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
關漢卿，名不詳，號已齋，一作一齋，大都（今北京市）人，約生于金末（1220左右），卒于元成宗大德年間（1297—1307）。他以畢生精力從事戲劇創作，是元雜劇的奠基者和元前期劇壇的領袖，被后人列為“元曲四大家”之首。所作雜劇今知六十七種，現存十八種（其中幾種是否關作尚無定論）。劇作揭露封建統治的黑暗腐敗，表現人民的苦難和抗爭，尤其著力于反映婦女的命運，具有強烈的戰斗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塑造了眾多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情節生動而極富戲劇性，語言本色當行。另存散曲數十篇，多抒寫離愁別恨，蘊藉風流，豪放潑辣。今人輯有《關漢卿戲劇集》。
〔雙調〕沉醉東風
別情
咫尺[1]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著餞行杯，眼擱[2]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3]”，痛煞煞[4]叫人舍不得。“好去者[5]望前程萬里。”
[1]咫（zhǐ止）尺：比喻距離極近。咫，古長度單位，八寸為咫。[2]擱：停留。這里是含的意思。[3]將息：休息，調養。[4]痛煞煞：形容悲痛之極。煞，同“殺”，程度副詞，疊用言其極甚。[5]好去者：送別的套語。者，語助詞。
〔南呂〕一枝花
不伏老（節錄）[1]
〔黃鐘尾〕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2]；恁子弟每誰教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3]。我玩的是梁園月[4]，飲的是東京酒[5]，賞的是洛陽花[6]，攀的是章臺柳[7]。我也會圍棋、會蹴鞠[8]、會打圍[9]、會插科[10]、會歌舞、會吹彈、會嚥作[11]、會吟詩、會雙陸[12]。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13]，尚兀自[14]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15]，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16]上走！
[1]這篇套曲是作者帶有自述心志性質的作品。全套共有〔一枝花〕〔梁州第七〕〔隔尾〕〔尾〕四支曲子，這里選錄的是最后一支曲子。[2]銅豌豆：元曲中常用來比喻手段圓熟的老狎客。這里有隱喻性格剛強的意思。[3]恁（nín您）：你。子弟：嫖客。每：同“們”，用于名詞或人稱代詞后表示復數。錦套頭：網套。比喻妓院籠絡嫖客的手段。[4]玩：玩賞。梁園：又名兔園，漢代梁孝王劉武所營造的豪華園林，故址在今河南省商丘市東。后用為游宴場所的代稱。[5]東京：北宋稱汴梁（今河南開封）為東京，洛陽為西京。[6]洛陽花：指洛陽名花牡丹。隱喻美妓。[7]章臺柳：唐代韓翊有寵姬柳氏，后因阻于離亂，遂寄詞于柳氏云：“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見唐許堯佐傳奇《柳氏傳》。后因以章臺柳喻妓女。章臺，漢長安街道名，多住妓女，舊時用作妓院的代稱。[8]蹴鞠（cù jū促居）：古代一種踢球游戲。[9]打圍：圍獵禽獸叫“打圍”，亦即打獵。[10]插科：插科打諢的省詞，古代戲劇演出中用滑稽動作和詼諧語言逗趣助興的表演。[11]嚥（yàn彥）作：指歌唱。嚥，通“咽”。[12]雙陸：古代博戲之一，今已不傳。[13]歹癥候：猶言壞毛病。[14]尚兀自：尚、兀都是還的意思，同義詞連用以加強語氣。自，語助詞。[15]冥幽：即上句的“地府”。迷信說法中人死后靈魂的去處，俗稱陰間。[16]煙花路兒：指狎妓生活。
竇娥冤[1]
楔子[2]
（卜兒[3]蔡婆婆上，詩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4]。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5]人氏，嫡親三口兒家屬。不幸夫主亡逝已過，止有一個孩兒，年長八歲。俺娘兒兩個，過其日月。家中頗有些錢財。這里一個竇秀才，從去年問我借了二十兩銀子，如今本利該銀四十兩。我數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說貧難，沒得還我。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準[6]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他說今日好日辰，親送女兒到我家來。老身且不索錢去，專在家中等候。這早晚竇秀才敢待[7]來也。（沖末扮竇天章引正旦扮端云上[8]，詩云）讀盡縹緗[9]萬卷書，可憐貧殺馬相如[10]；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11]說子虛。小生姓竇，名天章，祖貫長安京兆[12]人也。幼習儒業，飽有文章；爭奈[13]時運不通，功名未遂。不幸渾家[14]亡化已過，撇下這個女孩兒，小字端云，從三歲上亡了他母親，如今孩兒七歲了也。小生一貧如洗，流落在這楚州居住。此間一個蔡婆婆，他家廣有錢物；小生因無盤纏[15]，曾借了他二十兩銀子，到今本利該對還[16]他四十兩。他數次問小生索取，教我把甚么還他？誰想蔡婆婆常常著人來說，要小生女孩兒做他兒媳婦。況如今春榜動，選場開[17]，正待上朝取應[18]，又苦盤纏缺少。小生出于無奈，只得將女孩兒端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去。（做嘆科[19]，云）嗨！這個那里是做媳婦？分明是賣與他一般。就準了他那先借的四十兩銀子，分外[20]但得些少東西，夠小生應舉之費，便也過望了。說話之間，早來到他家門首。婆婆在家么？（卜兒上，云）秀才，請家里坐，老身等候多時也。（做相見科。竇天章云）小生今日一徑的[21]將女孩兒送來與婆婆，怎敢說做媳婦，只與婆婆早晚使用。小生目下就要上朝進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兒在此，只望婆婆看覷則個[22]。（卜兒云）這等，你是我親家了。你本利少我四十兩銀子，兀的[23]是借錢的文書，還了你；再送與你十兩銀子做盤纏。親家，你休嫌輕少。（竇天章做謝科，云）多謝了婆婆。先少你許多銀子，都不要我還了，今又送我盤纏，此恩異日必當重報。婆婆，女孩兒早晚呆癡，看小生薄面，看覷女孩兒咱[24]。（卜兒云）親家，這不消你囑咐，令愛到我家，就做親女兒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竇天章云）婆婆，端云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幾句；當罵呵，則處分[25]幾句。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你如今在這里，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吃。兒
[26]！我也是出于無奈。（做悲科，唱）
〔仙呂〕【賞花時】我也只為無計營生四壁貧[27]，因此上割舍得親兒在兩處分。從今日遠踐洛陽[28]塵，又不知歸期定準，則落的無語暗消魂[29]。（下）
（卜兒云）竇秀才留下他這女孩兒與我做媳婦兒，他一徑上朝應舉去了。（正旦做悲科，云）爹爹，你直下的[30]撇了我孩兒去也！（卜兒云）媳婦兒，你在我家，我是親婆，你是親媳婦，只當自家骨肉一般。你不要啼哭，跟著老身前后執料去來[31]。（同下）
[1]《竇娥冤》全名為《感天動地竇娥冤》。[2]楔子：元雜劇通常以四折為一本，合演一個完整的故事。楔子是在四折以外所加的短小場子，多用于劇首作為劇情的開端，有時穿插在折與折之間以銜接劇情，作用類似于后世戲劇的“序幕”或“過場”。[3]卜兒：元雜劇中扮演老年婦女的角色。[4]“花有”四句：雜劇角色出場后，往往照例先念四句詩，叫作上場詩。各種類型人物的上場詩，大都有些公式化的套語。念畢有一段獨白，自我介紹身份和身世，交代與劇情有關的人物和情節，叫作上場白。[5]楚州：舊治在今江蘇省淮安市淮安區。[6]準：抵償。[7]敢待：莫非就要的意思。敢，莫非、大概。[8]沖末：末是雜劇的男角色，主角為正末，另有副末、沖末等名目。正旦：旦是雜劇的女角色，主角為正旦，另有副旦、外旦、貼旦等名目。[9]縹緗（piǎo xiānɡ瞟鄉）：縹，淡青色的絲帛；緗，淺黃色的絲帛。古時常用來包書或作書袋，后因以“縹緗”為書籍的代稱。[10]馬相如：即司馬相如，漢代文學家。他客居臨邛（今四川邛崍）時，與蜀中豪富卓王孫之女卓文君私奔。因貧困又回臨邛，開小酒店過活。后來漢武帝讀了他寫的《子虛賦》，召他到朝中做官。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11]壚（lú盧）：酒店安放酒甕的土臺子。代指酒店。[12]京兆：地名，在長安附近，是漢代首都長安的輔佐地區，亦常借以代稱長安。[13]爭奈：即怎奈。[14]渾家：妻子的俗稱。[15]盤纏：這里指日常開支。下文“又苦盤纏缺少”，指路費。[16]對還：加倍償還。俗稱羊羔息。[17]春榜動，選場開：是說科舉考試即將舉行。科舉時代，進士考試和發榜多在春季，故稱春榜。選場，科舉考試的試場。[18]上朝取應：赴京應考。[19]科：雜劇術語。劇本中對演員的動作、表情及音響效果的舞臺提示。[20]分（fèn奮）外：額外，另外。[21]一徑的：直接地。[22]看覷：照顧。則個：語尾助詞，表示希望或加重語氣，略近“者”“著”。[23]兀的：指示詞，意即這個、這里，常帶有驚異或鄭重的語氣。亦作兀底、兀得。[24]咱：表示希望或命令的語氣助詞。[25]處分：這里是數落、叮囑的意思。[26]嚛（hù戶）：語氣助詞，用法略同“呵”。[27]四壁貧：窮得一無所有，只剩四面墻壁。典出《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28]洛陽：這里泛指京城。[29]暗消魂：形容離別時凄涼沮喪的心境。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消，通“銷”。[30]直：竟然。下的：舍得，忍心。[31]執料：照料。來：語尾助詞。
第一折[1]
