓空,大門緊閉,而且被官府貼了封條。
他想去江南別業再找一找,不料,后面尾隨的官兵一再催促。無奈,只好匆匆趕回府中,收拾行李。
武洛安一路怨言,不停在馬車里咒罵薛崇簡。薛崇簡只當耳旁風,充耳不聞。
離開長安之前,他特地又申請到明月苑門前停留片刻,仍然是大門緊閉封條赫然在目。
云若在薛崇簡上朝之后,就接到了禁宮衛士的邀請到了花萼相輝樓,等了一刻見到了高力士。
高力士對她宣讀詔書,曰:“明月苑云氏女接納太平公主,罪孽深重,即刻收入白云觀,聽候發落!”
薛崇簡離開長安的時候,云若已經在白云觀換上了道姑服,手持拂塵,身穿深藍色布衣。每日打掃道觀,彈琴練功修身養性,間或做些雜務。
道觀的老道不怎么為難她,有時還會主動和她攀談幾句,說的都是有關皇帝李隆基的話題。
云若莫名其妙了半天,難不成這里的道姑們都不曉得自己的真實身份。
每天做完功課,她都會抄上一遍道德經。等抄寫到一百遍的時候,道觀里來了一位貴客。
云若俯身便拜,“貧道太真參見陛下!”
李隆基意氣風發、笑容滿面,“免禮!”他一邊扶起云若,一邊打量著道觀陳設,“這些日子在這里住得如何?可否習慣?”
云若低聲道:“不習慣。陛下,貧道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隆基大手一揮,興致勃勃地道:“講!”
“請陛下開恩,讓貧道見上薛崇簡一面。”云若的眼淚流了出來,“貧道自知戴罪之身,本不敢有所奢望,但是,近日思夫成疾,心中郁結,還望陛下成全!貧道自當做牛做馬,感激不盡!”
高力士在一旁喝道:“大膽道姑太真,竟敢私提舊事!陛下讓你在此清心寡欲、返璞歸真,本意是讓你忘卻紅塵恩怨,一心向道,你反倒不辨是非、顛倒黑白,看我不掌你的嘴!”
李隆基擺手制止了高力士的話語,讓其退下,道:“云兒,你可知我讓你來此處的真正目的?”
云若早已猜出十分,但是又不想面對,只好雙膝跪地,再三叩頭,道:“萬望陛下放過云若,讓我們夫妻早日團聚。”
李隆基緩緩蹲下,笑道:“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年之久,怎會放棄?薛崇簡在太平公主事敗之后,已被送出長安,到達蒲州上任。你放心,武洛安會好好照顧他的!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從未沾染過他的恩澤,現在武洛安隨他一起外出受苦,也該到他回報的時候了。
至于你,一直是他的外室,不管事實如何,史書上都不會有你的只言片語,他們只會寫薛崇簡妻方城縣主武氏梁王武三思女。你不要犯傻了,他不會保護你了,沒有能力了。”
他說著說著,站了起來,“我奉行的原則是強者通吃,只有英雄才配得上美人,而只有美人才配得上英雄。”
云若料到他必是賴定自己了,苦思脫身之計。這時候,聽到高力士的聲音,“道姑云太真修行已滿,即刻更衣,隨陛下起轎回宮,賜浴華清池。”
云若僵在原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中大叫一聲“我不去——”
幾個宦官橫架起她,送進雕龍繡鳳的馬車。云若手中握著發簪,在馬車上想,他要是逼我,我就自殺。
誰想到下了馬車,就由全副武裝的甲士押解著送入溫泉宮。剛一進入華清池,就被沒收了滿頭發簪,脫盡衣衫,從頭到腳檢查了幾番,方才由侍女服侍入池。
一片碧水蕩漾,花瓣點點,一池的溫泉水滑洗凝脂,云若長發濕潤,躲在池水邊,渾身顫抖。
她料想此番要想活著出去,勢必要犧牲自己的身體了。但是此刻卻千般萬般幻想奇跡的出現,幻想著薛崇簡能出現在池水邊,幻想著他能跨越千里河山,就自己出這片苦海,就像那次月圓之夜的搶親。
侍女們服侍完畢,自行離去。云若突然想到一個人,是的,王有容,目前只有她能幫助自己了。不行,自己要馬上走出這片深池苦水。
主意已定,她迅速起身,披上紗衣,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侍女們急忙阻攔,無奈擋不住她堅定的步伐。
云若拼盡全力想走出溫泉宮,走至洗浴間門邊,卻再也無法前進。
李隆基笑著看她,“穿這么少,去哪里放風?”
云若一把推開他,竟然把他撞了個趔趄。她急著往外跑,不料被李隆基抓住腳腕,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嘴啃地,狼狽至極。
侍女們跑上前,把她團團圍住。
李隆基笑道:“你是逃不了的!”
