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站在亂紅紛飛的山林小路，頭頂暖陽，小竹仰起頭，暖洋洋的微風輕輕劃過臉頰，禁不住瞇起眼。

魏然換回了白衣黑褲的簡裝，回頭見到小竹一臉的陶醉，唇邊禁不住翹起一個彎曲的弧度。

她在萬魔窟中待得太久，此刻身在廣大天地，渾身每一根血管都恨不得像鳥兒的羽毛那樣舒展開來。

這時，前方響起一陣接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循聲看去，煙塵喧囂，一隊人馬迎面駛來，竟是浩浩蕩蕩好大一批人。

兩列裝備精良的黑衣鎧甲氣勢洶洶打馬而來，分列整支龐大隊伍的最外側，而中間是用鐵索捆縛的壯年男子。

他們就像成群結隊的牲畜，由官兵揮舞著帶刺長鞭驅趕著往前挪，個個兒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腦袋盯著地面，眼中是死亡般的靜寂。

他們是誰？要去哪兒？心里剛冒出疑問，一個黒甲士兵忽然掉轉馬頭朝隊伍最后走去，猛地一鞭朝一個因腳步拖沓而落后幾步的精瘦男子撲去，“走快點！敢耽誤老子交差的時辰，老子就刮了你！”

凌厲的鞭聲劃破空氣，響在每個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害怕的瑟縮著頭，不敢吭一聲。

被打的那個男子卻狠狠抬起頭來，死死盯著士兵，眼光如刀子，比抽他的鞭子還要凌厲幾分。這樣仇恨的目光，讓士兵頓了幾秒。隨即，伴隨著一聲咒罵，長鞭以更加凌厲的勁頭朝男子飛來，是讓人致死的力度。剎那間，皮肉綻開，血液飛濺，男子死死握住腕間的鐵鏈，生生挨下了這一鞭。

士兵像是被男子這種抵死反抗的態度激怒了，翻身下馬，狠狠一腳踹在男子的腿彎處。男子身子一動，眼看就要跪下，卻咬牙站住了，一動不動盯著滿面猙獰的黑甲士兵，突然，“呸”一口吐在士兵臉上。士兵猝不及防被吐了一臉血沫星子，頓時怒得失去理智，抽出隨身佩劍，向男子腹部刺去。

小竹看得心驚肉跳，眼看著那人就要死了，她下意識就飛過去擋住士兵的劍，雙手捏訣，一道白光繞過男子的手腕，他頓時痛叫一聲，手腕鮮血直流，長劍也“咣當”一聲掉落在地。

“你……”士兵大睜著雙眼的瞪向小竹，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你找死！”

小竹收回手，無所謂的笑道，“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不過走慢了點兒，你就如此狠的鞭打他，我暫且小小懲罰你一下，下次再讓我碰到，定不會像今天這樣放過你！”

“臭娘們！”士兵狠狠吐了口口水，對身后的人吼道，“愣著干什么，還不給我拿下！”

這時，一人上前，有些為難的對他道，“將軍，你且忍一忍，我們還得趕在時辰內將這些人給魔君送去，耽誤了功夫，手下的兄弟都免不了受罰啊！”

原來他還是個將軍，小竹不禁多看了一眼這人，方正剛毅的面孔下，是一雙狹長丹鳳眼，看人時，有精明的亮光從眼縫里迸射而出。看他那殘暴乖戾的舉動，倒真有幾分將軍的威風。

聽見手下人的話，將軍狹長的眼尾一掃列陣整齊的黑甲士兵，將欲出口的咆哮壓在嗓子眼兒里，狠狠瞪了小竹一眼，“臭娘們命大！”勒轉馬頭，對身后人揮舞著長鞭，高聲道，“我們走！”

“慢著！”小竹忙上前擋住他的去路，“你們是誰？帶著這些人要去哪兒？還有，剛才你們說的魔君，是不是叫風臨？”

一股腦問出這很多問題，將軍垂眸看著她，半晌，像是回過神似的揚聲笑道，“我看你真是嫌命大！老子放你走你不走，竟還不要命的往上湊！好啊，老子成全你，來人，把她捆了，一起獻給魔君！”

話音一落，就有另外兩名士兵驅馬提劍朝她走來，小竹吞了口唾沫，悄不作聲的看向魏然，“怎么辦？要不我們將計就計，跟上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緣空呢？”

魏然看向被士兵包圍在中間的一群人，眸中閃過某種看不清的思慮，一瞬后，道，“好。”