（凈扮賽盧醫上[2]，詩云）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3]；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都叫做賽盧醫，在這山陽縣南門開著生藥局[4]。在城[5]有個蔡婆婆，我問他借了十兩銀子，本利該還他二十兩；數次來討這銀子，我又無的還他。若不來便罷，若來呵，我自有個主意。我且在這藥鋪中坐下，看有甚么人來？（卜兒上，云）老身蔡婆婆。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6]。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他小名，喚做竇娥。自成親之后，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癥[7]死了。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8]將除了也。我和媳婦兒說知，我往城外賽盧醫家索錢去也。（做行科，云）驀過隅頭[9]，轉過屋角，早來到他家門首。賽盧醫在家么？（盧醫云）婆婆，家里來。（卜兒云）我這兩個銀子長遠了，你還了我罷。（盧醫云）婆婆，我家里無銀子，你跟我莊上去取銀子還你。（卜兒云）我跟你去。（做行科）（盧醫云）來到此處，東也無人，西也無人，這里不下手，等甚么？我隨身帶的有繩子。兀那[10]婆婆，誰喚你哩？（卜兒云）在那里？（做勒卜兒科。孛老[11]同副凈張驢兒沖上，賽盧醫慌走下。孛老救卜兒科）（張驢兒云）爹，是個婆婆，爭些[12]勒殺了。（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誰？因甚著這個人將你勒死？（卜兒云）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個寡媳婦兒，相守過日。因為賽盧醫少我二十兩銀子，今日與他取討；誰想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要勒死我，賴這銀子。若不是遇著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來。（張驢兒云）爹，你聽的他說么？他家還有個媳婦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你和他說去。（孛老云）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卜兒云）是何言語！待我回家，多備些錢鈔相謝。（張驢兒云）你敢是不肯，故意將錢鈔哄我？賽盧醫的繩子還在，我仍舊勒死了你罷。（做拿繩科）（卜兒云）哥哥，待我慢慢地尋思咱。（張驢兒云）你尋思些甚么？你隨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婦兒。（卜兒背云[13]）我不依他，他又勒殺我。罷罷罷，你爺兒兩個隨我到家中去來。（同下）（正旦上，云）妾身姓竇，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次索取不還，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呵！（唱）
〔仙呂〕【點絳唇】滿腹閑愁，數年禁受[14]，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15]。
【混江龍】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16]昨宵夢里，和著這今日心頭。催人淚的是錦爛熳花枝橫繡闥[17]，斷人腸的是剔團
[18]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的情懷冗冗[19]，心緒悠悠。
（云）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也呵！（唱）
【油葫蘆】莫不是八字兒[20]該載著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后，到七歲與父分離久，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著短籌[21]；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22]有誰問，有誰偢[23]？
【天下樂】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24]，今也波生[25]招禍尤？勸今人早將來世修。我將這婆侍養，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26]。
（云）婆婆索錢去了，怎生這早晚不見回來？（卜兒同孛老、張驢兒上）（卜兒云）你爺兒兩個且在門首，等我先進去。（張驢兒云）奶奶，你先進去，就說女婿在門首哩。（卜兒見正旦科）（正旦云）奶奶回來了，你吃飯么？（卜兒做哭科，云）孩兒也，你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
【一半兒】為甚么淚漫漫不住點兒流？莫不是為索債與人家惹爭斗？我這里連忙迎接慌問候，他那里要說緣由。（卜兒云）羞人答答的[27]，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則見他一半兒徘徊一半兒丑[28]。
（云）婆婆，你為甚么煩惱啼哭那？（卜兒云）我問賽盧醫討銀子去，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行起兇來，要勒死我。虧了一個張老并他兒子張驢兒，救得我性命。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這等煩惱。（正旦云）婆婆，這個怕不中[29]么？你再尋思咱：俺家里又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錢債，被人催逼不過；況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卜兒云）孩兒也，你說的豈不是？但是我的性命全虧他這爺兒兩個救的，我也曾說道：待我到家，多將些錢物，酬謝你救命之恩。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個媳婦兒，道我婆媳婦又沒老公，他爺兒兩個又沒老婆，正是天緣天對。若不隨順，他依舊要勒死我。那時節我就慌張了，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兒也，這也是出于無奈。（正旦云）婆婆，你聽我說波。（唱）
【后庭花】遇時辰我替你憂，拜家堂我替你愁；梳著個霜雪般白?髻[30]，怎戴那銷金錦蓋頭[31]？怪不的女大不中留[32]。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把人笑破口。
（卜兒云）我的性命都是他爺兒兩個救的，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別人笑話了。（正旦唱）
【青哥兒】你雖然是得他、得他營救，須不是筍條[33]、筍條年幼，刬的便巧畫蛾眉[34]成配偶！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滿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公公也，則落得干生受[35]！
（卜兒云）孩兒也，他如今只待過門，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正旦唱）
【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愁則愁興闌刪[36]咽不下交歡酒，愁則愁眼昏騰扭不上同心扣，愁則愁意朦朧睡不穩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畫堂前[37]，我道這姻緣敢落在他人后。
（卜兒云）孩兒也，再不要說我了，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正旦云）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38]不要女婿。（卜兒云）那個是要女婿的？爭奈他爺兒兩個自家捱過門來，教我如何是好？（張驢兒云）我們今日招過門去也。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袖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39]。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禮科，云）兀那廝[40]，靠后！（唱）
【賺煞】我想這婦人每休信那男兒口，婆婆也，怕沒的貞心兒自守，到今日招著個村老子[41]，領著個半死囚。（張驢兒做嘴臉[42]科，云）你看我爺兒兩個這等身段，盡也選得女婿過，你不要錯過了好時辰，我和你早些兒拜堂罷。（正旦不禮科，唱）則被你坑殺人燕侶鶯儔[43]。婆婆也，你豈不知羞！俺公公撞府沖州，?
的銅斗兒家緣[44]百事有。想著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45]？（張驢兒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下）
（卜兒云）你老人家不要惱懆[46]。難道你有活命之恩，我豈不思量報你？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拼的好酒好飯養你爺兒兩個在家，待我慢慢的勸化俺媳婦兒；待他有個回心轉意，再作區處[47]。（張驢兒云）這歪剌骨[48]！便是黃花女兒[49]，剛剛扯的一把，也不消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罷！就當面賭個誓與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詞[50]云）美婦人我見過萬千向外，不似這小妮子生得十分憊賴[51]；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舍得不肯把肉身陪待？（同下）