當他拖著她滑入池水,她的淚水與池水融為一體。不知道是池水太清澈,還是自己太傷心,云若淚眼朦朧中盡是一片青碧。
李隆基擁著她,在她耳邊低語,“又不是黃花閨女,為什么一直哭哭啼啼?”
云若抽泣道:“當日你和他情同手足,豈不知兄弟妻不可欺!”李隆基冷笑道:“我保全他一家的性命,封爵照常,已屬兄弟情深。可他畢竟是太平公主的親兒子,你讓我如何面對罪孽之后?太平公主以武家兒媳之身,妄奪我李家皇權,驕縱狂妄不知輕重。當日,我父皇可憐他皇妹,為她求情,如今我已經御賜毒酒,讓父皇永久噤聲。你還想怎樣?”
云若卻抽泣著回答不出話語。
李隆基還在絮語,云若已然氣急,突然回頭打了他一巴掌。
李隆基捂了一下紅腫處,忽然笑了,“江山萬里猛士驕,否極泰來風蕭蕭。開元盛世如中天,芳草何須怨今朝。”
云若哭訴道:“陛下富有天下,為何不能容忍一位平凡的女子,為何不能容忍世間一對平凡的夫妻?”
李隆基似未聽懂又好像全部聽懂,他撫摸著她的玉骨冰肌,笑道:“我乃一國之君,當然容得下一位平凡的女子,當然容得下世間一對平凡的夫妻。”說著,雙手在她的全身游走。
云若恨不得一頭撞死,但她終究沒有做出莽撞沖動的行為,只是咬著牙,拼命忍著淚,忍著不讓它落入池水。
華清池池水多,何如世間凡塵俗子淚水多;華清池池水深,何如苦命鴛鴦情意深。
此刻說再多已無用,此刻再多解釋已是無力,此刻再多過往終是無益,此刻只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當重重帷幕落下,當層層記憶剝去,當長長的秀發被他挽起,當咸咸的淚滴濡濕龍床鳳褥,云若心里千遍萬遍地呼喚薛崇簡,崇簡你在哪里快來救救快來救救我。
云若停止了掙扎,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每一天他都會來,每一次被寵幸都是漫無邊際的冷寂痛楚,每一天都像是一年,在一次又一次的淚水浸泡中,度日如年。
每天每日每時每刻止不住地想念,想念著自己的愛人薛崇簡,想著他的溫潤如玉,想著他的皎月容顏,想著他的淺淺一笑,想著他的佯裝發怒,想著他的柔情呵護,想著他的癡心刻骨,想著他突然顯現,想著他突然走到自己面前撫摸著往昔,撫摸著芳心凌亂,撫摸著花開初綻。
李隆基在遠處觀望這個如花美眷,曾經對她的年少愛戀,曾經她的回眸一笑,曾經她在桃花樹下的美顏,曾經荊釵布裙光彩照人的她,時光荏苒一眼千年轉眼蒼茫,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記憶中天真無邪的少女,她已從一而終愛上了薛崇簡,愛得那么直接,愛得那么簡單,愛得那么錐心刺骨,愛得那么海枯石爛。
李隆基看著看著,內心就感嘆,原來緣分這種事情真的妙不可言,本來以為自己會是全天下最值得女子愛戀的對象,現在卻發現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的胡亂臆想。
愛情這種力量,和金錢地位絲毫無關,本來以為以自己的強大和威勢會讓她乖乖臣服,本來想著占有了她的身體她就會對自己死心塌地,可是目前來看,全是自己一手制造的愛情寓言。
他計劃著封她為妃,讓她榮華富貴從此不再吃苦受累,他想著把她留在身邊,以彌補十多年來對她的虧欠,他甚至想著讓她成為皇后母儀天下。
他想不通,這種天下女子求之不得的隆恩,為何她竟然棄若敝屣;他想不通,明明自己是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為何她還會再愛一個已然落魄的薛崇簡。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惑,在她面前,他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她對他講薛崇簡才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他才華橫溢風度翩翩,他光明磊落襟懷坦蕩,不像某些人翻云覆雨陰險毒辣,不像某些人機關算盡城府深沉。
她要找的人就是薛崇簡,她這一生最溫暖的依賴就是薛崇簡,他是她最終極的夢幻王子,他是她最浪漫的一場煙花璀璨。
他怒極便道,薛崇簡如今自身難保,怎顧得上再跟你癡纏千年?
