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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龍門寺

  • 明宏志
  • 吉米貓
  • 17705字
  • 2019-10-21 17:37:15

大地回春一派生機盎然,卻單單忘記了鄴城,連天上大雁北歸,都繞過鄴城,這一日辰時剛過,燕軍攻城了,最早是北門,緊接著是東門,西門遭到攻擊,城里任何一處都能聽到慘烈的聲音,以拋石車,霹靂車發出后的撞擊聲尤甚,墻裂屋倒,搞得人心驚膽戰。

大理寺正堂,邢少卿正端坐于大堂,申鐘踏步邁進來,與邢銘客套一番,他很滿意在此危難時刻,這一大理寺之長能穩坐正堂。提及宋問,邢少卿說:“宋寺丞他們去查幾十個牙儈,我們會商過,那兩個宅子燕賊置下有多年了,查查同一日子有還有哪些宅子被置下,或者從經手人的筆跡查,他們都出去查辦此事,這些可不是一兩天能辦好的。”

申鐘欣慰,是好思路,褒揚了大理寺上下人等,再敲打一番,此乃申鐘一貫馭下的鉗制之術。

“石氏暴虐,不尊禮法,當年鄴城,襄國已在大興土木,可洛陽,長安,還要營建宮室,各地征用民女逾萬以實后宮,在滎陽圍地千里豢養野獸做獵場,哪一樁不是人神共憤,不能讓這樣的事再重演了,刑少卿,這個時候,太子可以信大理寺嗎。”

“申大人,大理寺上下專心辦事,榮辱皆忘。”刑少卿似乎看出申鐘的心思,“下官邢銘,永嘉…永嘉元年生人,社稷危難,抓住慕容垂,或有一線轉圜,果有一日,社稷壇上有申大人,就會有我邢銘,申大人,你可以信大理寺,信下官。”

申鐘長出一口氣。

昇記鋪子的后院里,榻上幾人一個繞胸斜纏著傷口,其余幾人吊著手,樊豹對著傷已大好的弟兄們說,“早就說過了,這手上還有背上中箭,只要不是要害,還不算最糟,這腿一中箭,動彈不得,小命就休矣,唉。”

這受傷的幾人不知該為自己幸運叫好還是為死去的兄弟悲痛,“都尉,燕賊會攻進來嗎,咱們……”

樊豹哼了一聲,嘟嘟囔囔的說:“你還想死一回,雖然不冤,我們是逃軍,義父一死,鄴城和我沒關系了。”

“都是那個喬嶸害的,他還在城里,乘亂干掉他。”

眾人看著樊豹,他眼里寒光一閃,“那還用說,會有機會的。”

柳老夫人走進來,“這打起來不知哪日是個頭,老身這糧也不多,有街坊高鄰說,城中幾處寺廟收容信眾,你們……。”

樊豹知道這老夫人想讓自己離開,此時離開就算去了寺廟,寺內人擠人,既不便于養傷,也不安全,側身從貼身小襖處掏出一塊鏤空環形玉佩,遞給老夫人,“這可是上好玉佩,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還請老夫人多容我兄弟幾日。”

老夫人接過玉佩,看了看,“這玉是好玉,你母親是……”

樊豹一下警覺,不知老夫人何意。

老夫人把玉還給了樊豹,“你母親的東西,留著吧,再住幾日,再住幾日。”

樊豹聽著老夫人就這么留下自己,大感意外,忙謝不迭。

老夫人出去后,“都尉大人,這老夫人……真是好人。”

“不說她了,跟你們說個事,我聯系上外面的人,你們跟不跟我一起干。”

“外面的人……”一瞬間,大家都知道樊豹指的是什么,個個面面相覷。

“都什么時候了,咱幾個生生死死,一場弟兄,干了。”

“對,絕不空話,絕不反悔。”

“都尉大人,我跟定你了。”

樊豹急忙示意低聲。

戌時時分,鄴城安靜下來,掌燈的人家不多。

一日戰事下來,卸下鐵甲的蔣干筋疲力盡的靠在胡椅上,心中焦慮,他征戰多年,知道白日里的戰事并不激烈,這不過是燕軍試探攻擊,為后面更猛烈的攻城尋找目標,反倒是城頭上積攢的防御輜重耗費不少。

申鐘領著一人進來了,找地方坐了下來,“大統領,皇后娘娘和殿下商議過了,命劉琦去枋頭見盧大人,不管什么條件,只要保住鄴城,都可以答應,要我來問問你的意思。”

蔣干看了劉琦一眼,這個太子東宮衛率,實心用事,長期護衛太子,是個不錯的人選,苦笑一聲,踹翻了身前案幾:“江左這班狗賊,只怕就等著我們跪地乞憐。”

二人低頭不語,劉琦行禮后站在一旁也是沉默,蔣干打破了這個沉悶,低聲問:“什么時候走。”

“回大統領,小人已領太子諭,到枋頭盡速找上盧大人,今晚就出城,總共三人出城,均已經準備妥當。”

“好,我親自安排你們出城,一切小心,望劉衛率早日帶回好消息。”

“小人一月內必定返回。”