[1]折：雜劇劃分演唱場次的單位，相當于現代戲劇的“幕”。[2]凈：雜劇角色名，多扮演粗獷勇猛、兇惡奸詐的人物。另有副凈、二凈等名目。賽盧醫：元雜劇中對庸醫的諷刺性的通稱。盧醫，指戰國名醫扁鵲。他家居盧地（其址在今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故稱盧醫。[3]《本草》：我國最早的藥書。本名《神農本草經》，歷代加以增補修訂，亦多稱“本草”。[4]山陽縣：今江蘇省淮安市淮安區。生藥局：藥材鋪。[5]在城：本城。[6]靜辦：清靜。[7]弱癥：指虛弱不足的病癥。[8]服孝：舊時禮制，丈夫死后，妻子要守喪三年，服飾有所標志。[9]驀：跨，邁。隅頭：角落，拐角。[10]兀那：那。兀，發聲詞，有加強語氣的作用。[11]孛（bó博）老：元雜劇中扮演老頭的角色。[12]爭些：險些，差一點兒。[13]背云：戲曲術語。演員背著舞臺上其他角色，假定他們聽不到，向觀眾表白自己的心理活動。后亦稱“旁白”“打背躬”。[14]禁受：忍受，承當。[15]和天瘦：連老天也得消瘦。[16]大都來：大抵，多半是。[17]繡闥（tà榻）：繡房。[18]剔團：猶言滴溜兒圓。剔，加強語氣的副詞。團：圓。[19]冗冗：雜亂，煩擾。[20]八字兒：指命運。舊時用天干、地支記人誕生的年月日時，合為八字。迷信說法，人的命運是由所謂“八字”的好壞所注定的。[21]拔著短籌：籌，古代計數工具，也用來賭博和占卜。籌上刻有數目，數目小的稱短籌。拔著短籌，意即抽到壞簽，比喻短命。[22]端的個：端的，真的。個，語助詞。[23]偢（chǒu丑）：理睬。[24]前世里燒香不到頭：迷信說法，夫妻不能偕老，是由于前生燒了斷頭香而得的果報。[25]今也波生：今生。“也波”是曲辭中為行腔需要加的襯字，有音無義。[26]言詞須應口：意謂說出的話應當算數。[27]羞人答答的：叫人羞答答的。[28]丑：這里是羞慚的意思。[29]不中：不行，不合適。[30]?髻（dí jì敵寄）：發髻。[31]銷金錦蓋頭：用金銀線繡花的新娘的蓋頭巾。[32]女大不中留：民間諺語，意謂女子到了婚齡就該出嫁，不宜留在家中。[33]筍條：竹子的幼芽。比喻人年紀輕。[34]巧畫蛾眉：漢代張敞與其妻感情篤厚，曾為妻子描眉。后因以“畫眉”比喻夫妻恩愛。蛾眉，古代女子用黛色畫眉，細而長曲，形似蛾須，稱作蛾眉。[35]干生受：白辛苦。干，枉自、白白地。生受，意思是吃苦受罪。[36]興闌刪：情緒低落，無精打采。闌刪，亦作闌珊，零落、衰頹之意。[37]笙歌引至畫堂前：當時成語，意為舉行婚禮。[38]并然：斷然，絕對。[39]“帽兒”四句：宋元舉行婚禮時對新郎表示贊賀的套語。嬌客，女婿的代稱。[40]廝：對男子的賤稱，猶言小子、家伙。[41]村老子：粗野鄙俗的老頭兒。[42]做嘴臉：裝模作樣。[43]坑殺人：害死人。燕侶鶯儔：比喻夫妻。[44]?（zhènɡchuài證踹）：同“掙揣”，這里是費力謀取的意思。銅斗兒家緣：形容家產殷實牢固。銅斗，銅制的盛酒器。[45]情受：承受。[46]惱懆（cǎo草）：憂愁，煩惱不安。[47]區處：處置，安排。[48]歪剌骨：猶言臭貨，辱罵婦女的話，有不正經、潑辣的意思。亦省作歪剌。[49]黃花女兒：處女。[50]詞：下場詞。[51]憊（bèi備）賴：潑辣，賴皮。
第二折
（賽盧醫上，詩云）小子太醫[1]出身，也不知道醫死多人，何嘗怕人告發，關了一日店門？在城有個蔡家婆子，剛少的他廿兩花銀，屢屢親來索取，爭些捻[2]斷脊筋。也是我一時智短，將他賺到荒村，撞見兩個不識姓名男子，一聲嚷道：“浪蕩乾坤[3]，怎敢行兇撒潑，擅自勒死平民！”嚇得我丟了繩索，放開腳步飛奔。雖然一夜無事，終覺失精落魂；方知人命關天關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塵。從今改過行業，要得滅罪修因[4]，將以前醫死的性命，一個個都與他一卷超度[5]的經文。小子賽盧醫的便是。只為要賴蔡婆婆二十兩銀子，賺他到荒僻去處，正待勒死他，誰想遇見兩個漢子，救了他去。若是再來討債時節，教我怎生見他？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喜得我是孤身，又無家小連累；不若收拾了細軟行李，打個包兒，悄悄的躲到別處，另做營生，豈不干凈？（張驢兒上，云）自家張驢兒。可奈[6]那竇娥百般的不肯隨順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討服毒藥，與他吃了，藥死那老婆子，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做行科，云）且住，城里人耳目廣，口舌多，倘見我討毒藥，可不嚷出事來？我前日看見南門外有個藥鋪，此處冷靜，正好討藥。（作行科，叫云）太醫哥哥，我來討藥的。（賽盧醫云）你討甚么藥？（張驢兒云）我討服毒藥。（賽盧醫云）誰敢合[7]毒藥與你？這廝好大膽也！（張驢兒云）你真個不肯與我藥么？（賽盧醫云）我不與你，你就怎地我[8]？（張驢兒做拖盧云）好呀，前日謀死蔡婆婆的，不是你來？你說我不認的你哩！我拖你見官去。（賽盧醫做慌科，云）大哥，你放我，有藥有藥。（做與藥科。張驢兒云）既然有了藥，且饒你罷。正是：“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下）（賽盧醫云）可不悔氣[9]！剛剛討藥的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我今日與了他這服毒藥去了，以后事發，越越要連累我；趁早兒關上藥鋪，到涿州[10]賣老鼠藥去也。（下）
（卜兒上，做病伏幾科）（孛老同張驢兒上，云）老漢自到蔡婆婆家來，本望做個接腳[11]，卻被他媳婦堅執不從。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爺兒兩個在家同住，只說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勸轉他媳婦；誰想那婆婆又害起病來。孩兒，你可曾算我兩個的八字，紅鸞天喜[12]幾時到命哩？（張驢兒云）要看什么天喜到命！只賭本事，做得去自去做。（孛老云）孩兒也，蔡婆婆害病好幾日了，我與你去問病波。（做見卜兒問科，云）婆婆，你今日病體如何？（卜兒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孛老云）你可想些甚么吃？（卜兒云）我思量些羊肚兒湯吃。（孛老云）孩兒，你對竇娥說，做些羊肚兒湯與婆婆吃。（張驢兒向古門[13]云）竇娥，婆婆想羊肚兒湯吃，快安排將來。（正旦持湯上，云）妾身竇娥是也。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湯吃，我親自安排了與婆婆吃去。婆婆也，我這寡婦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張驢兒父子兩個？非親非眷的，一家兒同住，豈不惹外人談議？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許了他親事，連我也累做不清不潔的。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呵！（唱）
〔南呂〕【一枝花】他則待一生鴛帳眠，那里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張郎婦，又做了李郎妻。有一等婦女每相隨，并不說家克計[14]，則打聽些閑是非；說一會不明白打鳳[15]的機關，使了些調虛囂[16]撈龍的見識。
【梁州第七】這一個似卓氏般當壚滌器，這一個似孟光般舉案齊眉[17]，說的來藏頭蓋腳多伶俐[18]！道著難曉，做出才知。舊恩忘卻，新愛偏宜；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那里有奔喪處哭倒長城[19]？那里有浣紗時甘投大水[20]？那里有上山來便化頑石[21]？可悲，可恥！婦人家直恁的[22]無仁義，多淫奔[23]，少志氣；虧殺前人在那里，更休說本性難移。
（云）婆婆，羊肚湯兒做成了，你吃些兒波。（張驢兒云）等我拿去。（做接嘗科，云）這里面少些鹽醋，你去取來。（正旦下）（張驢兒放藥科）（正旦上，云）這不是鹽醋？（張驢兒云）你傾下些。（正旦唱）
【隔尾】你說道少鹽欠醋無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愿娘親早痊濟，飲羹湯一杯，勝甘露灌體，得一個身子平安倒大來[24]喜。
（孛老云）孩兒，羊肚湯有了不曾？（張驢兒云）湯有了，你拿過去。（孛老將湯云）婆婆，你吃些湯兒。（卜兒云）有累你。（做嘔科，云）我如今打嘔，不要這湯吃了，你老人家吃罷。（孛老云）這湯特做來與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兒。（卜兒云）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請吃。（孛老吃科）（正旦唱）
【賀新郎】一個道你請吃，一個道婆先吃，這言語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想他家與咱家有甚的親和戚？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縱千隨？婆婆也，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發故人稀[25]，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26]？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
（孛老云）我吃下這湯去，怎覺昏昏沉沉的起來？（做倒科）（卜兒慌科，云）你老人家放精細著，你扎掙著些兒。（做哭科，云）兀的不是死了也！（正旦唱）
【斗蝦蟆】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感著這般病疾，值著這般時勢；可是風寒暑濕，或是饑飽勞役；各人證候[28]自知，人命關天關地；別人怎生替得，壽數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說甚一家一計。又無羊酒段匹，又無花紅財禮[29]；把手為活過日，撒手[30]如同休棄。不是竇娥忤逆[31]，生怕傍人論議，不如聽咱勸你，認個自家悔氣，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幾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門里，送入他家墳地。這不是你那從小兒年紀指腳的夫妻[32]。我其實不關親，無半點恓惶淚。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癡，便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張驢兒云）好也羅！你把我老子藥死了，更待干罷！（卜兒云）孩兒，這事怎了也？（正旦云）我有什么藥在那里，都是他要鹽醋時，自家傾在湯兒里的。（唱）
【隔尾】這廝搬調[33]咱老母收留你，自藥死親爺待要唬嚇誰？（張驢兒云）我家的老子，倒說是我做兒子的藥死了，人也不信。（做叫科，云）四鄰八舍聽著：竇娥藥殺我家老子哩。（卜兒云）罷么，你不要大驚小怪的，嚇殺我也。（張驢兒云）你可怕么？（卜兒云）可知[34]怕哩。（張驢兒云）你要饒么？（卜兒云）可知要饒哩。（張驢兒云）你教竇娥隨順了我，叫我三聲的的親親[35]的丈夫，我便饒了他。（卜兒云）孩兒也，你隨順了他罷。（正旦云）婆婆，你怎說這般言語！（唱）我一馬難將兩鞍鞴[36]，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教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
