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界本就渾然一體,一處碎裂無聲蔓延到頂部,外界微光透過天幕裂口灑進來,所有人刷刷抬頭望去。云守義在云枝年攙扶下站起身,由于封印并未完全破除,各宗主們召集在一起商議。
經過若負聲身邊時,云守義額角一抽,目不斜視,仿如沒看見這么個大活人,直接把頭扭了過去,眾宗主也如此仿照,把她忽視地徹徹底底,只有樓宗主極小聲嘀咕一聲:“說好的義討呢……”
是呀,說好的義討!其實誰都沒有忘,人人心里都跟明鏡似的。即使若負聲一開始是被人污陷的,但仙門折在她手上的人也有數千,血債如山海。如果只是她一人,大家還能伸張正義,義不容辭進行義討,但明眼人都能看出玄悲鄰無論如何都是要保她的,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湯,心都偏歪到天邊去了,非要陪著她不離不棄,助紂為虐。
何況幾乎所有人都是被明忘齡召集來的,如今可謂群龍無首,眾修士仰看宗主們的態度,宗主們仰看三大家族的態度。融月道君與若負聲莫逆之交,定然不會為難她,云宗主心中有愧,自然也不會多加苛責,郁織鷺本身就與容鑰是未婚夫妻又承了救命之恩,必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微生宗主今日并未前來,何況如今會稽趙氏除名,頭上大山移去,京陵容氏一躍而起,鯉魚翻身,不可同日而語,躍成為名門新貴。一時間眾人也不知該如何處理若負聲這個禍害,要他們一時間接納必然是天方夜潭,打又打不過,何況還有人百般護著,只能當做沒看見。
一場義討,最終無疾而終。
容鈺頭一轉,便見一眾小輩簇擁在若負聲身邊,七嘴八舌吵吵鬧鬧,額頭青筋又是忍不住一抽,喝道:“通通滾回來!”
沒有一個人理她,容鈺繃著臉,一手揪一個,把他們揪出來,然而她一放開手,少年們一陣風從她身邊刮過,又興沖沖湊上前。容鈺氣得七竅生煙,不待她發火,肩膀被人輕輕一拍,扭過頭,郁織鷺對她笑了笑,指指一旁,原來眾宗主都集合在一起,紛紛望過來,就等她了。
容鈺看了眼若負聲那里,捏了捏拳頭,小輩們其實余光時不時偷偷往那邊瞟,見容鈺商議去了,一個個紛紛放松下來,語調都輕快活潑幾分。
除卻容氏小輩們,以往去登瀛串門子,與云家小輩們混得也熟,還有木杞木楓都一鼓腦兒圍了上來。
容澈擠在最前面,嗓門也最洪亮:“前輩,你千萬別信了那些個告示,全是明忘齡貼的,全是胡說八道!宗主是帶我們來幫你的!還沒出門,就義正言辭告訴我們不許冒然出手,要看她眼色行事!她可在意你了!”
這聲音委實太過嘹亮,一眾宗主聽得清清楚楚,容鈺霎時臉色鐵青,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沖上去揍人,云守義清了清嗓子把話題差了開來。
謝遠咳了一聲:“宗主現在的眼色,你能看懂嗎?”
容澈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容鈺噴火的雙目,渾身一哆嗦,轉過頭道:“不懂,不懂,我看不懂。”
謝遠捅了他一下,小聲道:“你怎么想到這么說的?”
容澈坦然道:“你不覺得前輩太孤單了嗎?有京陵當籌碼,旁人要做什么,也會掂量一二。”
謝遠奇異地看他一眼,他本以為容澈是因為想替容鈺說好話,這才誤打誤撞,沒想到容澈也看得透澈,真是難得的靈透。
木楓正巧聽見這句話,嘀嘀咕咕道:“前輩不是一個人啊,哪里孤單了?我們人雖然多,也打不過仙君一個人啊。”
眾少年:“……”這話說得好有道理。
這么一會兒功夫,聽著旁邊你一句我一句,爭先恐后的話,若負聲也理清了最近仙門發生的一些事。
譬如說郁長寧身死后,眾人在明忘齡的帶領下清剿了六合宮,發現地下另有乾坤,眾人在地宮里找到了子母血陣和尸體,還有尚存一息的少年們。真相浮出水面,連想到趙靈犀留下的手稿,不少人口風頓變。原本郁長寧有多高貴尊崇,美名流芳,而今就有多少詛咒唾棄,連他她以前做過的不少善事,也被施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不多時便人盡皆知。
最終,郁長寧的尸身被草草下葬,連他生前為自己打造的華麗尊貴的棺槨也不知被誰燒了,但新棺蓋上嚴苛的鎮靈制禁卻半分不馬虎,入殮時也沒有一個家族前去吊唁。若負聲不得不承認即使明忘齡是個瘋子,但他的確擅用人心,順水推舟,將計就計,讓郁長寧尸骨深埋入土,享受萬世唾罵。
也正因為清剿地宮,明忘齡在仙門地位水漲船高,義討才能一呼百應,蜂擁而至。
宗主們商議完畢后,由眾宗主們的帶領,各宗門分別包攬一塊區域,列陣后,各色數不清的法術撲天蓋地往封印襲卷而去,屏障浮現出一個又一個同心圓。雖然極鬧緩慢,卻還是能看出封印在一寸一寸碎裂。
小輩們依依不舍地散去,前去幫忙。每個人各司其職,各自做著分內的事。
接下來就與他們無關了,若負聲對玄悲鄰道:“玄遲,我們走吧。”
得到微微頷首,兩人并肩默然無聲往樹林深處走去。
明忘齡蘇醒后,靠坐在一株枯樹下,怔忡出神,一片干癟羸萎的干葉飄落在他的鼻尖上,他也恍若不覺,目光落在忙忙碌碌的眾人身上,又像是什么也沒看入眼中。
云守義緩緩踱到他的身邊,眉宇間透出難以言說的痛色,“……明卿。”
明忘齡慢慢抬起頭,眼中有自尊,也有恨意,道:“別叫我這個名字。”
云守義改口道:“忘齡。”
明忘齡緩了神色,喘咳出一口血,啐道:“您是來說教,歸勸我的嗎?那就大可不必了。”
云守義嘆道:“我固然盼你幡然悔悟,不愿看你踏上一條路走到黑的不歸路。”
明忘齡嗤笑一聲,云守義又道:“但我前來,并非為了說教,我只是……很后悔。”
明忘齡譏道:“后悔?”