刑銘快步進入大理石監牢,楊文將軍的那個受傷親兵招認了。此人被抓后,羞愧憂懼之下,什么都招了,可關于慕容垂,一問三不知,本應即刻處死的人,宋問思慮留著,此人一經提點,馬上就答應做暗樁,與這些燕軍囚犯一起關押起來,宋問想著便于行事,將他與這些人中領頭的曾隊副關在一起,套問燕賊三殿下慕容垂的下落。

燕賊三殿下慕容垂就在城外,是曾隊副親口說的,獄吏把楊姓親兵的話轉告邢銘,邢銘失落之極,當時就火大,這樣的人真是死不足惜,你自己蠢還要捎上別人,下令嚴刑拷問一干人等。

邢銘不屑于見他了,悻悻回到大堂,申鐘正等著,派出去的人還沒有回稟,苦于沒有線索,而申大人三天兩頭的來,一股無形的壓力著實壓在他頭上,邢銘行過禮后,雙手一攤,把剛才反用楊姓親兵不成之事告知申大人。

“邢大人,上回發現燕賊在城西花坊有兩處藏身之所,我們去看看,如何?”

“也好,說來懺愧,下官竟沒有去過。”

“這樣才好,那個宋問宋寺丞就很得力,你有幾個這樣的寺正,寺丞,自不用事事親力親為。”

這里仍有禁軍蹲守,這么一段日子下來,知道不會有人自投羅網了,沒有新的命令前任誰也不敢撤離,申鐘與邢銘一行人走進一間院子,院中里里外外,屋內上上下下,看了個遍,連院里有無新土都不曾遺漏,問過留駐的大理寺人等,無人上門,這院子也無任何有用的線索,無奈之下連打門口過的都有跟過,沒有異常發現,申鐘和邢銘看過問過后,自覺不曾錯過什么,就往另一座院子去了。

和前一處院子一樣,這一行人在此處看來看去楞是什么也沒看出來,屋內一些陳設布置,遺落的衣物,與百姓居家并無二致,二人察看一番,無甚收獲,從屋內出來,身上袍子蒙塵拍打一番,塵埃在陽光里漂浮游走,申鐘看到了一座樓閣,問身旁眾人,還真有人知道,這一帶以前是一座王府的后花園,那還是二十多年前劉氏鼎盛之時。自劉氏滅國之后,王府荒廢,圍墻倒塌,百姓走出幾條街道,后來院子也蓋起來,漸漸單獨成坊,因種花售賣的為多,大家稱其花坊,后來花不賣了,官府也命名平順坊,可大家還是愿意稱其為花坊。這個樓閣就是以前花園的觀景臺,如今不知是誰家的了,大家聽著感慨起來,昔日王公將相府邸,如今成了布衣百姓的居所,時也命也。

申鐘聽完,卻說:“剛才那院子也能看到這個閣樓嗎?”

“回大人,在東廂房門口能看到。”

“哦,是這樣。”申鐘背手深思。

“邢大人,我們一道去看看,說不定這王府的閣樓春色又是一景。”

敲門聲不斷,許久有身影晃動,門開開,一名面色蒼白的后生拱手行禮,邢大人說明來意,后生急忙歉意說,主人不在家,他不方便做主,等主人回來再去請各位大人來賞光游玩。申鐘身后的申前一個虎步向前,將后生推開,此人下意識地側面一讓,身體碰到打開的門,臉上竟抽搐起來,忍不住哼了幾聲,申前拔出刀,沖上去摁住他,“此人背上有傷。”后生似乎受到驚嚇大喊不已,衛隊的其它人上來幫忙把他按在地上,堵上嘴,反手給捆上,“手指這有厚繭是多年射箭留下的,還是個當兵的。”

“果然有詐,沖進去,分兩隊,一隊看有沒有后門,一隊各屋搜,勿要放走了賊人,你們幾個去那個閣樓。”邢銘興奮起來,邊走邊布置,連申鐘都激動起來,命申前把門關上,指著那后生厲聲喝問,“你說,慕容垂在嗎,說實話,還有厚賞。”那人被捆上,痛苦不堪,申鐘衛士松手讓他說話,此人臉色更顯蒼白,斜靠在門廊,閉眼不答,這一下申前被激怒了,蹲下身,一手拽住此人的衣襟,把刀又架到他脖子上,威逼他回話,此人詭異一笑,長嘯一聲脖子往刀刃上一蹭,锃亮的刀上鮮血汩汩地流淌,眾人猝不及防,眼睜睜地看著他歪倒在地,申鐘命人搜身,卻什么也沒有,心有不甘的一蹾足,轉身急往里去。

前面來報,西廂房榻上發現一人,業已自盡,申鐘趕過去,只見血流當場,此人手上還握著匕首,也是兇悍之徒,腿上纏著傷布,看樣子是傷重臥榻修養。

“搜,里里外外仔細地搜,特別是書信之類的,有重賞。”申鐘邊說邊往里去,此處竟沒有正堂,或者說,正堂就是這閣樓,建于一高臺上,申鐘拾階而上進了閣樓,儼然是書房的布置,大理寺多人在抄查,火塘里的火燒得還旺,架上的茶壺蓋還呼哧呼哧的沖開壺蓋冒著熱氣,已是滿室茶香,烹茶的香料還擺著漆盒里,擱置在案幾上的簡牘沒有卷好,象是隨手擱下,一件長袍掛在墻上。這一切在申鐘看來,主人在此看書,奴仆正烹茶,聞聽敲門聲,奴仆拖延示警讓主人離去,申鐘信手拾起簡牘,竟是大漢戶律,手不由地抖動起來,此人必是慕容垂。