（張驢兒云）竇娥，你藥殺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正旦云）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張驢兒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問[37]，你這等瘦弱身子，當不過拷打，怕你不招認藥死我老子的罪犯！你要私休呵，你早些與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正旦云）我又不曾藥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見官去來。（張驢兒拖正旦、卜兒下）（凈扮孤引祗候上[38]，詩云）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39]，在家推病不出門。下官楚州太守桃杌[40]是也。今早升廳坐衙，左右，喝攛廂[41]。（祗候幺喝科）（張驢兒拖正旦、卜兒上，云）告狀告狀。（祗候云）拿過來。（做跪見。孤亦跪科，云）請起。（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狀的，怎生跪著他？（孤云）你不知道，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42]。（祗候幺喝科。孤云）那個是原告？那個是被告？從實說來。（張驢兒云）小人是原告張驢兒，告這媳婦兒，喚做竇娥，合毒藥下在羊肚湯兒里，藥死了俺的老子。這個喚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后母。望大人與小人做主咱。（孤云）是那一個下的毒藥？（正旦云）不干小婦人事。（卜兒云）也不干老婦人事。（張驢兒云）也不干我事。（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藥來？（正旦云）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他自姓張，我家姓蔡。我婆婆因為與賽盧醫索錢，被他賺到郊外，勒死我婆婆，卻得他爺兒兩個救了性命。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爺兒兩個在家，養膳終身，報他的恩德。誰知他兩個倒起不良之心，冒認婆婆做了接腳，要逼勒小婦人做他媳婦。小婦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滿，堅執不從。適值我婆婆患病，著小婦人安排羊肚兒湯吃。不知張驢兒那里討得毒藥在身，接過湯來，只說少些鹽醋，支轉小婦人，暗地傾下毒藥。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嘔吐，不要湯吃，讓與他老子吃，才吃的幾口，便死了。與小婦人并無干涉。只望大人高抬明鏡[43]，替小婦人做主咱。（唱）
【牧羊關】大人你明如鏡，清似水，照妾身肝膽虛實。那羹本五味[44]俱全，除了外百事不知。他推道嘗滋味，吃下去便昏迷。不是妾訟庭上胡支對[45]，大人也，卻教我平白地說甚的？
（張驢兒云）大人詳情[46]：他自姓蔡，我自姓張，他婆婆不招俺父親接腳，他養我父子兩個在家做甚么？這媳婦年紀兒雖小，極是個賴骨頑皮，不怕打的。（孤云）人是賤蟲，不打不招。左右，與我選大棍子打著。（祗候打正旦，三次噴水科）（正旦唱）
【罵玉郎】這無情棍棒教我捱不的。婆婆也，須是你自做下，怨他誰？勸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這般傍州例[47]。
【感皇恩】呀！是誰人唱叫揚疾[43]，不由我不魄散魂飛。恰消停，才蘇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
【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飛，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誰知！則我這小婦人毒藥來從何處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陽暉[49]！
（孤云）你招也不招？（正旦云）委的[50]不是小婦人下毒藥來。（孤云）既然不是你，與我打那婆子。（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罷，是我藥死公公來。（孤云）既然招了，著他畫了伏狀[51]，將枷來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到來日判個斬字，押赴市曹典刑[52]。（卜兒哭科，云）竇娥孩兒，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
【黃鐘尾】我做了個銜冤負屈沒頭鬼，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賊[53]！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爭到頭，競到底，到如今待怎的？情愿認藥殺公公，與了招罪。婆婆也，我怕把你來便打的，打的來恁的。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隨祗候押下）
（張驢兒做叩頭科，云）謝青天老爺做主！明日殺了竇娥，才與小人的老子報的冤。（卜兒哭科，云）明日市曹中殺竇娥孩兒也，兀的不痛殺我也！（孤云）張驢兒，蔡婆婆，都取保狀，著隨衙聽候[54]。左右，打散堂鼓[55]，將馬來，回私宅去也。（同下）
[1]太醫：本是醫官名，后泛稱宮廷醫生，也用作對一般醫生的敬稱。這里是賽盧醫的自我吹噓。[2]捻（niǎn攆）：揉搓。[3]浪蕩乾坤：猶言清平世界。[4]滅罪修因：迷信說法，消弭今生罪孽，以修結來世福緣。[5]超度：佛教語。指為死者誦經，度脫其靈魂超越苦難。[6]可奈：豈奈，怎奈。[7]合：配合，配制。[8]怎地我：怎么樣我，意即把我怎樣。[9]悔氣：同“晦氣”，倒霉。[10]涿（zhuō卓）州：舊治在今河北省涿州市。[11]接腳：寡婦招贅的后夫，俗稱接腳婿，省稱接腳。[12]紅鸞天喜：古代星命家的迷信說法，認為紅鸞星主司婚姻成就，照命有喜；天喜指日支與月建相合，如寅月逢戌日，卯月逢亥日，是吉日。[13]古門：宋元戲曲術語，舞臺通往后臺的出入口。亦稱古門道、鬼門道。[14]家克計：即克家之計，持家的方法。[15]打鳳：暗設圈套，使人墮落其中的意思。下句“撈龍”義同。[16]虛囂：虛浮，偽詐。[17]舉案齊眉：東漢時孟光和丈夫梁鴻相敬如賓，吃飯時孟光總是將食案（有腳小托盤）高舉齊眉，獻給梁鴻，以示敬愛。事見《后漢書·梁鴻傳》。[18]伶俐：干凈利落。[19]奔喪處哭倒長城：民間傳說，秦時孟姜女跋涉千里給筑長城的丈夫送寒衣，到長城時，她丈夫已勞累而死。她放聲慟哭，竟使長城坍倒，暴露出丈夫的尸骨。[20]浣紗時甘投大水：春秋時楚國伍子胥逃難往吳國，途中在江邊得一浣紗女的同情，給他飯吃。浣紗女以為與陌生男子接觸已屬非禮，子胥又叮囑她不要向追兵泄露行蹤，遂投江而死，以表明自己的貞節和誠意。事見《吳越春秋》。[21]上山來便化頑石：民間傳說，古時有人外出多年不歸，其妻天天登山遠望，日久竟化成石頭，因名“望夫石”。[22]恁（nèn嫩）的：這樣的。[23]淫奔：指男女違反禮教而自行結合，私相奔就。一般指女方往就男方。[24]倒大來：即倒大，極大、絕大的意思。來，語助詞。[25]黃金浮世寶，白發故人稀：當時成語，意謂黃金是世俗所視為寶的，從小相交到白頭的朋友是少見的。[26]知契：知心人。[27]輪回：佛教認為有所謂“六道”，即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眾生各按所行善惡在這六道中報應循環，有如車輪旋轉不停，稱為輪回。[28]證候：同“癥候”。[29]“又無”二句：意謂并非明媒正娶的夫妻。羊、酒、段匹、花紅，是宋元時男方送女方的訂婚聘禮。段，同“緞”。花紅，聘禮中的紅絹。[30]撒手：這里指人死去。[31]忤（wǔ午）逆：對長輩不孝敬。[32]指腳的夫妻：結發夫妻。[33]搬調：搬弄，調唆。[34]可知：當然，的確。[35]的的親親：同“嫡嫡親親”。[36]一馬難將兩鞍鞴（bèi備）：意即一女不嫁二夫，舊時要婦女守節的道德說教。鞴，把馬鞍套在馬身上。[37]三推六問：多次推勘審問。[38]孤：元雜劇中扮演官員的角色。祗（zhī知）候：本是宋代武官名。元代各省、路、州、縣各設祗候若干名，是較高級的衙役，亦用以稱官府的衙役和富貴人家的仆役頭。[39]刷卷：上級官員復查下級官員處理的獄訟案卷。也叫刷照、磨刷。[40]桃杌（wù誤）：古代所謂“四兇”之一。劇中借作楚州太守的名字，以鞭撻貪官。[41]喝攛（cuān汆）廂：官員開庭時的儀式。攛廂，即攛箱，元代官府在衙門前所設的供人投訴狀的箱子。開庭時衙役吶喊助威，同時從箱中取出狀紙呈交官員，叫喝攛箱。[42]衣食父母：舊時，衣食依靠某人供給，常稱某人為衣食父母。這里借以打諢，嘲諷貪官趁人訴訟之機敲詐勒索。[43]高抬明鏡：比喻官員斷案明鑒是非，如明鏡高懸，無所掩蔽。舊時受審者常用以對官員作頌揚性的祈求。[44]五味：甜、酸、苦、辣、咸。泛指各種味道。[45]支對：支吾搪塞。[46]詳情：審察實情。詳，作動詞用，推詳的意思。[47]傍州例：例子，榜樣。[48]唱叫揚疾：高聲吵嚷。亦作暢叫揚疾。[49]覆盆不照太陽暉：翻扣著的盆子下面，陽光照不進去。比喻官府衙門暗無天日。[50]委的：真的，確實的。亦作委實。[51]伏狀：承認罪狀的書面供詞。[52]市曹：鬧市。典刑：執法行刑。[53]漏面賊：臉上好像刻了字，使人一望可知的壞蛋。宋元時有在犯人面部刺字的刑法，被刺過字的即稱“漏面”。[54]隨衙聽候：隨時聽候衙門傳訊。[55]散堂鼓：官員退堂時打的衙鼓。
第三折
（外[1]扮監斬官上，云）下官監斬官是也。今日處決犯人，著做公的[2]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閑走。（凈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劊子磨旗[3]、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行動些[4]，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正旦唱）
〔正宮〕【端正好】沒來由[5]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6]，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7]，怎不將天地也生[8]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9]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10]：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11]也。（正旦唱）
【倘秀才】則被這枷紐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后偃[12]，我竇娥向哥哥行[13]有句言。（劊子云）你有甚么話說？（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
（劊子云）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甚么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正旦唱）
