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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飛機轟鳴著攀上萬米的高空,云海被這只鋼鐵的巨鳥踩在腳下,空氣開始變得稀薄,氧氣面罩已經彈出,但阻止不了在這冬日的晴空下,寒風在耳邊呼嘯,冷得讓人發抖。

“教授,您怎么樣了?”他擔憂地望向了身旁的老人,老人一手捂著胸口,另一手緊緊攥著,在面罩中大口地呼吸著,霧氣遮擋住了蒼老的臉龐,也遮蓋了老人費力才擠出的微笑。

“我沒事,還能挺得住。”

“教授,您年紀大了,得注意身體呀!”

老人呵呵地笑了,對他搖了搖頭,說:“這次會議將決定全世界未來二十年的走向,相比下來,我這把老骨頭算什么!”

感覺全身一瞬間變輕了不少,是飛機在降低高度,機長的聲音從擴音器里傳來:“我們快到了。”

不知是由于氣壓的恢復,還是聽到好消息后的輕松,老人的臉色漸漸紅潤了,話也多了起來:“這次開會的地方好像是你老家?”

他點了點頭。

自己是有多久沒回過家了?故鄉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呢?小時候赤腳踏過的金黃色的沙灘還在嗎?海岸上那塊標志性的老虎似的大石頭還屹立著嗎?海風吹來的咸腥味還會像記憶中那般沁人心脾嗎?手指捻過了一張張文件,眼睛漫無目的地從一個個鉛字上掃過,他的心頭突然升起了一絲想哭的沖動。

“好多年沒回去了,連我媽的葬禮都沒趕上。”他長嘆一口氣,語氣中有些無奈,又有些懊惱,“房子八成也不在了,恐怕早就炸平了。”

老人樹枝般的干枯手指拍在他的肩膀上,跟著一塊兒嘆氣:“這些年搞點兒研究都要東躲XZ的,真是辛苦你們了。”

他笑了笑,瞇成縫的眼睛中有一點堅定的東西流露了出來,說話的語氣卻仍舊不以為意:“都習慣了,沒什么,這次也算是回家了。”

“不管怎么說,好歹是勝利了。”老人笑了出來,開懷地,爽朗地,似乎想忘記曾經所有苦難地,呵呵地笑著,說:“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不結婚?”

他低下了頭,輕輕搖了搖,說:“哪有時間談戀愛呀?”

“咱們的隊伍又不是和尚廟。”老人說話時,溝壑縱橫的臉上,胡子都在亂抖,“我給你介紹個?都是搞學術的,肯定能說上話!”

他大笑著搖頭,想轉移開這個尷尬的話題,于是打開了筆記本,說:“教授,咱還是對一下行程吧,馬上就要到了。”

“別轉移話題呀!說說,想找個啥樣的?”

“這次的會議,是雙方首次在和解的基礎上進行平等的對話,意義非凡。開幕式上,教授你要作為學術界代表發言,之后的討論會上,我將做一場題為《比較歷史學的現階段分析》的報告,核心思想是通過比較分析來駁斥學界里的個例論和孤立論。我始終認為,必須堅決反對沙文傾向和本位化,我們的事業才不致于重蹈覆轍。”

“嗯,你的那本《比較歷史學》我看過了,思路很不錯,就是有些掉書袋,不利于推廣。”

“是,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正在修改……”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警鈴突然撕心裂肺地響起來了,紅燈閃爍著,照在飽經滄桑的驚慌的臉上,映出一片赤紅。

“有飛行器在向我們靠近,速度很快!”機長的聲音中夾雜著電子的噪音,每一個字都像鐵錘般敲擊著他的胸口,“好像是導彈!”

“我們是中立方,這是客機呀!”老人一把摘下面罩,徒勞地大喊著:“他們想撕毀協議嗎?”

“你們快檢查安全帶,我要做規避動作了!”

他覺得全身是被壓著的,好像整個世界的重量都扛在了他的肩上,讓他無法呼吸,無法動作,也無法思考。緊接著,他突然覺得椅背上長出來一雙手,推了自己一把,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即使死死抓著兩邊的扶手,也要靠安全帶綁著,才能勉強不飛出去。視野之中的一切都在劇烈地抖動著,雙耳間盡是尖叫和爆炸的巨響,在這混亂中,他聽到那句絕望的“我們被擊中了!”他看到窗外,穿過云海,穿過稀薄的空氣,穿過蒙蒙的晨霧,失去翅膀的鐵鳥在向著沙盒一樣的城市急速下墜著。

真可惜。

多年來,他不止一次設想過自己的死亡,以為自己早已坦然地接受了,卻沒想到,在這個折翅墜落的瞬間,他頭腦中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不甘心。