他藏哪了,慕容垂藏哪了,申前稟報邢大人在樓上,樓上,對,樓上,申鐘咚咚上了樓,邢銘站在一窗牖前低頭凝望,其余幾人在抄查物件,二樓窗牖不少,但支起來的只有邢銘站著的那處,有大理寺一名主簿跑上樓來稟報,確認有人從后院跑了,慌亂間還撞倒了幾個路人,此人未著外袍,已經在追捕,坊門已關閉,宋寺丞他們也帶隊在外圍設卡圍捕。

申鐘聞聽急著要下樓去,被邢大人攔住,“申大人,緝拿逃犯,讓兒郎們去就好,此處當是慕容垂藏身之所,請來此看看。”

申鐘來到邢大人站立的窗邊,不想高處窗邊風還挺大,吹得渾身冰涼,想來外面景色尚好,只是支起不多的窗門阻住視線,就要動手撐起窗門,又被邢大人攔住,“申大人,不動現場。”

“哦,你在看什么,遠的看不著,下面有什么好看的。”

“申大人,如果有人與你我二人一樣站在此處,他在看什么。”

“邢大人的意思……”申鐘一下醍醐灌頂,明白了了邢銘所指。

邢銘伸手畫了個圈,“下官已經讓人搜查那幾所院子,燕賊在下面可能不止兩處院子。”

“哈哈哈,邢大人,佩服,申鐘佩服啊,不愧我大理寺少卿,這個少字該去掉了。”

“申大人過譽了,你我二人不如下去嘗嘗慕容垂的茶。”

“哈哈哈。”申鐘大笑,這邢銘灑脫愜意,有名士之風,“邢大人請。”

“申大人先請。”

二人下得樓來,有人來稟告,書架內搜出一枚刻有崔祥二字的印章,書架上有幾冊書籍加蓋過此章。

“崔祥,崔祥。”申鐘反復念叨,這個太學博士……

二人品著慕容垂來不及喝的茶,看著此處布置,書架立于窗戶中間,簡冊簡牘,線裝手抄分門別類,每扇窗戶有一竹簾,此刻幾幅竹簾都垂了下來,上面寥寥幾筆竹竿的挺直,竹枝的輕靈,竹葉的飄逸呼之欲出,甚是意趣,二人被吸引過來,不住的點頭贊嘆,最后一幅畫風為之一變,甚是粗獷,疾風中竹節不屈,竹葉舒展欲隨風去卻被竹枝死死拽住,觀之有身臨其境,風聲猶在耳之意。

那名主簿得信又報,在外面一所院中搜出四名傷者,初步審訊,是禁軍逃軍,樊豹的部屬,卻不見樊豹,他們招認了,雨夜在城西襲擊喬嶸的人正他們,還有樊豹。

這驗證了申鐘心中的一個假設,這樊大監果然投靠了慕容氏,逆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但他對這幾人沒什么興趣,邢銘揮揮手,讓他下去,“再問,特別是樊豹的消息。”

宋問進來了,躬身稟告二人坊門早已封鎖,各處街道路口也被他帶的人封鎖了,此刻正在逐家排查,邢銘不無得意問道:“宋寺丞來得這么快,是如何得知申大人與本官偵知此處啊。”

宋問扭捏一臉為難,申鐘惜才,命人遞杯茶過去,“官長問話,有什么就直說,你來得很快,足以說明在實心用事,萬無怪罪之理。”

宋問道謝,喝完茶后方說,“今日辰時,我等在一牙商處看契查實,此處宅院與鄰街燕賊的一處院落是同一人購置,故而速回大理寺帶人前來緝拿,不想進花坊沒多久就遇到快馬報信,封鎖坊門,緝拿案犯慕容垂,路人歸家,許進不許出。這才知二位大人動作更快已經偵知此處,卑職也即刻布置封鎖街道,參與緝拿,但地方太大,人手還是不夠,請申大人加派人手入花坊緝拿。”

申鐘與邢銘二人臉色沉了下來,申鐘一下站了起身,拍手懊惱,知道是自己打草驚蛇,反把事情搞復雜了,難怪宋問扭捏不敢說。

宋問呈上牙儈處搜得的兩塊房契交易簡牘,“郎肅府上的執事證實,被處死的鄭祈是崔祥身邊僅有的親隨,而鄭祈已證實就是慕容垂的衛隊長,故而崔祥就是慕容垂的化名,此處極有可能是慕容垂藏身之所。”

邢銘恍然大悟,拿起那枚印章與申鐘對視一眼,聲音有些發顫,“很好,你還做了什么安排。”

“卑職安排了賞格,三千金,還有調集認識崔祥的人來花坊,很快就到。”

邢銘也輕松下來,“好,去忙你的,宋寺丞,本官下令坊內搜捕由你主事,要活捉此人,你要的人手申大人已知會大統領了。”

宋問躬身行禮答謝,看來拿住慕容垂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在這里等你的好消息,有宋寺丞,邢大人大可以放心喝茶了。”申鐘放下茶杯,“這茶現在才夠味啊。”