【叨叨令】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則落得吞聲忍氣空嗟怨。（劊子云）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正旦云）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劊子云）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正旦唱）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劊子云）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正旦云）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14]去呵，（唱）枉將他氣殺也么哥[15]，枉將他氣殺也么哥。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
（卜兒哭上科，云）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婦兒！（劊子云）婆子靠后。（正旦云）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付他幾句話咱。（劊子云）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付你話哩。（卜兒云）孩兒，痛殺我也！（正旦云）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后遇著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16]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17]。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唱）
【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18]，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干家緣[19]；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20]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21]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卜兒哭科，云）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天那，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劊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時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云）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監斬官云）你有甚么事？你說。（正旦云）要一領凈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22]，掛在旗槍[23]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監斬官云）這個就依你，打甚么不緊[24]。（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愿[25]，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26]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27]，望帝啼鵑[28]。
（劊子云）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尸首。（監斬官云）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29]？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30]滾似綿，免著我尸骸現；要甚么素車白馬[31]，斷送出古陌荒阡[32]！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后，著這楚州亢旱[33]三年！（監斬官云）打嘴！那有這等說話！（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34]。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劊子做磨旗科，云）怎么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正旦唱）
【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愿明題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監斬官驚云）呀，真個下雪了，有這等異事！（劊子云）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并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監斬官云）這死罪必有冤枉。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準也不準？且看后來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與我抬他尸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眾應科，抬尸下）
[1]外：雜劇角色名，外末的省稱。有時也作外旦、外凈的省稱。[2]做公的：公人，衙役。[3]磨旗：揮動旗幟開道。[4]行動些：走快些。[5]沒來由：無緣無故。[6]刑憲：刑律。[7]森羅殿：迷信說法，人死后鬼魂到陰間要受審判。森羅殿是陰間統治者閻王審案的殿堂。[8]生：甚、深的意思。[9]清濁：比喻是非善惡。[10]糊突：糊涂。盜跖：春秋戰國之際的起義軍首領，單名跖。顏淵：孔子的學生，春秋時的賢者。舊時常把這二人作為壞人和好人的代表。[11]時辰：這里指法場開刀的特定時間。[12]前合后偃（yǎn演）：前仆后倒，站立不穩。偃，仰面倒下。[13]行（hánɡ航）：宋元俗語，用在人稱或自稱后以指示方位。哥哥行，即哥哥那里。[14]餐刀：吃刀，被殺的意思。[15]也么哥：語尾助詞。這里是〔叨叨令〕曲牌規定要用的襯字。[16]瀽（jiǎn簡）：傾倒，潑掉。[17]一陌兒：古時以一百錢為陌。這里是一串、一疊的意思。[18]葫蘆提：稀里糊涂。亦作葫蘆題、葫蘆蹄。罪愆（qiān千）：罪過。[19]干家緣：操持家務。[20]涼漿：指水酒或水粥。[21]烈：燒。[22]白練：白色的熟絹。[23]旗槍：帶槍頭的旗桿。[24]打甚么不緊：意即沒有什么要緊。[25]無頭愿：沒頭沒腦的誓愿。[26]湛（zhàn戰）湛：清澈深遠。[27]萇（chánɡ常）弘化碧：傳說周代忠臣萇弘遭讒被殺，他的血被收藏起來，三年后化為碧玉。事見《莊子·外物》。[28]望帝啼鵑：傳說蜀王杜宇，號望帝，被逼禪位后隱居山中，其魂化為杜鵑鳥，日夜悲啼。事見《華陽國志·蜀志》。[29]飛霜六月因鄒衍：傳說戰國時燕國忠臣鄒衍被誣下獄，仰天大哭。雖時值炎夏，天竟為之降霜。事見《文選·江淹＜詣建平王上書＞》李善注引《淮南子》。后因以“六月飛霜”比喻冤獄。[30]六出冰花：雪花。雪的結晶體多成六角形，故稱六出，詩文中常用作雪的代稱。[31]素車白馬：古代用于兇喪之事的白車白馬。素車，堊以白土的車，一說未經雕飾上漆的車。[32]斷送：發送，指送葬。古陌荒阡：荒郊野外。[33]亢旱：大旱。亢，極度。[34]東海曾經孝婦冤：傳說漢代東海有孝婦，少寡無子，為奉養婆婆矢志不嫁，婆婆不愿拖累她而自縊死。孝婦被誣殺人罪處死，東海地方乃枯旱三年。后任官員為之昭雪，并親去祭墓，天即大雨。事見《漢書·于定國傳》。
第四折
（竇天章冠帶引丑張千、祗從上[1]，詩云）獨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滿林煙；非關有事人難睡，自是驚魂夜不眠。老夫竇天章是也。自離了我那端云孩兒，可早十六年光景。老夫自到京師，一舉及第[2]，官拜參知政事[3]。只因老夫廉能清正，節操堅剛，謝圣恩可憐，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4]之職，隨處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容老夫先斬后奏。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臺省[5]，職掌刑名[6]，勢劍金牌[7]，威權萬里；悲呵，有端云孩兒，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問蔡婆婆家，他鄰里街坊道，自當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至今音信皆無。老夫為端云孩兒，啼哭的眼目昏花，憂愁的須發斑白。今日來到這淮南地面，不知這楚州為何三年不雨？老夫今在這州廳安歇。張千，說與那州中大小屬官，今日免參[8]，明日早見。（張千向古門云）一應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竇天章云）張千，說與那六房吏典[9]，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將來，待老夫燈下看幾宗波。（張千送文卷科）（竇天章云）張千，你與我掌上燈。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罷。我喚你便來，不喚你休來。（張千點燈，同祗從下）（竇天章云）我將這文卷看幾宗咱。“一起犯人竇娥，將毒藥致死公公。……”我才看頭一宗文卷，就與老夫同姓；這藥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惡[10]不赦，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這是問結了的文書，不看他罷，我將這文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做打呵欠科，云）不覺的一陣昏沉上來，皆因老夫年紀高大，鞍馬勞困之故。待我搭伏定[11]書案，歇息些兒咱。（做睡科。魂旦上，唱）
〔雙調〕【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鄉臺[12]，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13]旋風中來。則被這霧鎖云埋，攛掇[14]的鬼魂快。
（魂旦望科，云）門神戶尉[15]不放我進去。我是廉訪使竇天章女孩兒，因我屈死，父親不知，特來托一夢與他咱。（唱）
【沉醉東風】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桯[16]外？（做叫科，云）我那爺爺[17]呵！（唱）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脫離無邊苦海？
