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突然奚惶起來,我提著豬仔的喂食桶感覺出了前所未有的承重。山坡上出現的測量人員帶來的彩虹色糖紙做得風車,我感覺她們故意欺負我,她們吃了糖卻來嘲笑我只能玩她們剩下的,半啞巴還和她們打得火熱,尤其和那其中的一個男人,興許小孩是他的。突然我嫉恨起半啞巴,就是因為她是個半啞巴,老天才垂憐她讓她懷孕的,如果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啞巴,那么我一定會擁有自己的媽媽。
山坡上遠處鐵路施工不斷推進,那段時間半啞巴拖著日益承重龐大的肚子臉上閃耀著準媽媽的光輝,每天說十來遍感謝我提水,感謝我做飯感謝我這么會照顧她,我感慨她的嘴巴利索多了,她無知地繼續賣弄,一遍一遍說她會把我當大女兒的,一輩子的親女兒。我有點羨慕那些新來的鐵路工人,他們眼里半啞巴完全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啞巴。和半啞巴一樣臃腫起來的還有豬崽,或許有些東西注定只能美在當初,就像我來到老皮帽家一樣,豬崽變得難看不再是拉著細繩可以遛彎的那只,我辛苦喂起來的竟是如此丑陋的一只豬,那些工人提起臭腳踢它左右扭擺的屁股,它好像也不認識我了,只有饑餓了才會過來,他們想的全是它的肉,它想的也只是人給的爛蘋果豬草。
山坡上出現的蜿蜒施工,割裂了老皮帽散漫羊群的隊伍,總是有一部分羊牽頭跨過,另一部分垂頭不前,擁堵的隊伍直到老皮帽和工人一再呵斥,才如線頭一樣擰起來。老皮帽和工人的對話簡短有力:“殺來吃哇?”
“殺”
“啥時候”
“老婆生了的,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給后人解憂愁,三天不把歌來唱,三歲伢兒白了頭,切記莫把古人丟。”
那天殺豬還真是把那一隊的工人都叫來了,那場面比那羊群都烏泱烏泱的,那心情估計也和羊群一樣。估計在場的只有我高興不起來。我甚至都覺得他們捅死的是我的小命,然后又吊起來沖洗,用冒著熱氣半開的水,一遍一遍,直到皮白肉凈,血水流盡,然后用斧頭剁開,一塊一塊,豬的嚎叫短暫有力再配上半啞巴一陣一陣哀嚎的延續,那氣氛不光喜慶還熱騰騰的。長達一上午的等待最終還是迎來了嬰兒的哭聲,這聲音讓我的心情承重到極點,好在它讓曾經陪伴著過我的豬崽死得其所。人們如釋重負的一邊扯嘴大笑,一邊放開了懷對那豬肉大嚼特嚼起來。突然我羨慕起燉在鍋里的豬蹄豬皮豬肝,豬的每一部分,人們都那么鐘愛,你看他們多么滿足,不像我,多余且沒用,連一截豬尾巴的都比不上。小孩子好粉嫩,粘粘的一團鋪在新的粉色炕單上,我遠遠的看著就那么一點的鼻子嘴巴,吸引著半啞巴老皮帽全部的注意力,好奇怎樣的分量才能使老皮帽破天荒頭一次沒有出去牧羊。
那一天之后,我總是無比懷念那一天的辛福,仿佛前一天還穿著草鞋,后一天就開始了赤腳奔走在山溝間,沒了鞋子也沒有豬仔的陪伴。當然這也是因為老皮帽決定我在家伺候半啞巴及哄小孩不準在出去牧羊了,那時剛好火車軌道鋪了過來。我惡狠狠地抱著這個沖我笑的娃娃,質疑半啞巴對我的無比信任――她把娃娃完全交給了我,老皮帽的手過于粗糙,老皮帽要去牧羊,所以半啞巴在休息或做針線活時會毫不猶豫地把娃娃遞給我。所幸小巖總是不歇腿一忙完就過來了,解救我于水火。我沒們出身一致在這一點卻一點不一樣。18歲的她總是用超乎尋常的耐心關愛逗小不點,要不是她那天說:“再也不能有這樣的小家伙了”,我以為她滿心憧憬著未來自己擁有的那個小孩呢。可惜那時我忙于自己的失去老皮帽與半啞巴關注的悲傷無法自拔,并沒有理解到她15歲時親自接生自己的孩子且把他埋掉的心情,我如此自顧以至于聽了她的故事竟說:“好在你有爸爸媽媽”,這事使我懷疑自己那時還沒有長成一個人,后來我遇到人生的坎坷才明白自己的惡毒。幸運地是她只是再也沒有來找我了,并沒有自殺什么的。這樣的直接后果也把我推向了獨自帶小孩的孤立無援的狀態。有一次我差點帶她去那種可以讓人迷路的兩旁都是很陡的坡的山溝里玩,結果越過青草存生的坡面看到那顆棗樹,那棵和半啞巴幫我找豬崽而折了胳膊的那棵棗樹一模一樣,我感到被自己狠狠抽了一個大嘴巴子的暈厥,緩緩地返了回去。那一天成為一個標桿,就是那種火車連通了兩個遙遠的地方,而它的標桿是先連通的軌道,當然窯附近的那條火車鐵軌是在近乎又過了一年半之后完成的。我順著這個標桿明白了小巖的背井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