崔祥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慌,他聽到示警立刻從后門離去,危險來臨,只想著擺脫追兵,再去苼絲樓,一時心慌還撞翻了三名路人,來到坊門,許進不許出,緊接著街道路口也有差役把守,明白要離開花坊已是不可能了,急刻間能想到的去處,就是龍門寺,這幾年,他多次為寺廟抄經,與智生方丈等大和尚熟識,況且智生大和尚心懷慈悲,應該會幫自己。

時間緊迫,不容多想,崔祥趁著街面上人還多,在凈街前從側門進了龍門寺,寺內到處是避難于此的信眾,崔祥低頭躲閃過眾人的目光,輕車熟路來到智生大和尚面前,大和尚看崔祥一臉緊張焦急,“崔居士,許久未見,你……”

“外面有官差追殺我,想與大和尚結個善緣。”

“官差……”智生大和尚驚恐萬分,“你是……”

“是的,大和尚知我并非奸惡之徒,來日定當為龍門寺重塑金身。”

智生大和尚遲疑了一會,“崔居士,這……”

崔祥瞬間明白了,“多有打擾,權當沒來過,告辭。”

智生大和尚眼睛看了弟子一眼,弟子心領神會,跟著出去了,“居士請留步,請隨小僧來。”

天色暗淡下來,燕軍號角大作,突然發動攻擊了,和上回類似,還是東北西三門,拋石車不光拋出大石,涂滿油脂的易燃物也被點著拋入城內,更多的房屋被砸中點燃,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百姓哭天喊地的忙著救火。密集的羽箭射向城頭,甲士象潮水一樣抬著云梯,橋板涌向城墻,又一輪慘烈的攻防開始了,這是要夜戰。

花坊被禁軍圍了起來,坊內的搜捕也在進行,城墻的鏖戰刺激了搜捕人員,他們顧不得晚飯,分隊劃區沿街挨家挨戶搜尋,太學里熟悉崔祥的幾位同僚,郎府的執事,禁軍中多次見過崔祥的,有十余人加入進來,宋問將他們分散組合,隨著大隊,搜尋坊內大大小小兩百多所院子,里正陪同戶戶進屋,人人見面,梳子一樣梳了一遍,包括龍門寺在內的幾個重點地方人人驗看,不放過一處。

方丈院旁就是藏經樓大殿,因這里防火,沒有避難信眾,崔祥趴在的這大殿屋頂的西側垂脊上,這里屋瓦高墻重重,阻礙視線,不象南北正脊,正是視線的盲區,在這趴著,下面不爬上來根本看不見,上面沒有窗戶也見不著,只要不下雨,真是藏身的好所在。

這上面還是有些傾斜,崔祥用小師傅送的一根長腰帶把自己綁在垂脊上,以免不慎失足滑落。攻城一開始,火光映紅了城墻,鄴城看著就象一鍋煮沸的水,寺廟里誦經聲頃刻就密密麻麻了,搜索的官差打著火把進了寺內,就更亂套了,崔祥心里默念,這世間哪有清涼世界。

進寺搜索的人在崔祥趴著的下面來來往往,他屏住氣息,一動不動的趴著,生怕被一個耳尖的聽了去。他聽得可真真的,下面腳步聲,甚至火把滋滋的聲音都能聽見,寺廟眾人攔著不讓官差打著火把進藏經樓,幾經協商,由幾位僧人打著寺里的燈籠引著官差入內,一番查探,遂即上漆黑的樓上,叮叮咚咚的,樓上樓下,一盞茶的工夫才出來,往別的院去了。

一個時辰過去,城墻上的廝殺稍微停了一下,花坊內幾隊人搜完一遍沒有收獲,雖有幾個疑似的,好幾組人辯認都不是,宋問一時氣餒,回稟二位等信的大人。

邢銘無奈地說,“他還有藏身之所,看來要等天亮了。”

“追緊了,藏著不出來還真不好找,宋寺丞,你怎么看。”

“依卑職看,不如撤除街道封鎖,放風出去,就說抓住了要犯,引他離開藏身之所,想來此人現在心急如焚,急于離開花坊,增加秘密巡查,讓認識他的人坐車內沿街巡查,還有明日正常開坊門,出坊者嚴查。”

“要是還沒有收獲,那該如何?”

“明日巳時再搜一回,他要是離開藏身之所,來不及回去也有可能,還有今日時間不湊巧,離天黑近了些。”

“什么,崔祥就是慕容垂。”看來喬嶸有點被嚇著了,剛天黑的時候燕軍攻城驚了他一下,現在又來了一次。

“可不,我也嚇一跳,殿下,三殿下,完了,這回堵在花坊,跑不了。”齊東嘿嘿冷笑一聲,搖了搖頭,“鄴城,誰都跑不了。”

喬嶸聽出齊東的消沉,知他操心焦慮,也無言安慰,他向來不屑于好言安慰人,哪怕是為他好,誰都不蠢,這時任何同情,理解,哪怕鼓勵都是多余的。

見齊東擺弄他許久未戴的頭盔,主動說起,“老齊,你老婆孩子呢,不是在寺廟里待著嗎。”