（做入見哭科，竇天章亦哭科，云）端云孩兒，你在那里來？（魂旦虛下[18]）（竇天章做醒科，云）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夢見端云孩兒，恰便似[19]來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里？我且再看這文卷咱。（魂旦上做弄燈科）（竇天章云）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這燈忽明忽滅的？張千也睡著了，我自己剔燈咱。（做剔燈，魂旦翻文卷科。竇天章云）我剔的這燈明了也，再看幾宗文卷。“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做疑怪科，云）這一宗文卷，我為頭[20]看過，壓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這上頭？這幾時問結了的，還壓在底下，我別看一宗文卷波。（魂旦再弄燈科。竇天章云）怎么這燈又是半明半暗的？我再剔這燈咱。（做剔燈。魂旦再翻文卷科）（竇天章云）我剔的這燈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呸！好是奇怪！我才將這文書分明壓在底下，剛剔了這燈，怎生又翻在面上？莫不是楚州后廳里有鬼么？便無鬼呵，這樁事必有冤枉。將這文卷再壓在底下，待我另看一宗如何？（魂旦又弄燈科。竇天章云）怎生這燈又不明了？敢有鬼弄這燈？我再剔一剔去。（做剔燈科。魂旦上，做撞見科。竇天章舉劍擊桌科，云）呸！我說有鬼！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欽差帶牌走馬[21]肅政廉訪使，你向前來，一劍揮之兩段。張千，虧你也睡的著，快起來，有鬼有鬼。兀的不嚇殺老夫也！（魂旦唱）
【喬牌兒】則見他疑心兒胡亂猜，聽了我這哭聲兒轉驚駭。哎，你個竇天章直恁的威風大，且受你孩兒竇娥這一拜。
（竇天章云）兀那鬼魂，你道竇天章是你父親，“受你孩兒竇娥拜”，你敢錯認了也？我的女兒叫做端云，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你是竇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兒？（魂旦云）父親，你將我與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竇娥了也。（竇天章云）你便是端云孩兒？我不問你別的，這藥死公公是你不是？（魂旦云）是你孩兒來。（竇天章云）噤聲[22]！你這小妮子，老夫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憂愁的頭也白了，你刬地犯下十惡大罪，受了典刑！我今日官居臺省，職掌刑名，來此兩淮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你是我親生之女，老夫將你治不的，怎治他人？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呵，要你三從四德：三從者，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從四德全無，刬地犯了十惡大罪。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沒祖宗世德，又連累我的清名。你快與我細吐真情，不要虛言支對。若說的有半厘差錯，牒發[23]你城隍祠內，著你永世不得人身，罰在陰山[24]永為餓鬼。（魂旦云）父親停嗔息怒，暫罷狼虎之威，聽你孩兒慢慢的說一遍咱。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你將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至十七歲與夫配合，才得兩年，不幸兒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這山陽縣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二十兩銀子。俺婆婆去取討，被他賺到郊外，要將婆婆勒死；不想撞見張驢兒父子兩個，救了俺婆婆性命。那張驢兒知道我家有個守寡的媳婦，便道：“你婆兒媳婦既無丈夫，不若招我父子兩個。”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張驢兒道：“你若不肯，我依舊勒死你。”俺婆婆懼怕，不得已含糊許了。只得將他父子兩個領到家中，養他過世。有張驢兒數次調戲你女孩兒，我堅執不從。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兒湯吃，你孩兒安排了湯。適值張驢兒父子兩個問病，道：“將湯來我嘗一嘗。”說：“湯便好，只少些鹽醋。”賺的我去取鹽醋，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藥。實指望藥殺俺婆婆，要強逼我成親。不想俺婆婆偶然發嘔，不要湯吃，卻讓與老張吃，隨即七竅流血藥死了。張驢兒便道：“竇娥藥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我便道：“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與俺老子償命；若私休，你便與我做老婆。”你孩兒便道：“好馬不鞴雙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與你做媳婦，我情愿和你見官去。”他將你孩兒拖到官中，受盡三推六問，吊拷繃扒[25]，便打死孩兒，也不肯認。怎當州官見你孩兒不認，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認了。因此押赴法場，將我典刑。你孩兒對天發下三樁誓愿：第一樁，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系冤枉，刀過頭落，一腔熱血休滴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第二樁，現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兒尸首；第三樁，著他楚州大旱三年。果然血飛上白練，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為你孩兒來。（詩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氣口難言。防他老母遭刑憲，情愿無辭認罪愆。三尺瓊花[26]骸骨掩，一腔鮮血練旗懸；豈獨霜飛鄒衍屈，今朝方表竇娥冤。（唱）
【雁兒落】你看這文卷曾道來不道來，則我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我不肯順他人，倒著我赴法場；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殘生壞。
【得勝令】呀，今日個搭伏定攝魂臺，一靈兒怨哀哀。父親也，你現掌著刑名事，親蒙圣主差。端詳這文冊，那廝亂綱常當合[27]敗。便萬剮了喬才[28]，還道報冤仇不暢懷。
（竇天章做泣科，云）哎！我那屈死的兒，則被你痛殺我也！我且問你：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個是為你來？（魂旦云）是為你孩兒來。（竇天章云）有這等事！到來朝我與你做主。（詩云）白頭親苦痛哀哉，屈殺了你個青春女孩。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來日我將文卷改正明白。（魂旦暫下）（竇天章云）呀，天色明了也。張千，我昨日看幾宗文卷，中間有一鬼魂來訴冤枉。我喚你好幾次，你再也不應，直恁的好睡那。（張千云）我小人兩個鼻子孔一夜不曾閉，并不聽見女鬼訴什么冤狀，也不曾聽見相公呼喚。（竇天章做叱科，云）?！今早升廳坐衙，張千，喝攛廂者。（張千做幺喝科，云）在衙人馬平安！抬書案[29]！（稟云）州官見。（外扮州官入參科）（張千云）該房吏典見。（丑扮吏入參見科）（竇天章問云）你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為著何來？（州官云）這個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災，小官等不知其罪。（竇天章做怒云）你等不知罪么！那山陽縣有用毒藥謀死公公犯婦竇娥，他問斬之時曾發愿道：“若是果有冤枉，著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可有這件事來？（州官云）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問成的，現有文卷。（竇天章云）這等糊突的官也著他升去！你是繼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這冤婦么？（州官云）此犯系十惡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竇天章云）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其姑自縊身死，其姑女告孝婦殺姑，東海太守將孝婦斬了。只為一婦含冤，致令三年不雨。后于公治獄，仿佛見孝婦抱卷哭于廳前。于公將文卷改正，親祭孝婦之墓，天乃大雨。今日你楚州大旱，豈不正與此事相類？張千，分付該房僉牌[30]下山陽縣，著拘張驢兒、賽盧醫、蔡婆婆一起人犯，火速解審，毋得違誤片刻者。（張千云）理會得。（下）（丑扮解子[31]押張驢兒、蔡婆婆同張千上，稟云）山陽縣解到審犯聽點。（竇天章云）張驢兒。（張驢兒云）有。（竇天章云）蔡婆婆。（蔡婆婆云）有。（竇天章云）怎么賽盧醫是緊要人犯不到？（解子云）賽盧醫三年前在逃，一面著廣捕批緝拿[32]去了，待獲日解審。（竇天章云）張驢兒，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張驢兒云）母親好冒認的？委實是。（竇天章云）這藥死你父親的毒藥，卷上不見有合藥的人，是那個的毒藥？（張驢兒云）是竇娥自合就的毒藥。（竇天章云）這毒藥必有一個賣藥的醫鋪。想竇娥是個少年寡婦，那里討這藥來。張驢兒，敢是你合的毒藥么？（張驢兒云）若是小人合的毒藥，不藥別人，倒藥死自家老子？（竇天章云）我那屈死的兒，這一節是緊要公案，你不自來折辯，怎得一個明白？你如今冤魂卻在那里？（魂旦上，云）張驢兒，這藥不是你合的，是那個合的？（張驢兒做怕科，云）有鬼有鬼，撮鹽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33]。（魂旦云）張驢兒，你當日下毒藥在羊肚兒湯里，本意藥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渾家。不想俺婆婆不吃，讓與你父親吃，被藥死了。你今日還敢賴哩！（唱）
【川撥棹】猛見了你這吃敲材[34]，我只問你這毒藥從何處來？你本意待暗里栽排[35]，要逼勒我和諧，倒把你親爺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責！