真可惜啊,明明還有那么多事情沒有做;明明還有那么多想法沒有實現;明明還有那么偉大的事業在等待著他,而他只能死在這里了。

不甘心呀,真的不甘心,如果求神拜佛有用,那么現在他一定會跪下來虔誠地祈禱,但可惜的是,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佛陀,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不得不顫抖著,恐懼著,絕望著,迎接他已經注定的命運。

狂風在他的臉上拍打,烈火在他的眼前燃燒,奇怪的是,他既不覺得寒冷刺骨,又不覺得熾焰焚身。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這個小小的玩偶奪走了。

這個奇怪的黃色玩偶是什么時候出現在這里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是什么時候抓住筆的?他也不知道;那該在許愿箋上寫下什么呢?這他倒是一清二楚,如果人的一生注定只能許下一個愿望,那他早已將這個愿望埋藏在了心里,等待著它,生根,發芽。

那只眼睛睜開了,墨綠色的瞳仁深邃如幽冥。

沈道玉猛地睜開了眼睛,抹了一把滿頭的虛汗。撫著砰砰直跳的胸口,在黑暗中摸索著手機。早上七點,這間沒有窗戶的房間依舊漆黑,他坐了起來,不想開燈,大口喘著粗氣,想盡量平復心跳。

夢中老人的音容伴隨著虛幻的痛楚,正在漸漸模糊,而越來越清晰的,卻是基拉祈那只象征著真實的,墨綠的眼睛。

真荒唐啊,在這里呆的越久,就越難以回憶起真實的那一側,教授叫什么來著?他們是為什么搭上同一架飛機的?他們的目的地,他那久未回歸的家鄉,到底在哪里呢?

身處這令人窒息的狹小房間里,沈道玉甚至無法確認自己的眼睛是否還睜著,眼前伸手那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漸漸浮現出了一個女人蒼老的臉,他卻無法確認,這究竟是不是他的母親。太久了,他離開那個家,離開那座城,離開他含辛茹苦的母親,實在是太久了。

他在這仿佛永無止境的黑夜中摸索著,終于找到了電燈的開關。點開燈,眼睛被明亮的燈光刺痛,渾身上下都好像被包裹在烈焰之中,灼熱得叫人想躲。這間屋子小得無法轉身,他不用站起來,一伸手就能拉開衛生間的門。

聽著水管中漏出的滴答滴答的水聲,沈道玉注視著鏡子中的這張臉,這是一張年輕的削瘦的,眼袋烏黑腫脹的,不戴著厚厚的眼鏡就難以視物的,還胡子拉碴的臉。兩個月來,他最難適應的就是這一嘴絡腮胡子,因為他以前根本就不長胡須,連刮胡刀都不會用。腦袋里剛剛閃過這樣的想法,下巴就傳來一陣刺痛——他又一次被這劣質的刀片刮出了一條口子。

殷紅的鮮血慢慢從傷口中漫了出來,持續的疼痛帶給他一股想哭的沖動,沈道玉死死咬著嘴唇,努力不讓淚水越過眼眶。其實在這孑然一人的時刻,他就算放聲大哭又能如何呢?有哪怕一個人,會因為他的軟弱而哂笑嗎?有哪怕一個人,會因為他的堅持而喝彩嗎?有哪怕一個人,能理解他被困在這個荒唐的夢境里的痛苦,從而傷心欲絕嗎?

沈道玉相信,在這個世界里,恐怕不會有這樣的人。他的所有夢想、所有努力、所有心血,他鐘愛的人、憧憬的人、憎惡的人,他那些痛苦的回憶、難忘的經歷、不渝的信仰,那些他愿意付出生命去爭取的東西,或許真的已經在烈焰和狂風中化為了灰燼。

他明白,與其去追求一個縹緲的希望,不如老老實實地承認,在他心中那個真實的世界里,他已經隨著飛機的墜毀,灰飛煙滅了。

可是他不甘心啊!

他不愿意死心,不愿意真的去當那個倒在黎明之前的勇士,他感覺好可惜,好遺憾,好心痛。他拼盡了半生,付出了一切,馬上就要實現的夢想,他看不到了。

所以,他得回去,哪怕只能讓初升的太陽照一照他瀕死的軀殼,哪怕從這夢境醒來便是地獄般的苦難,哪怕希望渺茫到不切實際,他也得回去,他必須回去。

于是,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兩行清淚終于突破了忍耐的極限,倏地流了下來。

好像夜空中突然劃過的流星。

如果有一天,一個人突然跟你說,他是來自某一個其他形態的世界——就當是平行世界好了——那個地方與你所熟悉的一切截然不同,卻又無比相似,你會怎么想呢?覺得對方荒唐可笑?還是有那么一點同情?