“回家了,孩子這一點點大,在普濟寺就待了幾天,里面人擠人的,味道都不對,熏死人,我老婆就帶孩子回去了。”

“也是,嫂夫人是對的,這三月天咋暖還寒的,孩子太小,人多的地方是要小心。”

“不說這個了,大統領今日說,江左斷不會坐視鄴城落入慕容之手,申大人早先也這么說過。”

“此言不虛,是該來人了,江左扶持鄴城抗擊慕容氏是為上策,大軍沒理由不來,哎,何時到是個問題,”喬嶸急切盼著來人,內心激蕩,“我剛來鄴城的兩個月,還能想著過去的每一天做了什么事,大半年下來就分不清,想不清了,也就不去想了,等待還有耐心,是這世上最無助,最無聊也最可怕的字眼。”

齊東點點頭,他接令大統領亥時召見,明白該來的總會來,可牽掛老婆孩子,焦慮揮之不去,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他喜歡和喬嶸說話,特別是情緒不好的時候,在這里,沒有虛言,只有共鳴,共鳴后情緒就能舒緩許多。

“不知道要挺到何時,有百姓缺糧了,只要是能吃的都不講究了,老鼠都有人抓了來吃。”

“官府沒有賑濟嗎?”

“可能還要等一段;”齊東鼓起勇氣,“喬大人,能讓我老婆孩子住這里嗎?”

喬嶸一愣,不大明白,帶著疑問的眼神看著齊東。

齊東行大禮后說,“大統領召我回去,要上陣了,這個時候,我要和兄弟們在一起。”

“調你去哪里?”喬嶸甚為不舍,少了一個主要的消息來源。

“西門,升我做校尉,不要恭喜我,只是一份責任罷了,大統領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就是去養馬,也一樣把馬養好。”

喬嶸倒吸一口冷氣,“你這是把嫂夫人和孩子托付給我?”

齊東行大禮。

喬嶸還禮,“老齊,喬嶸若能活,一定照顧好他母子二人,如有背棄,愿遭天譴。”

齊東心潮澎湃,眼框都紅了,努力的止著淚水。

“接她母子二人過來,就住后院,好在現在天不冷。”

齊東還是沒能忍住,豆大的淚珠順著面頰流了下了,頻頻點頭,扭頭拭去淚水。

喬嶸也不忍看這頂天立地,身經百戰的漢子如此不堪,他轉移了話題,“你聽,外面好象停下來了。”

“攻了這么久,可能歇歇了,等一兩個時辰再來,就是疲勞戰吧,讓人不得安生,也有可能是換人,換上一支生力軍。”

齊東對行軍作戰的判斷具有相當水準,喬嶸深以為是,攻擊只會一次比一次猛,誰也不會幻想,兩三次攻擊就能得手,這可是鄴城。

樊豹投靠了崔祥,崔祥知道樊大監和喬嶸一同南下的秘密,自己永遠錯過了傳國玉璽,把注意力轉到樊豹身上,他久在禁軍,如此時立一奇功,則可保他一世富貴,樊豹是聰明人,一點就透,這時只有打開城門放燕軍入城方能稱為奇功,今日帶著一名親信外出找人,此人是禁軍校尉馬原,樊豹以前的頂頭上司,相交多年,樊豹起初想邀約馬原一道走,可樊大監嚴令不準,喬嶸回枋頭的消息也是從馬原這套出來的,這人好酒誤事,三碗酒下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樊豹在西門軍營外面守了大半日也沒等到他出來,二人回去,坊門已是另一幅模樣,大隊官差把守,許進不許出,樊豹警覺之下,不敢進去,藏在街面的酒肆里,打聽里面出了什么事,誰也說不清楚,有人猜測大概和燕賊奸細有關。

戌時,天剛黑的時候,燕軍攻城了,石砲又接二連三地打了進來,隨即西門城墻邊上的屋子就燒起來了,濃煙火光串起,酒肆里一陣慌亂,三三兩兩的酒客一哄而散,樊豹不敢回去,眼見著大隊禁軍把花坊圍起來十步一哨,真出事了,樊豹還在想著今夜在哪藏身的時候,驚喜地看到圍了坊墻的禁軍指揮官是校尉馬原。

樊豹打發人悄悄把馬原請到酒肆里間,馬原撩開門簾見是樊豹,讓人全退下,拔劍拔了一半又放了回去,上前揮了一拳把樊豹打倒在地,惡狠狠的說,“你還沒死。”

樊豹躺在地上,疼的齜牙咧嘴的坐了起來,“哼,放心吧,我不會死,你也不會,誰都不會死。”

馬原一身鐵甲,“說吧,找我什么事,這里不能久待,里面搜捕慕容垂呢。”

“慕容垂?”