云守義緩緩道:“若是當年我把你抱回登瀛……唉,這都是我的錯,前輩太寂寞了,我實在不忍心留他一人在此,說到底,是我考慮不周。”
明忘齡道:“您也許不信,在這里度過年歲是我最歡樂美好的時光,所以……失去……我該謝謝您才對。”
云守義默然不語,半響,才艱澀道:“前輩……可有留下什么話?”
明忘齡頓了頓,道:“……沒有。”
云守義悵然一嘆。
明忘齡慢慢挪動雙手,守在一旁的容氏門生立刻警惕得拔出佩劍,卻見他的雙手只是艱難地在樹干上摸索,手指摩挲著干枯粗糙的樹皮,須臾,驀然將雙手插入漆黑骯臟泥土之中,閉著眼,一動不動。
云枝年遠遠地望著這一幕,片刻之后,垂眸不語,曲星河也望著那里,空著的手摸了一把額上的汗,嗤笑一聲:“呵,真是個怪人。”
容氏分地緊挨著云家,這聲音不高不低,是以謝遠也聽見了,他看了看那里,忽然道:“是梅樹嗎?”
容澈道:“也許是吧,枯成那德性了,虧你也能認得出來!”
正在這時,遠遠的有人高聲道:“發芽了!有芽!這里發芽了!”一連喊了幾聲,眾人的注意力瞬間被扯了過去,謝遠對此不感興趣,容澈拍拍他的肩膀,興致勃勃擠過去,少頃,回來后激動歡喜地對謝遠道:“唉,你真該去看看,那里真的有一顆小苗破土而出,平常在外面看不覺得有什么,但在這里的確讓人感動到落淚!”
謝遠看他一眼:“你的淚呢?”
容澈拍他一掌:“嘿,阿遠,你這人怎么這么沒意思啊!”
破封印由各宗門大弟子領頭,云守義等各宗主們則聚守在烏墟石印旁加固封印,約好各宗各門每月輪換一次,輪流鎮守烏墟,另外還需立上警示碑,以免有人誤入。
浮于半空的封印經過眾人半日的努力終于碎裂開來,每破開一道裂縫,微光一點一點灑下來,露出原本湛藍的天空。有控制不住的互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封印一破,眾人便立刻與外面陸續姍姍來遲的,個個手持法器神色警惕的眾修士們打了個照面。外面的修士本是欲入不得門,后來封印松動,以為出來會是妖魔鬼怪,紛紛做好生死一戰的準備,卻不想,出來卻是人,而且是淚跡斑斑,面部狂喜地扭曲在一起的人,乍一瞧有些猙獰,兩方人一時間愣那里,大小瞪小眼。
外面打頭的是常宗主和虞宗主,惕色放下后,兩人皆是一臉疑惑。立時有人為他們解釋起來,云守義傷重未愈,見曲星河來攙扶著他,困惑浮上臉龐,不由問道:“枝年呢?”
曲星河向一旁抬了抬下巴,云守義投目望去,云枝年正立在明忘齡身前,兩人一立一坐,不知在說些什么,他看了一會,倏然微微一嘆。
容澈退出少年們的交談圈,舉目四顧,謝遠道:“你在找什么?”
容澈道:“前不見了。”
謝遠道:“她很早就和仙君一起離開了。”
容澈豎目道:“你看見他們走了,怎么不攔住她?告訴我也成呀!”
遠遠聽見容鈺在招呼,兩人抬目望去,原來是要離開了,兩人邊往那走,謝遠又道:“為何要攔?”
容澈悵然若失道:“我還有一句話沒對他們說呢。”
謝遠道:“什么話?”
容澈失落道:“我想邀請他們,有空回來嘗一嘗咱們京陵的紅燒鯉魚。”
過了片刻,謝遠道:“會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