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干冷的空氣好像要把人壓縮成瑟瑟發抖的紙,光禿禿的樹枝像劍指長空的剛毅武士,遙想鱗甲般金燦燦的銀杏葉在最輝煌時戛然而止,成就了多少令人心醉的詩,而眼前的法桐樹上仍然搖曳著稀疏的枯葉,被寒風撕扯得破破爛爛,被離愁別緒糾纏得瘋瘋癲癲,依依不舍地飄落,極不情愿地鋪在地面,被車碾壓;被人踩踏;被雨拍打;被雪凈化,哦,它也許根本來不及體驗就已被打掃起,與灰塵一起腐爛成泥。
盡管之前麥子芊從未設想過要與張博文共度一生,但在日積月累中她已習慣了他的陪伴,即使有時不在身邊可是溫暖無處不在。如今她把他徹底地拒之門外,稀松平常的日子竟然如此空虛,人像被掏空了一樣單薄,即使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寒冷總能找到縫隙在身體里穿行。這樣的狀況又持續了半個月之久,他們都忍耐到了極限,幾近崩潰的邊緣。
直到一月二十八日這一天,麥子芊正要準備出門時,傳來沉悶的敲門聲,她疑惑地打開門,竟是張博文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麥子芊還在發愣,他一言不發地一頭扎進來直奔廚房,把手里的兩大袋鼓鼓囊囊的東西放下后又出來,脫掉外套,拿起杯子走到飲水機旁晃了晃桶,麥子芊始終如此節儉,夏天一過連礦泉水都不再舍得喝。他笑著搖了搖頭,又走進廚房去倒白開水。
麥子芊不知是生氣還是欣喜,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
“我本想訂個飯店但又想你應該喜歡在家里聚會,所以快馬加鞭趕了過來,幸虧早到了一步。”張博文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坐到麥子芊對面接著問:“馬叔后天回老家過春節對吧?幾點的火車?我去送他們。”
麥子芊依然低著頭,種種跡象表明,張博文苦口婆心的解釋并沒有完全化解開她心頭的疑云迷霧。
“還生氣呢?待會馬叔他們看到一定會覺得你受了委屈,會不會把我打個半死?”
麥子芊“吃”地一聲笑了,可緊接著卻是奔涌的淚水,她站起來走進房間去換衣服。張博文的目光呆呆地追隨著她的身影,他所熟識的麥子芊并不是個得理不饒人、小肚雞腸的人,她的舉動令他不知所措。
豈不知她的多愁善感正是源于對他的愛無法釋懷。她和張博文一樣渴望相見,但他不能理解這種又怨又喜的心酸。“太矯情了!”她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所以出來時已是春風滿面,她拍一下張博文的肩膀笑顏如花地說:“老兄,既然買了菜來,想必已有菜譜。”
張博文頓時陽光燦爛,胸有成竹地說:“當然,聽說你要給他們做飯吃,我就在想憑你那水平,呵呵……”張博文停頓了一下,看著麥子芊佯裝生氣的樣子,一拍膝蓋大聲說:“我一想這不正是我將功折罪的最好時機嗎,怎能錯過呢?!為此我激動了一個晚上,今天一大早就去了菜市場,待會請看我如何大顯身手!”
“二姐和心寶不要接嗎?”
“我讓她們放學后打車回來。”
“好,我作幫廚,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于是二人手忙腳亂地備戰午餐。
不一會兒馬家人就來了,馬興洲也帶了菜來,說她老婆也想做幾道家鄉菜讓大家嘗嘗,頓時廚房里變得擁擠和熱鬧起來。感情的交流,快樂的傳遞,在忙碌的身影里、在藍色的火苗里、在滋滋的油鍋里、在蒸騰的熱氣里,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臘月十六,馬啟明一家登上了回鄉的列車。坐在辦公室里的麥子芊則心緒不寧,故土的召喚隱約可聞,她本該與他們同行,但工作在手身不由己,“以后機會多得是。”她安慰自己說。
“邦邦”有人敲門,她抬起頭,是風度翩翩的任曉光。“下班后別忙回家,我找你有事!”說完沒等麥子芊反應過來,又一閃不見了。
五點剛過麥子芊就收到了任曉光的微信,按照他發來的定位,很快在一個小巷子里找到一家外觀小巧別致的餐廳,任曉光已在門口等候。走進大門,里面卻是別有洞天,回廊曲折,一間一間錯落排列,全部木質雕花裝飾,典雅莊重古色古香。任曉光帶著她穿過“玫瑰廳”、“杜鵑廳”、“海棠廳”,走進“牡丹廳”,她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風華絕代、為愛重生的杜麗娘,但墻上并沒有傾國傾城的美女,而是劉禹錫的詩:“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麥子芊暗想:不知芍藥和芙蕖的廳里會有怎樣的說辭?她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一會兒神出鬼沒,一會兒詩情畫意、讓人捉摸不透的男人,盡管張博文與申思慧演繹了一段曾讓她如鯁在喉的小插曲,但她依然堅信他是清澈見底,一眼可以望穿的,而任曉光卻始終云山霧罩,以前中規中矩從不顯山露水,如今說話擲地有聲,做事雷厲風行,老板當得有板有眼,短短兩個月就帶領團隊打開了不錯的局面,可是與員工的交流除了工作之外鮮有其他,好像小學生寫在田字格里的字一樣,方方正正界限分明,就連從前看似親密的小雅也只限于報以近乎諂媚的笑容,投以崇拜的目光,只存非分之想,不敢輕舉妄動,背后總是抱怨他像變了一個人,高高在上冷若冰霜,活該孤家寡人,最好去做和尚。麥子芊則勸慰她說:事業剛剛起步,壓力山大在所難免,給他點時間和耐心,總會有冰雪融化的那一天。或許任曉光現在的舉動就是在推開春天的大門。
“你一直在看我!”他終于從一本畫冊里抬起頭,眉眼、嘴角全是深不可測的笑意。
麥子芊的臉像瞬間著了火,連忙解釋說:“我在猜想畫報里的內容。”
“沒什么,這是介紹本店歷史以及特色美食的,我已經點好了,你如果不喜歡待會再換。”說完,走到墻邊鑲嵌著電腦的桌子旁,不知點了哪里,只聽一個甜甜的女子聲音傳來:“請問牡丹廳需要上菜嗎?”