“就是崔祥,你認識的,還是城外的三殿下,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

“你是說,崔祥就是慕容垂,崔祥就是燕王的三殿下,怎么跟做夢似的。”

馬原蹲了下來,“你話里有話。”

“不瞞你,我現在跟著崔祥干事,但我不知道他是三殿下。”

馬原站了起來,拔出劍環顧四周,然后俯身拽住樊豹的領口,把劍靠過去,低聲問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獻門,崔祥要你獻門,我告訴他你守著西門,事成就是頭功。”

馬原松開手,喘著粗氣,一臉茫然。

“不……不……我不能出賣同袍弟兄,干了這事,以后還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間。”

“你想想李太尉,多冤,沒有李太尉會有你的今日,上天給你這個機會,為太尉復仇,現在你要不就和我們一起干,要不就殺了我。”

“他信任你嗎?干了這事就連燕賊也不容于我,想必過河就拆橋。”

“我現在是他的衛隊長,你立的這頭功會得到怎樣的賞賜,我都不敢想,你兩年前就是校尉,這一年來,打了這么多仗,還是校尉,難道你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嗎。”

馬原在里間走了幾個來回,突然停下,“你住哪?”

樊豹指了指花坊里面。

馬原搖了搖頭,“還沒抓到人,今夜估計抓不到了,你就留在這個店里,你們接崔祥出來了,再來找我,我得和他見一次,聽聽他怎么說。”

“他怎么敢來見你,再說,他也出不來。”

“世上的人都在冒險,他來鄴城不也是冒險嗎,見我難道不值得。”

“這個,那你想想辦法接他出來。”

“他出來了才有辦法想,我進去都出不來。”

“好吧,找機會我翻墻進去。”

“好,我要出去了,你要找我就先去找楓娘的三弟,他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你知道的。”

智生大和尚親自在院門放風,讓弟子把崔祥接下來,可憐崔祥未著外袍趴在冰冷的屋脊上吹了一個多時辰的冷風,手腳都不大靈活,被扶著進了方丈院。

智生大和尚讓弟子出去看著,把準備好的熱水素餅請崔祥用,而后告訴他,“官差要抓的人抓住了,現在外面街上還是少有人走動。”

崔祥咬著素餅,鐵青著臉,知道這老和尚都成精了,隨口說道,“我得出去,還有好多事要做。”

剛出去的弟子回來稟報,“圍坊墻的軍士撤了,寺內有幾個出不去的人翻坊墻出去了,往西過兩坊,那里火燒的厲害,反而安全。”

“我不翻墻,我要出去只走坊門。”

大和尚眼睛一亮,重新打量此人。

龍門寺大門外漆黑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崔祥站在廊柱后悄悄往外察看,馬蹄聲驟起,又急回寺內,一支馬隊簇擁著一輛馬車經過龍門寺,申鐘與邢銘坐在車上,兩人神色嚴峻,邢銘不滿,“這禁軍一撤,慕容垂翻坊墻出去不就前功盡棄了。”

“邢大人,大統領那有緊急軍務,他要主動出擊,值守花坊的禁軍自是抽調回去,我們還是盡快布置人手堵上這個漏洞。”

“他會翻墻出去嗎?”

“如果是江左的三殿下就不會。”

亥時二刻,圍著坊墻的軍士撤了,換成郡守府的官差,人手不夠,十步一哨換成巡邏了,坊內街道封鎖撤了,人手也撤到坊外幫忙。

臨近子時,黑黢黢的夜幕里,西門甕城內靜靜的集結著馬隊,一直排到內城門外,城墻上一聲令下十數根火把由近到遠地扔下去,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眼皮子底下竟有眾多燕軍軍士在布置護城河上的橋板,還有不少人摸到城墻底下,在檢查加固云梯,此刻被發現,軍情緊急,也顧不得檢查了,直接就把云梯架起來,更讓人驚恐的是弓弩射界外的開闊地蹲著黑壓壓一大片軍士,看不到頭。

射界外蹲著的燕軍指揮官眼見偷襲不成,在撤離與繼續之間選擇了繼續計劃,有個百人隊在兩個時辰前發起的攻擊中隨行潛伏在城墻下,現在他們已經發出信號,幾十架云梯豎了起來,斷無臨陣退縮的道理,當即拔劍前指,軍士如潮水般飛奔而上,偷襲變突襲,關鍵是搶時間。

城墻上,看得真真的蔣干沖著甕城一揮手,號角吹響,甕城門打開,浮橋板被推了出來,隨即被卡死在護城河兩邊,三千馬隊沖了出去,正往城墻狂奔的燕軍軍士就慘了,為了爬云梯只帶了短刀,沒有長矛在手,抵御不住飛奔起來的馬隊,被馬槊觸及不死也重傷,霎那間被沖得七零八落,馬隊所過之處,凄慘一片,失去勇氣的大隊向后潰散,連后面列隊遞進上來的弩手弓箭手陣形也被沖亂,城墻根下的燕軍最慘,根本跑不回去,成為箭矢靶子,舉著兩個盾牌都沒用,紛紛倒下。

蔣干見好就收,鳴金收兵,馬隊后隊變前隊,撤回西門內,軍士把浮橋撬起拖回甕城,關上城門。

蔣干對身邊的齊東說,“這個馬原還是能打的,讓他接著干,你還是去南門吧,那暫時沒戰事,可預備隊抽調有一半了,一旦有事會很難,但你一定要頂住,光想著效死力是沒用的,死人是沒有用的,一定要活著守住,守住才有用,你去吧。”

“遵令,卑職一定守住,卑職去南門了。”

此時城墻上的每一個人都為此大勝歡欣鼓舞,有部將好奇問,“大統領是怎么知道,燕賊要偷襲西門,當真神機妙算。”

“戌時燕賊來犯,東門北門的攻城器械加起來也沒有這里多,這么多橋板,云梯,燕賊以為天黑我就看不出意圖來,哈哈,雕蟲小計,來呀,叫書辦立刻往宮中報捷,還有,你天亮后把下面這些器械全毀了。”

西門大捷的消息飛快傳遍了全城,猶如久旱后的一場甘霖,軍心民氣為之一振,昇記鋪子里幾個郡守府官差也知道了,幾人在鋪子里東看看,西找找,對著柳老夫人說道,“好歹你這也是個鋪子,一點吃食都沒有。”

“都圍城多久了,老婆子日常的吃食,官爺肯定瞧不上。”

“你這不是賣著酒嗎?”

