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雨,來得急又快,像馬兒揚鞭,催人快走。放眼長街,有人跑得快,有人躲得慢。
易止行不過多聽了兩聲悶雷,多看了一眼詭譎的天色,渾身上下便多喝了幾口“無根之水”,好不狼狽!
他慌忙跑進客棧,鞋子喝飽了水,一步一“啪嗒”,凡他踏過的地磚,像蝸牛蠕行過,足跡亮眼得很,且久久不消。
斜風驟雨入門,“似瓊珠亂撒”,顆顆飽滿玉潤,翻滾無拘,偶有聚合,或流成溪,或明如鏡。
客棧的蠟燭受不得濕風冷雨,細軟的燭芯浸在指甲蓋大的水洼里,染得此方天地也多了幾色焦黑,任你如何細瞧都難窺見此地全貌。
不等易止行站定,王風快步跨到他面前,低聲斥罵著把人往外推。易止行趔趄地倒在地上,雙手仍較勁緊扒王風不放。
“下雨天,亦是留客天。既入此門,自該相迎。”
水從云下,落于人間,萬物為弦,入耳成樂,高低錯落,付與世人聽。世人攔不住雨,明月郡主所言,王風亦只能聽從,如易止行所愿,拉他站至身后。
“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沈隨寒不侵體,一任門窗開合,聞得古語輕咳,忙不迭地關窗閉門。
“你問我要公道,緣何一言不發?”古語攏了攏身上的厚實披風,拿火折子頗有耐心地點著蠟,似乎眼前的亮堂才是要緊事,與李方對峙不過片刻的消遣,“公子如若心存疑慮,不妨請大人掌掌眼,他乃公門中人,定會助你還百姓公道。”
桌上厚厚的驗傷單和狀紙,盡是高笑笑往日之“功”,大夫告她“蓄意傷人”,小販不滿她“縱馬游街”,還有幾樁“強取豪奪”……李方不錯眼地一張張翻看,欲找出古語栽贓加害的破綻,但白紙黑字絲毫不容人推諉。
王風掃了眼那堆“禍害”,視線果斷瞬移到別處,不再多看第二眼。
據他所知,這些陳年舊事,早該銷毀結案,怎到了郡主手上?相爺若是得知此事,知情者都難有活路。
易止行在他身后瞥見城中多個大夫的驗傷單,想起最近衙門多是這些“有頭無尾”的公案,話到嘴邊又被王風不經意的眼神嚇回去了。
“郡主抬舉,小的不勝惶恐!若言緝兇拿盜,護持百姓,我輩責無旁貸。然則公門中人,向來各司其職,何敢越俎代庖,逾矩僭越行事?愿為公子引路,求呂大人升堂做主。”
王風自認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兩不得罪。
當他抬頭對上古語好整以暇地打量,胸腔“咚咚”剎那蓋過了門外的落雨,隱隱覺得自己整個人皮骨不存,靈臺方寸無處可藏,被她看個一清二楚后,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她只一眼,他便大汗淋漓,失了方寸。
王風對上圓滑如泥鰍,他與此事撇得越干凈,李方越無法大張旗鼓求證。
“一堆廢紙,豈可當真!市井流言,怎能盡信?”
白紙盡數落地,“瓊珠”劃過,再無力起身。霎時,筆墨四溢,合同污水,流向暗處。
由始至終,李方都穩坐一方,偶抬腳避沾污水,衣擺都挽在手上,絕不與臟物合污。
門外“風聲大作”,屋內只剩燭淚聲,“嘀嗒嘀嗒”定住了時間。
古語火折子掉落滾到李方腳邊,一點明火閃過驚得他陡然站起。
水火不容,火折子落水地,怎會輕易復燃?
古語看清了“紙老虎”,走到他的位置,將火折子踩在腳下:“公子言之有理!易地而處,本郡主也不受不明不白的責難!”
古語袖中的匕首無意露出一截,李方認出那是高笑笑的生辰禮。
“日前托大人尋匕首,不知現下進展如何?”
“衙門已出告示……”
“尋釁滋事,故意殺人,依國之律法,該受何罰?黥刑?流放?砍頭?……”
王風據實以告,再次做了“泥鰍”,讓人抓不住話柄。
古語正對李方,笑得人畜無害,似在說尋常事,而非談人生死,李方忍不住罵她“惡毒”。
此人棲身云霧,作戲人間,所行“見首不見尾”,“知人知面”者眾,“知心”者無幾。
他曾在長街見過她,甚至還謝過她“當頭棒喝”。
那日,她馬血污臉,還有面紗覆面,但她的身形、步態、發飾,他卻記下了。今日再見,這張臉,這個人,出現得突兀,又不合時宜,李方深惡痛絕。
古語拿高笑笑的匕首逼他退步,李方按住雙膝緩緩跪在她面前:“在下無知,偏信人言,攀誣郡主,今自承有罪,聽憑處置。求郡主高抬貴手,莫再牽連無辜。”
護了許久的干凈衣擺終究還是落了泥。
他跪在地上自承有罪,但他的頭抬得高高的,認罪還認出了鐵骨錚錚。
聞得門外雨聲漸歇,古語懶得再與他周旋,轉而看向今天最不對勁的人——司南。
往日他離自己一臂長都嫌遠,今日退到十步外都猶嫌不足。她點蠟時,離他進一步,他則退一步,不遠不近。
“他是我給呂大人的謝禮!”
李方突然改口認罪,王風看得甚是茫然,還不等他多說什么,古語已撐傘離開客棧。他跑到門口去看時,那人身影已融于雨幕。
她走后,有人冒雨沖了出去。
雨腳如麻,砸得傘面陣陣作響,傘柄上纖細軟嫩的手,很快換成了寬厚有力。
“為何跟來?”
“隨心而往。”
“為何躲我?”
“我身上有酒氣,怕熏到你。”
“……”
雨聲不絕,傘下細語,斷續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