魏然和小竹一起被當作壯丁抓進了魔族的隊伍，路上，魏然惜字如金，小竹混的風生水起，很快與周圍的壯丁們打成一片，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程度。從這些人的口中，小竹終于搞清了心里的疑問。

這隊士兵是魔君麾下的直屬親兵，當頭的將軍就是風臨的左指揮使，性格殘暴粗魯，為人囂張狂妄，因有著一身出類拔萃的指揮才能，才得到魔君的重用。一月前，他被魔君派去人間抓壯丁，并在七日內將這些凡人押送回魔界，由魔君親自訓練成新兵，供其驅遣。隊伍中間這些蓬頭垢面的人都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么樣的命運，難怪每個人臉上，都是面臨死亡的寂靜。小竹知道，深藏在這寂靜之下的，是人對死亡的恐懼，對生的絕望。

“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救出這些人，他們不該卷入神魔大戰，不該無辜犧牲。”她轉頭深深看向魏然，明亮的天光下，她眼底像是亮著一簇燈火。

“好。”魏然回看向她，根本不用問為什么。

連續一天一夜的趕路，不僅不休息，連口水都不讓喝，到達指定宿營地的時候，小竹已經累的抬不起腿了，找到一塊順眼點的草地，就一屁股坐下，癱在地上不愿起來。

此時是晚上，山林野地氣溫略低，草葉間積著冰涼的水汽，人坐在草地上，屁股上的布料很快就會被浸濕，若是睡著，寒氣入體，更易著涼。魏然伸手將小竹拉起來，自己坐在一塊石頭上，將小竹抱在懷里，讓她靠著自己的肩頭休息。

宿營地是一塊大大的空地，士兵們的帳篷搭在外頭，形成一個包圍圈，中間用靈力畫了個圈，將壯丁們盡數圈在里頭，就像為了一群家禽，時不時往里面丟幾塊食物，引得餓慌了的人們發了狂似的爭搶，許多人扭打成一團。士兵們看戲似的拍手叫好。

小竹困得睜不開眼皮，想好好睡一覺，耳朵里卻不斷涌進人們爭搶食物的聲音，心中的悶氣一波接一波，她根本睡不著，干脆睜開眼睛，對魏然道，“我真不敢相信，風臨收下的人，竟是這種慘無人道的樣子，他是不是已經變得我們都不認識了？”

“一切，只有見到他才知曉，”魏然輕拍了一下小竹的手背，目光從亂作一團的人群中收回，默默施法，隔絕開所有喧囂，對小竹安慰道，“你不必憂心，好好睡一覺……我相信，長琴教出來的孩子，不會差到哪里去，待我們見到他，疑問自會解開。”

“嗯。”小竹感受著周圍的寧靜，深深嗅一口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氣息，抵不住困意，緩緩閉上眼會周公去了。

三日后，他們終于抵達魔域。

一入城，他們就聽見一陣馬嘯鼓鳴的聲音，更有戰士喊出的軍號，氣勢雄渾的響徹云霄。無論是高高的城墻，還是都城的大街小巷，都飄揚著獵獵的風字大旗，純黑的旗幟像是柄柄直插天際的利劍。一眼看去，黑壓壓的殺伐之氣鋪滿了整座城池。

他們和其他壯丁一起，被帶往地下城，專門關押戰俘和奴隸的地方。

鐵門沉重合上，小竹盯著落鎖的大門盯了好久，直到眼睛開始泛酸，才抹抹眼睛回身坐在魏然身邊。

魏然握住她的手，寬慰道，“小竹，很快，我們會再見到他的。”

“嗯，”小竹吸了吸鼻子，還是無法驅趕心中那股悶悶的滋味，目光沒有目的，落字爬滿潮濕雜草的地面，悶聲道，“希望像你說的那樣，他還沒有改變。”

魏然沒有說話，更加用力握緊她的手。

一連五天過去，同一個牢房的人陸陸續續被叫走了，有的帶著一身疲倦回來，有的帶著一身傷回來，更多的，沒有回來。他們還是沒有見到緣空。

小竹漸漸按捺不住心焦，“我們要不要想別的辦法？”畢竟這么干等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

魏然想了想，搖頭解釋道，“這里是魔域，雖然名義上是魔君的地方，實際上，魔尊才是這里真正的掌控者，緣空遲遲未見我們，或許，是在忌憚魔尊。我們若貿然去找他，可能會給他添亂，再等等吧。”