“酒沒了,早沒了,就是他們幾個挺尸的糟踐了我的酒,沒給過一回酒錢。”

“你這鋪子又是賣酒又是幫著治傷,生財有道啊。”

“官爺,休要取笑老婆子,日行一善,佛前添柱香,好吧,來的都是客,出去給你們找點酒菜,可好。”

那幾人連連稱好,讓她快去快回,他們要看住的是后院屋里,那幾個受傷的逃軍,并不在意這個老婦人,老婦人健談善談,時不時還能打趣逗悶。

柳老夫人打著燈籠出得門來,仔細瞅瞅四周,烏黑的街道,也是路熟,邊走邊緊張的四下張望,走出許久,后面有輕微腳步聲跟上來,“老夫人,是我,我和你的客人是一起的。”

崔祥見著老夫人,自樊豹投靠后,崔祥去過昇記幾回,也問過老婦人兒子去哪了,老婦人罵道兒子不孝順,出門就再也沒回來,不再管她了,隨后又哭泣道,這亂世,不知還在不在人世。崔祥不好問下去。

老夫人認出他來,點點頭,與他到僻靜處,熄了燈籠,“見到樊大人叫他千萬不要回來。”

“老夫人是說,那個都尉大人不在鋪子里。”

“是,他和一個兄弟一大早出去,就沒回來。”

“太好了,老夫人你要保重,我見著他一定說,晚輩告辭。”

從黑暗中傳來低聲細語,“你是誰?”把兩人嚇一跳,隨即夜幕里走出兩人,正是樊豹。

樊豹把見著馬原的事告訴崔祥,建議去見見。崔祥當即就說,“見面的事以后再說,暫時來講,他不值得我信任,除非他把這事辦成。”

沒有想到崔祥對這提議毫無余地的拒絕了,樊豹反過來想想也是,這事太大,自己打保票能管什么用,況且誰又來保自己呢,萬一馬原真使詐,自己萬死也挽回不了。

“你拿著這個簪子,去城北光祿坊的苼絲樓找何遠。”

“是樂坊司的那個。”

“對的,何遠是那的管事,是我們的人,見到他拿簪子給他,要他帶蕓娘過來,你也來,在龍門寺附近接我。”

“不和我一起出去嗎,這里還是很危險。”當即要崔祥和他一道翻墻出去,絕對保證安全。

“樊都尉,依令而行,以前你怎樣我不管,這以后只管聽令就是,因為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崔祥接二連三拒絕翻墻,這等雞鳴狗盜行徑,非君子所為,他要出去一定是從坊門。

“是,遵令。”

“好了,你去吧,我來給你放風。”樊豹帶路來到坊墻邊,崔祥看著樊豹徒手爬上去了,趴在墻頭卻不往下去,前面有個人順樹爬上坊墻,扔塊石頭下去,見四下無人,跳下去順勢一滾,還沒起身,就被埋伏的人抓住,五花大綁押走了,就在這當口,樊豹跳下去了。

崔祥趁夜色往龍門寺去,遠遠看到柳老夫人打著燈籠往回走,拎著一大捆看著象是韭菜的東西。

侯宅巷口,一身鎧甲的齊東趕著馬車回來了,帶著老婆孩子急匆匆來到喬嶸屋門前,偕夫人孩子向喬嶸叩拜,喬嶸不便起身,趕忙還禮,命周威高泰扶齊大人起身,孩子剛過百日,身逢亂世,往后實難預料,齊東手下三名護衛看著心有戚戚,幫著把馬車趕到后院,隨身行李擱到剛收拾出來的屋里。

沒有道別,沒有凝視,沒有回眸,齊東離開住了好幾月的侯宅,打馬往南門去了,留下齊夫人低頭暗自垂淚。

喬嶸拄著拐帶著他母子來到后院,屋里點亮了豆大的燈光,孩子在襁褓里熟睡,看著粉嘟嘟的,煞是可愛。齊夫人把孩子放在榻上,坐在席上就著燈光,整理自己的物品,讓喬嶸坐下,此女子是宮中出來的,目光很是堅強,顯然是見過些世面,經歷過事的,“這里好靜,喬大人,謝謝你收留我母子,齊東每次回去都說到你,他還說,在這鄴城里,唯一能護我孩兒周全的就是大人了。”

“喬嶸在齊大人面前起過誓,只要我不死,一定照顧好你母子二人,你就放心在此歇息。”

“齊東能活嗎?”