“上吧!”任曉光回答。
“這里的裝飾很別致,不知老板為什么請我吃飯?”麥子芊凡事總想先弄個明白。
“想請你幫忙,先好好吃飯,吃完再告訴你。”又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服務員端上來的菜品都用精致的碟子盛裝,一式兩份,每份八菜一湯一小碗米飯,擺到各自面前。“哇”麥子芊情不自禁發出贊嘆,從容器到食材都像工藝品一樣裝配得天衣無縫,美得無法形容。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可又左右為難不忍下手。
“不是供人欣賞的畫,是用來填飽肚子的食物!”任曉光在旁邊笑著提醒。
“的確容易產生錯覺,”麥子芊還在欣賞,“可是總不能餓肚子吧!”于是毫無顧忌,大快朵頤。
等她吃飽喝足之時,任曉光也放下了筷子,看見麥子芊面前空空如也的餐具,感覺不好意思地問:“夠嗎?”
“哎呀,肚皮都要撐破了。把你的吃完,這么好的東西不能浪費!”麥子芊像個母親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任曉光二話不說竟乖乖地把剩下的全吃了。
“說吧,什么事?”麥子芊把腦袋騰空,等待接收他發來的任何信號。
“做我的女朋友!”
“啊?!”她怎么也沒想到等來了一個重磅炸彈,驚得張大了嘴巴,一頓飯的單獨相處還牽扯不出千絲萬縷的情感。她端起茶杯慢慢飲,不知如何應對。
“別緊張,是假的,冒充一下就行!”任曉光用深邃的目光在麥子芊的一舉一動中尋找渴望得到的信息。
“哦,嚇我一跳!”麥子芊咽下一大口水,放下杯子笑著說:“金童應配玉女,郎才要對女貌,即便做個假的,找我這樣的也會顯得你沒眼光。”
“怎么,不想幫這個忙?”
“沒有啦,飯都吃了,我猜是不是要我作‘防火墻’?”麥子芊斜著眼睛意味深長地問。
“我想帶你回家。”
“去見你父母?”麥子芊幾乎驚掉了下巴,要命的是任曉光竟然還真點了頭。“難道他們逼你結婚?”麥子芊想到了自己的當初。
他搖了搖頭幽幽地說:“我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不想形單影只地回去,令他們為我操心。”
“兩年?!”麥子芊重復著,她猜想著他的內心一定深藏著某些難以啟齒的秘密,使他與父母之間如此疏離。
“周日是我媽的生日,我想回去看看她。”任曉光聲音低沉,像敷在麥子芊臉上的一條濕毛巾瞬間潤軟了她全身。
“我本不應該和你一起欺騙父母,想必你也是迫不得已,但也許小雅更合適。”她望了他一眼希望他能改變主意,成全好朋友的一片癡心,如果他倆來個弄假成真就更加完美了。
可是任曉光卻說:“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去租別人。”
“租?!”難以置信,原來現實生活中真有這事!
“是的,每天三千應該有人搶著干,之所以先問你,是想肥水最好不流外人田,況且你能替我保密。”他的欲擒故縱果然奏效,麥子芊立刻喜笑顏開:“這么多,會不會太過分了?!”她裝出一副財迷心竅的貪婪嘴臉,但她內心很明白任曉光不愿背負的人情債遠比金錢要難還得多,這種看似公平的交易會使雙方都感到輕松愉快。
“如果你不放心孩子可以一并帶過去。”
“怎么,孩子也要租?”
“不是,不是……”任曉光顯露出罕見的慌亂。
“開個玩笑,有二姐呢我放心,博文也會過來幫忙照看。”
一絲惆悵在任曉光臉上一閃而過,“說定了,明天中午一點,在你家小區門前不見不散。”
“你知道我住哪?”麥子芊又是一臉詫異。
“當然!”任曉光一副非他莫屬的氣概。
“可是我對你的家庭還一無所知,倉促上陣會露出破綻的。”麥子芊的認真勁又上來了。
“我爸是色狼,我媽是好人,其余的多數是小人,冷眼旁觀就行!”
簡短的幾句話令麥子芊大為震動,聽口氣好像將要深入龍潭虎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