倘若這個人又說,你們的世界在對方那里,只不過是一場游戲,你所珍視的一切、熱愛的一切、厭惡的一切,在對方眼中不過是流動的數據,你又會怎么想呢?那僅剩的同情還會存在嗎?還是已經被怒火焚燒殆盡了呢?

阿離坐在租來的轎車里,雙手支在方向盤上,看到故事的主人翁從公交車上跳下來,左顧右盼著,他隨手打了一下雙閃,思維再次被連日來沈道玉驚世駭俗的言論填滿。

“都是數據,每一個技能,每一種特性,每一個寶可夢本身,都是有明顯數值的,因為這對我們來說,本身就是一場游戲。”

“甚至人也是。你的姐姐,叫杜娟是嗎?在我們的游戲中也是道館主;你那個同學,叫亞莎的,本來也應該是道館主,我不知道為什么出錯了;但有一點是同樣的,她的爺爺的確是曾經的四天王。”

“哎,該怎么說呢?好像大部分地方是相似的,但和游戲里又不完全一樣,總有點微妙的差別,而且越是涉及到人類社會的地方,差別越大。”

“就比如你們這個聯盟吧,全球性的統一的政府,這對于我們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不,也不能這么說,應該說這種統一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可以說,我用了十幾年時間,哪怕能在這條路上前進一步,就死而無憾了。”

“我?我是研究理論的。我一開始學的是歷史,后來考了社會學的碩士,本來應該保送讀博士的,但我放棄了。”

“理由很復雜,一方面當時我父親意外去世了,家里沒錢供我,另一方面,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大事,不光是我,很多人的人生都變得一團糟……”

“當當當”這是手指節敲在車窗上的聲音,阿離朝沈道玉走來的方向看了看,很好,沒有人跟著,他便打開了車門。

“你可真能選地方!”沈道玉一坐進車里就忍不住吐槽,“你知道我找來這里費了多大力氣嗎?換了三輛公交車呀!”

“這一段沒有監控。”阿離解釋著,雙手扶在方向盤上,發動起車子,朝車流中匯了進去。

“做賊嗎?還怕監控?”

“差不多。”見沈道玉一臉不屑,阿離解釋著:“主要是不想讓杜娟姐知道,她要是知道我又往林子里跑,非得擔心死。”

沈道玉輕笑了一聲,說:“你一個大活人消失一個禮拜,杜娟就不擔心了?”

“杜娟姐去彩幽了。”阿離自顧自說著,繼續剛才的話題:“同樣的道理,咱們的裝備也不能從學校里拿,只能買現成的。”

“那沒問題,買裝備的錢我應該是夠的。”

阿離呵呵笑了幾聲,說:“不用你掏錢了,我認識一個朋友,專門做這路生意。”

“這不好吧,還要用你的人情……”

“沒事!”阿離不以為意,笑道:“我以前幫了他不少忙,送咱兩套裝備怎么了!”

見沈道玉點頭道謝,阿離覺得情緒醞釀得差不多了,便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隔著座位遞給他。

“這是什么?”他展開后,臉上的表情莫名其妙,皺著眉對著后視鏡詢問阿離。

“你仔細看看。”

那是一張打印下來的視頻截圖,黑白的有些模糊,如果彩印就好了,不過若是仔細看,也能發現關鍵點:那個站在河堤上一躍而下的模糊身影,分明就是沈道玉本人!

沈道玉終于看明白了,他瞪大了眼睛半張著嘴望著阿離,眼神中滿是說不出的驚訝和詫異,阿離對他這個反應十分滿意,他微笑道:“這是在綠蔭鎮的碧水河邊的監控拍下的,時間是3月24日晚上11點。可能你不知道,碧水河是橙華河的主要支流,而我救起你的地方,離橙華河并不遠。”

沈道玉捏住紙張的手在微微發抖,他想到了什么呢?阿離并不愿意去猜,他只是繼續自己的推論:“我是在3月26日救起你的,如果你是被水流從上游帶下來的,那時間就對得上了。但這樣一來,就又有另一個問題。”

“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在水里泡那么久。”沈道玉自嘲地笑了,把那張打印紙還給了阿離,“所以你相信了?”

“比起你說的那些天花亂墜的東西。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推理。”

沈道玉長嘆一聲,說:“不容易啊,不管怎樣,能達成共識就好。”

“你可別想太多,”阿離馬上糾正他,“我可不是為了你才跑去林子里的,咱倆頂多算是同路。”

“你去橙華森林還有什么事呀?”

“這種事兒,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看著沈道玉有些吃驚的表情,阿離忍不住笑了出來,說:“放心,我要是干壞事被抓了,杜娟姐也得倒霉,我可沒那么傻。”

“跟杜娟有什么關系?”

“她是我的導師呀,在卡訓的校規里,導師是有連帶責任的。”

“還連坐呀!你們這校規可真夠復古的。”

“這叫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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