聽他這么說，小竹沒有繼續問下去，只好耐心的陪他一起等。

好在，第二日半夜，牢房里最安靜的時刻，油燈忽然閃跳了兩下，燈光再次靜下來時，緣空終于站在他們面前。

“孟章神尊！”他鄭重有禮的看著魏然，說話間，一絲鮮紅溢出嘴角，氣息有些不穩。

“你受傷了？”魏然伸手去探他的手腕，打算給他診脈。

緣空卻收回手，對魏然道，“神尊，我義父可好？”

他這一問，小竹懸著的心才徹底放下，緣空果然沒變，他還是關心長琴的！

魏然道，“他很好。”

緣空輕輕舒了口氣，在空氣中攤開了手，很快，一個紋路繁復的精美盒子出現在手中，他將盒子轉交給魏然，“神尊，這里面是荼靡胎石，龍骨，火靈丹，還有《天行策》，你一定要將它們帶出魔域……”話未說完，緣空忽然臉色一黯，像是終于忍不住了，猛的噴出一口鮮血，整副身軀如倒塌的墻，“砰”一聲倒在地上。

小竹和魏然立刻上前將他扶起，小竹急得滿頭是汗，一個勁兒喊著他的名字，“緣空，緣空……你怎么受這么重的傷啊……”

緣空下巴上全是血，嘴唇哆嗦著，“我……趁魔尊閉關……闖入他的殿中，偷出這些東西……可，魔尊發現了……我啟動殿中父君設置的陣法，勉……勉強困住了他……現在，你們趕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魏然快速收好盒子，點了緣空的幾處重要經脈，袖子一揮，三人頃刻就化成一道輕煙，飛出牢籠。他以最快的速度帶著緣空和小竹逃出地下城。

飛到魔域上空，魏然突然停住，深邃目光看向上方那堵城墻般厚重的魔兵方陣，不禁皺起眉頭，陷入了沉默。

隊伍最前方，是多日不見的赤焰魔尊。

長袍舞動，黑發張揚，目光倨傲，不動聲色的睨視著魏然和小竹，“想不到你們竟能活著逃出萬魔窟，倒是出乎本尊的意料……”想到什么，他驟然盯著緣空，瞳孔收縮，聲音讓人不寒而栗，“風臨，作為唯一流淌著本尊血脈的人，你竟幫助敵人逃脫萬魔窟，偷盜本尊的法寶，實在太令本尊失望！”

風臨譏笑道，“如此骯臟的血脈，是我此生最大的恥辱！”

魔尊動了怒，下令身后嚴陣以待的魔兵將他們團團圍住，“一個也不準跑！”他自己則負手立在那里，雙瞳紅光匯聚，渾身魔氣源源不斷釋放，化作源源不斷的魔靈軍團，呼嘯著沖向魏然他們。

“這下糟了！”小竹急得看了看天，烏云聚集，天色灰暗，正如她此刻沉甸甸的心情。

魏然拍了拍她的手，她回過神來，緊接著手里就被塞進一個東西，她低頭一看，是那個盒子，這么重要的東西，魏然怎么會交給自己？

還沒來得及問，就聽見魏然用一種嚴肅的口吻對她道，“眼下情勢危急，我和緣空先留下來應對赤焰魔尊，你帶著盒子找機會離開，去天庭找長琴，告訴他，大戰爆發，速來赤沙原馳援。”

“可，可是……”小竹有些猶豫，“你們打不過魔尊啊……”

魏然卻沒回答她，手掌迅速變換了幾個手勢，轉眼間，骨傘就懸在小竹頭頂，投下一圈白色的光暈，將她整個人牢牢的罩在骨傘下，魏然這才回眸對她道，“骨傘會護送你安全闖出魔域。”

小竹還沒來得及反應，一股大力就推著她往上飛去，骨傘白光頻閃，光暈所過之處，無論是魔靈還是魔兵都無法靠近。

忍不住回頭看，只見黑壓壓的云層下，魏然皓潔的白衣不知何時染上刺目的紅，他抗擊著魔靈軍團和魔兵的一波波進攻，臉色微微泛白，身體有些搖晃，顯然是在勉力支撐，卻又倔強的不肯后退半步。

伸出手指，觸一觸身邊這團保護自己的溫厚的白光，小竹忽然明白過來，魏然竟抽出體內的大部分靈力護著自己沖出重圍。難怪他看上去這么虛弱。看著那個越來越小的影子，小竹感覺眼眶有些濕潤，伸手一碰，濕潤的液體不知什么時候糊了滿臉。

“魏然，你要活著啊，活著等我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