她回答,我的崇簡并不輸于你,如果他也姓李,如果讓他執掌天下,他會比你坐江山坐得更穩。他只是投錯了胎,跟了太平公主。你并不比他強,琴棋書畫刀槍劍戟十八般武藝他樣樣精通,機變權謀運籌帷幄他能與你抗衡,更重要的是他比你沉穩比你更能顧全大局,他就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神。
李隆基無言,他覺得愛情真是令人可怕的妖怪,它能讓一個女人癡愛成狂不辨是非,該不會是薛崇簡也如此吧。看樣子,薛崇簡比他的女人更能忍耐一些。
李隆基后宮佳麗三千,卻沒有一個人能合乎他的心意,好不容易有了個云若,但是偏生她又對他無動于衷。愛一個人真的能為他上刀山下火海嗎,那種玉石俱焚萬念消魂的滋味,自己卻從來未曾品嘗過。
縱然自己身為一代帝王,那又如何?只愿身有彩鳳雙飛翼,能得愛人心有靈犀一點通,如若今生今世能遇到一位心心相印者,寧愿拱手讓渡這冰冷江山。
會有嗎?這個愿望能否實現?即使實現又到何年何月何日?到那時,她的如花美顏是否已經成為一個千古傳說,人世間再也尋不見。
到那時,自己是否還能穩坐龍椅俯瞰江山,到那時,自己是否能和薛崇簡,再和以前一樣一笑泯恩仇把酒言歡?
誰知道呢?誰能告訴我,這人世間的一切離合悲歡到底是因了什么,才如此蕩氣回腸纏綿悱惻?誰能告訴我,千百年來月亮照過了多少銅墻鐵壁,照過了多少邊關大漠?
到底是什么讓自己對她一見鐘情終生蹉跎,到底是什么讓自己對她念念不忘情根深種,到底是什么,誰能告訴我?
李隆基每次和她交流的話語越來越少,盡管他每天都來找她,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僵硬,雖然她也盡力擠出一絲笑容,但他知道他始終走進不了她的內心,她知道她也欺騙不了自己。
離開薛崇簡就像魚兒離開了水,每一天嘔心瀝血化絲成繭,一點一滴的思念如江河滾滾淹沒了自己。
“年少初遇你常在我心,江山如畫怎可比擬,清風朗月柳暗花明你送我的風景,柳下聞瑤琴起舞和一曲,不戀紅塵卻難舍回憶,每一段都有你,紙扇藏伏筆玄機詩文里,紫煙燃心語留香候人尋,史書列豪杰功過有幾許,我今生何求惟你的深情。”
三個月后,華清池溫泉宮怒氣沖沖地沖進來一位鳳冠霞帔的女人。她一屁股端坐在鳳榻上,怒視著俯在地上的云若,“抬起頭來,讓本宮好好看看,你是什么貨色,竟讓陛下接連百天寵幸。”
云若緩緩抬頭,“是,皇后!”她的眼睛腫如紅桃眼神卻汪汪一水,眼睛里面亮晶晶的似有許多星星灑落其中。
王有容大吃一驚,驚道:“你……你……你莫不是云若?”
云若安然回道:“正是奴家。”
王有容連忙揮手讓眾人退下,她上前一步扶住云若,仔細端量了半天,道:“你沒有和薛崇簡一起出城到蒲州?”
云若別過頭,淚水悄然落下。
王有容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急切地道:“云兒,告訴我你想讓我如何幫你?”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闌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軟風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李隆基聽聞皇后王有容找他,急忙對高力士道:“不見不見,有什么事朝堂上再說。今晚我還要去溫泉宮。”
不料,王有容從屏風后走出,道:“不必朝堂相見了,今晚你也不必去溫泉宮。人,我已經放了。而且我還通知了薛崇簡,你就等著瞧好吧!”
“什么?”李隆基渾身一震,“你把她藏哪里了?為何要告知薛崇簡?”
王有容冷笑一聲,“陛下對云美人的專寵已經引發后宮眾怒,眾位皇妃紛紛要求嚴懲云美人,我已把她放回洛陽,并令她永生永世不得返回長安,永生永世不得與你相見!”
“你……”李隆基惱羞成怒,一把揪起王有容的衣領,“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居心何在?”
王有容笑道:“我是皇后,執掌三宮六院。處理后宮事務本就是我的分內之事,陛下何必動怒?再說,云美人本是薛崇簡夫人,你不但不讓他們夫妻團圓,反而從中作梗,你這樣做可對得起你們昔日的情分?”
李隆基放下王有容,惡狠狠地道:“信不信朕會廢了你,廢了你的皇后之位?”
王有容若無其事地笑道:“陛下別忘了薛崇簡的個人能力,眼下他雖不能舉旗造反一舉把你推翻,但是讓你損兵折將寢食難安也不是難事。陛下,還是考慮一下自己吧!”
李隆基啪地一聲,大手打在龍椅上,龍椅上飛濺出幾絲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