（魂旦做打張驢兒科）（張驢兒做避科，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大人說這毒藥必有個賣毒藥的醫鋪，若尋得這賣藥的人來和小人折對[36]，死也無詞。（丑扮解子解賽盧醫上，云）山陽縣續解到犯人一名賽盧醫。（張千喝云）當面[37]。（竇天章云）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賴他銀子，這事怎么說？（賽盧醫叩頭科。云）小的要賴蔡婆婆銀子的情是有的，當被兩個漢子救了，那婆婆并不曾死。（竇天章云）這兩個漢子你認的他叫做什么名姓？（賽盧醫云）小的認便認得，慌忙之際可不曾問的他名姓。（竇天章云）現有一個在階下，你去認來。（賽盧醫做下認科，云）這個是蔡婆婆。（指張驢兒云）想必這毒藥事發了。（上云）是這一個。容小的訴稟：當日要勒死蔡婆婆時，正遇見他爺兒兩個救了那婆婆去。過得幾日，他到小的鋪中討服毒藥。小的是念佛吃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說道：“鋪中只有官料藥[38]，并無什么毒藥。”他就睜著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見官去。”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見官，只得將一服毒藥與了他去。小的見他生相是個惡的，一定拿這藥去藥死了人，久后敗露，必然連累。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賣些老鼠藥。剛剛是老鼠被藥殺了好幾個，藥死人的藥，其實再也不曾合。（魂旦唱）
【七弟兄】你只為賴財，放乖[39]，要當災。（帶云）這毒藥呵，（唱）原來是你賽盧醫出賣張驢兒買，沒來由填做我犯由牌[40]，到今日官去衙門在。
（竇天章云）帶那蔡婆婆上來。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錢鈔的，如何又嫁了老張，做出這等事來？（蔡婆婆云）老婦人因為他爺兒兩個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養膳過世；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老婦人并不曾許他。（竇天章云）這等說，你那媳婦就不該認做藥死公公了。（魂旦云）當日問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認做藥死公公，委實是屈招個！（唱）
【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該，這招狀供寫的明白。本一點孝順的心懷，倒做了惹禍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還覆勘，怎將咱屈斬首在長街！第一要素旗槍鮮血灑，第二要三尺雪將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災；咱誓愿委實大。
【收江南】呀，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臺[41]，早三年以外，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
（竇天章云）端云兒也，你這冤枉我已盡知，你且回去。待我將這一起人犯并原問官吏另行定罪，改日做個水陸道場[42]，超度你生天[43]便了。（魂旦拜科，唱）
【鴛鴦煞尾】從今后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云）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竇天章云）好孝順的兒也！（魂旦唱）囑付你爹爹，收養我奶奶。可憐他無婦無兒，誰管顧年衰邁！再將那文卷舒開，（帶云）爹爹也，把我竇娥名下，（唱）屈死的於伏[44]罪名兒改。（下）
（竇天章云）喚那蔡婆婆上來，你可認的我么？（蔡婆婆云）老婦人眼花了，不認的。（竇天章云）我便是竇天章。適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兒端云。你這一行人聽我下斷：張驢兒毒殺親爺，奸占寡婦，合擬凌遲[45]，押赴市曹中釘上木驢[46]，剮一百二十刀處死。升任州守桃杌并該房吏典，刑名違錯，各杖一百，永不敘用。賽盧醫不合賴錢，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發煙障地面[47]，永遠充軍[48]。蔡婆婆我家收養。竇娥罪改正明白。（詞云）莫道我念亡女與他滅罪消愆，也只可憐見楚州郡大旱三年。昔于公曾表白東海孝婦，果然是感召得靈雨如泉。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方顯得王家法不使民冤。
題目[49] 秉鑒持衡[50]廉訪法
正名感天動地竇娥冤
[1]冠帶：帽子和束帶，官服的代稱。丑：戲曲角色名，多扮演小人物或反面人物。祗從：即祗候，官員的隨從。[2]及第：科舉考試中選。[3]參知政事：元代官制，中書省設有參知政事，是宰相的助理官。亦省稱參政。[4]提刑肅政廉訪使：元代于各道設提刑按察使，后改為肅政廉訪使，肅屬御史臺，職掌糾察官吏政績，復查刑獄案件等事。[5]臺省：指御史臺和中書省。竇天章以參知政事銜任提刑肅政廉訪使，故云“身居臺省”。[6]刑名：指刑獄案件的審判裁決權。[7]勢劍：皇帝賜給官員的尚方劍，受賜者有先斬后奏的威權。金牌：元制，朝廷發給官員表明其地位和職權的佩帶標志。萬戶（武官名）佩金虎符，又稱虎頭金牌；千戶配金符或鍍金符；百戶佩銀符。佩金牌，表明有很高的職權。[8]參：下級官員正式謁見上級官員。[9]六房吏典：地方政府分管吏、戶、禮、兵、刑、工等事務的部門，總稱六房。吏典，指各房的屬吏。[10]十惡：舊時刑律規定的十種不可赦免的重大罪名，即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隋始正式以“十惡”罪名規定于法典，沿用至清。[11]搭伏定：趴著，伏著。[12]望鄉臺：迷信說法，陰間有望鄉臺，鬼魂登臺可見陽間親人的情況。[13]足（jù巨）律律：形容風聲和東西在風中疾速飄拂旋轉的樣子。[14]攛掇（cuān duo汆多）：慫恿，催促。這里是催逼的意思。[15]門神戶尉：舊時習俗，貼神像于大門上以驅邪。左為“門丞”，右為“戶尉”，總稱門神。[16]門桯（tīnɡ廳）：嵌著門檻的石礎。這里代指門戶。[17]爺爺：這里指父親。[18]虛下：元雜劇術語。演員背身不動，表示已暫時下場。[19]恰便似：正好似，好像是。[20]為頭：起先。[21]帶牌：佩帶金牌。走馬：指肅政廉訪使有使用鋪馬和馳驛的特權。[22]噤聲：禁止出聲，猶言住口。[23]牒發：下公文解送。牒，公文。[24]陰山：迷信說法，陰間有陰山，寒冷而沒有食物，是拘禁有罪鬼魂的地方。[25]吊拷繃扒：吊拷，吊起來拷打；繃扒，用繩索捆綁。泛指各種殘酷刑法。[26]瓊花：比喻雪花。[27]當合：即合當，理該如此的意思。[28]喬才：罵人的話。猶言惡棍、壞蛋。[29]“在衙”二句：元雜劇中官員升堂理事時，衙役的例行吆喝。[30]僉牌：簽發公文執照。僉，通“簽”。[31]解（jiè借）子：押送犯人的公差。[32]著廣捕批緝拿：下通緝的公文捉拿。[33]“有鬼”五句：模仿道士的咒語驅鬼。撮鹽入水，是立刻消失的意思。太上老君，指傳說中道教的始祖老子。如律令，原是漢代公文末尾的例行用語，意為要求按照律令辦事。道士畫符念咒時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作結尾，表示促請太上老君迅速照符咒的要求去辦。[34]吃敲材：該死的家伙。元代刑法，杖殺叫作敲。[35]栽排：安排，布置。[36]折對：對質，對證。[37]當面：犯人見官。衙役吆喝“當面”，犯人即面對審訊的官員跪下。[38]官料藥：官方允許經營的藥物。[39]放乖：賣弄聰明的意思。[40]犯由牌：公布犯人罪狀的牌子。[41]泉臺：墳墓。[42]水陸道場：佛教設齋供奉以超度水陸鬼眾的法會，也叫水陸齋。[43]生天：迷信說法，人死后靈魂或生天界，或墮地獄。墮地獄的鬼魂，陽間若有人為其設齋超度，亦可生于天界。[44]於（wū烏）伏：誣服，屈招。[45]凌遲：俗稱剮刑。行刑時先把犯人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使之受盡痛苦再斷其咽喉。[46]木驢：一種帶鐵刺的木樁。凌遲犯人前，先將受刑人捆縛其上游街示眾，叫騎木驢。[47]煙障地面：舊時指我國西南邊遠地區。煙障，即煙瘴，深山叢林中蒸發出的致人疾病的濕熱霧氣。[48]充軍：古代刑法之一，把重犯押到邊遠地區服苦役。永遠充軍者，罰及子孫。[49]題目：元雜劇劇本末尾用兩句或四句對子總括全劇內容，前半部分叫“題目”，后半部分叫“正名”。末句為劇名全稱。[50]秉鑒持衡：拿著鏡子，握著天平。比喻執法清明公正。
單刀會[1]
第四折
（魯肅[2]上，云）歡來不似今朝，喜來那逢今日。小官魯子敬是也。我使黃文持書去請關公[3]，欣喜許今日赴會，荊襄地合歸還俺江東[4]。英雄甲士已暗藏壁衣之后[5]，令人江上相候，見船到便來報我知道。（正末關公引周倉上，云）周倉，將到那里也？（周云）來到大江中流也。（正云）看了這大江，是一派好水也呵！（唱）
〔雙調〕【新水令】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6]，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夫心別[7]，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8]。
（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
【駐馬聽】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9]？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10]。破曹的檣櫓[11]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12]熱，好教我情慘切！（云）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云）卻早來到也，報伏[13]去。（卒報科）（做相見科）（魯云）江下小會，酒非洞里之長春，樂乃塵中之菲藝[14]，猥勞[15]君侯屈高就下，降尊臨卑，實乃魯肅之萬幸也！（正云）量某有何德能，著大夫置酒張筵，既請必至。（魯云）黃文，將酒來。二公子[16]滿飲一杯。（正云）大夫飲此杯。（把盞科）（正云）想古今，咱這人過日月好疾也呵！（魯云）過日月是好疾也。光陰似駿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正唱）
【胡十八】想古今立勛業，那里也舜五人、漢三杰[17]？兩朝相隔數年別，不付能[18見者，卻又早老也。開懷的飲數杯，（云）將酒來，（唱）盡心兒待醉一夜。
（把盞科）（正云）你知“以德報德，以直報怨”[19]么？（魯云）既然將軍言“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借物不還者為之怨。想君侯文武全材，通練兵書，習《春秋》《左傳》，濟拔顛危[20]，匡扶社稷[21]，可不謂之仁乎？待玄德如骨肉，覷曹操若仇讎[22]，可不謂之義乎？辭曹歸漢，棄印封金[23]，可不謂之禮乎？坐服于禁，水淹七軍[24]，可不謂之智乎？且將軍仁義禮智俱足，惜乎止少個信字，欠缺未完。再若得全個信字，無出君侯之右[25]也。（正云）我怎生失信？（魯云）非將軍失信，皆因令兄玄德公失信。（正云）我哥哥怎生失信來？（魯云）想昔日玄德公敗于當陽[26]之上，身無所歸，因魯肅之故，屯軍三江夏口[27]。魯肅又與孔明同見我主公[28]，即日興師拜將，破曹兵于赤壁[29]之間。江東所費巨萬，又折了首將黃蓋。因將軍賢昆玉[30]無尺寸地，暫借荊州以為養軍之資[31]，數年不還。今日魯肅低情曲意，暫取荊州，以為救民之急，待倉廩豐盈，然后再獻于將軍掌領。魯肅不敢自專，君侯臺鑒[32]不錯。（正云）你請我吃筵席來那，是索荊州來？（魯云）沒、沒、沒，我則這般道。孫、劉結親[33]，以為唇齒，兩國正好和諧。（正唱）
【慶東原】你把我真心兒待，將筵宴設，你這般攀今攬古，分甚枝葉？我根前使不著你之乎者也、詩云子曰[34]，早該豁口截舌！有意說孫、劉，你休目下翻成吳、越[35]！
（魯云）將軍原來傲物輕信[36]！（正云）我怎么傲物輕信？（魯云）當日孔明親言：破曹之后，荊州即還江東。魯肅親為代保。不思舊日之恩，今日恩變為仇，猶自說“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圣人道：“信近于義，言可復也。”[37]去食去兵，不可去信[38]。“大車無，小車無，其何以行之哉？”[39]今將軍全無仁義之心，枉作英雄之輩。荊州久借不還，卻不道“人無信不立[40]”！（正云）魯子敬，你聽的這劍界[41]么？（魯云）劍界怎么？（正云）我這劍界，頭一遭誅了文丑，第二遭斬了蔡陽，魯肅呵，莫不第三遭到你也？（魯云）沒、沒，我則這般道來。（正云）這荊州是誰的？（魯云）這荊州是俺的。（正云）你不知，聽我說。（唱）
【沉醉東風】想著俺漢高皇[42]圖王霸業，漢光武[43]秉正除邪，漢獻帝將董卓[44]誅，漢皇叔把溫侯滅[45]，俺哥哥合情受漢家基業。則你這東吳國的孫權，和俺劉家卻是甚枝葉[46]？請你個不克己先生[47]自說！
（魯云）那里甚么響？（正云）這劍界二次也。（魯云）卻怎么說？（正云）這劍按天地之靈，金火之精，陰陽之氣，日月之形；藏之則鬼神遁跡，出之則魑魅[48]潛蹤；喜則戀鞘沉沉而不動，怒則躍匣錚錚而有聲。今朝席上，倘有爭鋒，恐君不信，拔劍施呈。吾當攝劍[49]，魯肅休驚。這劍果有神威不可當，廟堂之器[50]豈尋常；今朝索取荊州事，一劍先交魯肅亡！（唱）
【雁兒落】則為你三寸不爛舌，惱犯我三尺無情鐵。這劍饑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
【得勝令】則是條龍向鞘中蟄[51]，虎在坐間踅[52]。今日故友每才相見，休著俺弟兄每相間別[53]。魯子敬聽者，你心內休喬怯[54]，暢好是隨邪[55]，吾當酒醉也。
（魯云）臧宮動樂。（臧宮上，云）天有五星，地攢五岳[56]，人有五德，樂按五音。五星者：金、木、水、火、土。五岳者：常、恒、泰、華、嵩。五德者：溫、良、恭、儉、讓[57]。五音者：宮、商、角、徵、羽。（甲士擁上科）（魯云）埋伏了者。（正擊案，怒云）有埋伏也無埋伏？（魯云）并無埋伏。（正云）若有埋伏，一劍揮之兩斷！（做擊案科）（魯云）你擊碎菱花[58]。（正云）我特來破鏡[59]！（唱）
【攪箏琶】卻怎生鬧炒炒軍兵列，休把我當攔者！（云）當著我的，呵呵！（唱）我著他劍下身亡，目前流血。便有那張儀口、蒯通舌[60]，休那里躲閃藏遮。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我和你慢慢的相別。
（魯云）你去了到是一場伶俐。（黃文云）將軍，有埋伏哩。（魯云）遲了我的也！（關平領眾將上，云）請父親上船，孩兒每來迎接哩。（正云）魯肅，休惜殿后[61]。（唱）
【離亭宴帶歇指煞】我則見紫袍銀帶公人列，晚天涼風冷蘆花謝，我心中喜悅。昏慘慘晚霞收，冷颼颼江風起，急飐飐[62]帆招惹。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謝、多承謝！喚梢公[63]慢者，纜解開岸邊龍，船分開波中浪，棹[64]攪碎江心月。正歡娛有甚進退，且談笑分明夜[65]。說與你兩件事先生記者：百忙里趁[66]不了老兄心，急且里倒不了俺漢家節[67]！
[1]《單刀會》全名為《關大王獨赴單刀會》。寫三國時東吳魯肅設計賺請蜀將關羽，企圖先禮后兵要挾關羽交還荊州。關羽單刀過江赴會，于席間挫敗魯肅。[2]魯肅：三國時東吳名將，字子敬，臨淮東城（今安徽定遠）人。周瑜死后任奮武校尉，代領其軍。[3]關公：三國時蜀漢名將關羽，字云長，河東解縣（今山西運城）人。封建時代被神化，尊為“關公”“關帝”。漢獻帝曾封他為漢壽亭侯，故劇中又稱君侯（漢代對列侯的尊稱）。[4]荊襄地：今湖北省荊州、襄陽一帶。江東：長江在今安徽蕪湖至江蘇南京間為南北流向，自此以東的江南地區習稱江東。吳國以江東為根據地，故稱吳國及其轄域為江東。[5]甲士：披甲持械的武士，俗稱刀斧手。壁衣：裝飾墻壁的帷幕、屏帳。[6]九重龍鳳闕（què卻）：指帝王的宮殿。闕，古代宮殿、祠廟和陵墓前的高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兩闕間的空缺作為通道，故稱闕（古時“闕”通“缺”）。后亦用以代指宮殿、朝廷。[7]別：特別，與眾不同。一本作“烈”。[8]賽村社：舊時農村逢社日舉行的迎神賽會。[9]周郎：指東吳都督周瑜。史載，瑜長壯有姿貌，年二十四即授建威中郎將，吳中皆呼為“周郎”。他曾統率孫權和劉備聯軍大敗曹兵于赤壁。其時瑜已病死，故云“何處也”。[10]黃蓋：東吳將領。赤壁之戰中曾建策火攻，并詐書降曹，用船沖入曹營縱火。傷嗟：傷感嘆息。指下文所說黃蓋陣亡事。[11]檣（qiánɡ墻）櫓：船上的桅桿和槳。代指戰船。[12]猶然：依然，照舊。[13]報伏：同“報復”，通報。[14]“酒非”二句：意謂沒有好酒和好的歌舞伎藝招待。洞里，道家傳說中神仙的居處。長春，神仙釀制的美酒。塵中，指人世間。菲藝，菲薄的伎藝。[15]猥勞：有辱勞駕。猥，謙辭。[16]二公子：民間傳說有劉備、關羽、張飛桃園結義為弟兄的故事，關羽排行第二，故稱。[17]舜五人：傳說中帝舜的五個賢臣，即禹、棄、契、皋陶（yáo搖）、后夔（kuí葵）。漢三杰：指漢代開國功臣張良、蕭何、韓信。[18]不付能：同“不甫能”，即甫能，剛能夠、好不容易的意思。“不”字以反語見義，加強語氣。[19]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語出《論語·憲問》。意謂應用恩德報答別人的恩情，用公正的態度對待別人的仇怨。[20]濟拔顛危：拯救時局使之脫離傾覆危難。[21]匡扶：匡正扶助。社稷：古代帝王、諸侯所祭的土神和谷神。舊時用作國家的代稱。[22]仇讎（chóu仇）：仇敵。[23]“辭曹”二句：史載，關羽曾被曹操俘獲，備受優禮，表封漢壽亭侯。后盡封曹操所賜，拜書告辭，重歸劉備。民間傳說中演化成“棄印封金”的故事。[24]“坐服”二句：史載，曹操部將于禁率兵在樊城與關羽交戰，值漢水泛濫，所督七軍皆被淹沒。關羽趁機大破曹軍，于禁降。民間傳說中演化成“水淹七軍”的故事。[25]之右：猶言之上。古代以右為上。[26]當陽：今湖北省當陽市。劉備曾在當陽長坂被曹操擊敗潰散。[27]夏口：古地名，漢水入長江處（漢水下游古亦稱夏水）。在今湖北省武漢市。[28]主公：古代臣下對君主的稱呼。這里指吳主孫權。[29]赤壁：山名。在今湖北省赤壁市。[30]昆玉：對別人兄弟的美稱。[31]養軍之資：訓練軍隊的基地。[32]臺鑒：猶言尊裁。臺，敬稱對方。鑒，審察。[33]孫劉結親：史載，劉備為荊州牧時，孫權將妹妹許配給劉備。[34]根前：即跟前。之乎者也、詩云子曰：形容說話咬文嚼字，引經據典。[35]“有意”二句：警告魯肅不要使東吳和蜀漢成為敵國。吳、越，春秋時的吳國和越國，兩國間經常交戰，因喻敵對關系。[36]傲物輕信：對人傲慢，不守信用。[37]“信近”二句：語出《論語·學而》。意謂所守的約言符合義的道德準則，說的話就能兌現。[38]“去食”二句：語出《論語·顏淵》。這里對原文作了概括，意謂糧食和軍備不得已時皆可去除，獨有信用無論如何不能丟棄。[39]“大車”三句：語出《論語·為政》。古稱牛車為大車，馬車為小車；（ní倪）、（yuè月），分別是大車、小車上連接駕牲口的橫木和車杠的木榫，沒有它車就無法行進。比喻人無信用則不能立身行事。[40]人無信不立：語出《論語·顏淵》：“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41]劍界：即劍戒。傳說寶劍有靈異，遇警或殺人前即躍出劍鞘，錚然作響。[42]漢高皇：指漢朝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43]漢光武：指東漢光武帝劉秀。本西漢皇族，王莽代漢稱帝，他起兵打敗王莽，建立東漢王朝。[44]董卓：東漢末軍閥。漢獻帝時擅權亂政，被王允、呂布所殺。[45]漢皇叔：指劉備。劉備本東漢遠支皇族，按劉氏譜系為漢獻帝叔輩，故稱。溫侯：東漢末軍閥呂布，封溫侯。史載為曹操所誅。[46]枝葉：這里是瓜葛的意思。[47]不克己先生：《論語·顏淵》記載孔子言論有“克己復禮為仁”語。克己，意為抑制自己的欲望。這里借以譏誚魯肅。[48]魑魅（chīmèi癡妹）：傳說中山澤的鬼怪。[49]吾當攝劍：吾，我。元雜劇中通常用作帝王的自稱。當，語助詞。攝劍：拔劍，執劍。[50]廟堂之器：猶言國寶。廟堂，宗廟明堂，古代帝王祭祀、議事的地方，亦代指朝廷。[51]蟄（zhé哲）：藏匿。[52]踅（xué學）：盤旋。[53]間（jiàn建）別：分離，阻絕。[54]喬怯：害怕，膽怯。[55]暢好是：真是，實在是。隨邪：放肆，中魔。[56]攢（cuán）：聚集。五岳：我國古代五大名山的總稱。即東岳泰山、南岳衡山（即下文的“恒”）、西岳華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北岳，明以前指今河北曲陽西北的常山，明代始指今山西渾源的恒山。[57]溫、良、恭、儉、讓：溫和、善良、恭敬、儉樸、謙遜。語出《論語·學而》，本是孔子的學生稱譽孔子所具備的五種美德。[58]菱花：鏡子的代稱。古代銅鏡，以其鏡面光亮，日照則現光影如菱花，亦稱菱花鏡。[59]破鏡：“破禁”的諧音，指開殺戒。鏡，魯肅字子敬，鏡與敬諧音，又暗指魯肅。[60]張儀：戰國時魏國人。曾任秦相，游說六國連橫事秦。蒯通：即蒯徹，秦末漢初人。曾為韓信的謀士。二人都是著名的舌辯之士。[61]休惜殿后：意思是要魯肅隨后護送，語含譏諷。殿后，行軍時隊伍的后部。[62]急飐（zhǎn展）飐：疾風鼓帆急速搖曳的樣子。[63]梢公：即艄公，船夫。[64]棹（zhào兆）：槳。[65]明夜：白天和夜晚。[66]趁：通“稱”。趁心，即稱心。[67]急且里：匆忙之間。漢家節：節，古代使者所持的憑信。漢代的節“以竹為之，柄長八尺，以牦牛尾為其眊（節旄）三重”（《漢官儀》）。使臣視節為朝廷和國家的象征。史載西漢蘇武、張騫出使時被匈奴扣押，均持漢節而不失。這里指對蜀漢政權的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