“齊大人是血性男兒,他的命是禁軍的,這么多年他都能活下來,想想他還是很有本事。”

齊夫人噗嗤笑了出聲,“這也叫本事。”

城南的一處馬面城墻下傳來聲響,幾名值守往下看黑乎乎的,這里是蔣干親設的一個進出點,專為劉琦回城所設,仔細聽響動,是約定的信號,沒錯,把吊籃放下去,一會轆轤絞上來的正是劉琦和一男子。

蔣干在軍帳里酣睡,這么些日子來,睡得最香的一晚,突然帳外嘈雜,蔣干迷糊之際煩躁不已,正要發作,聽清是親兵在稟報,江左來人了,劉琦也回來了,現在已經進宮去了。蔣干當下清醒過來,下榻顧不得穿鞋,出了軍帳,聽從城墻上下來的人細細稟報,一道回來的還有趙冀都尉,他率軍回來了,使團副使那位大理寺譚姓郎中令也回來了,總共一百多人回來了,劉琦三人往南走了三日,在路上遇上往鄴城來的眾人。

蔣干心一寬,總算來了,吩咐下來,“快快備馬,即刻進宮,現在什么時辰。”

蔣干在宮門前下馬,見到申大人車駕正往這來,松了松手腕,喜滋滋地候著,申鐘見蔣干等著自己,不等車駕停穩當,跳下了車,向他走去,“今日喜鵲什么時候叫了,都沒聽見。”

“哈哈哈,申大人還是這般風趣。請,邊走邊說。”蔣干知道申鐘心情一好,說話就特別有意思

“大統領辛苦了,理當先請。”

還沒到開宮門的時辰,朝中諸多大臣相繼入宮,宮門值守禁軍也不關大門,卯時快到了,諸位大臣都是臨睡前,得知西門大捷的消息,興奮之下,難以入睡,好不容易睡了,又被江左來人的消息叫醒。

東宮大殿,太子聽完使團副使稟報的商議結果,正在屏風后與皇后說話,蔣干與申鐘進來行禮后,各自坐下,劉琦將剛才副使說的話,大致說了一遍,江左可以派兵馬過黃河協助擊退燕賊,解鄴城之圍,條件是:

將傳國玉璽送到枋頭,向江左上表稱臣;

所耗軍輜,事后由鄴城三年內清算;

黃河南岸所有州郡歸江左。

申鐘問副使,“有兩軍聯合指揮或者聯合作戰此類的提議嗎?”

“回申大人,盧大人一開始提過,各打各的,對方沒有反對,此后雙方談了這么長時間,再未涉及過鄴城軍力。”

不涉軍權,蔣干身子放松了些,踏實坐在席面上,這幾個條件在自己的預期之內,覺得太子與皇后沒有理由不接受,事情看起來可以樂觀些,“江左來人呢?”

“安置在偏殿休息,隨時可以召來。”

太子與皇后說完話,恭送皇后離去后,坐回大殿正位沒有說話,此刻殿內多位大臣均看著太子殿下,他不開口,大家實難說話。

申鐘直起身來拱手說道,“殿下,譚副使和劉琦一路幸苦,讓他們先去偏殿休息。”

太子點點頭,已有內侍引著二人退下。

太子挺了挺身體,大臣們把目光都集中道太子身上,“各位大人,想必都知曉了與江左商議的結果,各位都說說吧。”

殿內一片寂靜,大家看來看去,不約而同地都看著申鐘,太子自愧于申大人,“昔日周公輔政,非議不斷,但又不能不讓人說話,這世上大概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會招人非議,你說呢,申大人。”

“周公反哺,天下歸心,功高蓋世,才遭人非議,申鐘身無寸功,足無寸土,卻招人非議,想來名不副實,著實有愧。”

大殿之上,諸人想笑卻又極力忍住,氣氛一時輕松起來,太子想起蔣干說的,無兵無功,如何震懾朝堂,也會心一笑,太子一笑,底下就不忍了,也都笑了出來。

“眼下之勢,江左為聯盟,燕賊乃我仇敵,不共戴天,覬覦鄴城,還要我等的性命,想我申鐘獻俘于慕容氏的宗廟,做夢,寧死不往。”申鐘站了起身,能保住軍權,這讓申鐘膽氣足了許多,“聯江左以御仇敵是大計,這個聯,固有意味,鄴城軍力不容江左染指,保住太子,保住鄴城,保住黃河以北各州郡就是勝利,雖傷了元氣,可留得青山在,勸農桑,平徭役,治鹽鐵,新兵制,來日方長,會有所作為的。”

申鐘得知江左的條件,大可聽宣不聽調,事有可為,一番話說得大殿中人群情激昂,頻頻點頭,蔣干行禮,“殿下,申大人所言甚是,軍情緊急,請速斷。”

韋大人心想著傳國玉璽已到江左,心中不忿,“要是把傳國玉璽送到江左,江左大軍不出,或者只出兵觀戰,以收漁翁之利,到時奈何。”

邢大人擺擺手,“不至于,白紙黑字,這些高門勛貴這臉面還是要的,再說,現在也只能相信。”

蔣干行大禮說道,“殿下,蔣干余生只有兩件事,一是為殿下護駕,二是為陛下復仇,昨夜雖有大捷,能挫敵銳氣,也僅于此,臣等無能,國事艱難至此,還望速斷,剛才,娘娘有何示下?”

“母后的意思,鄴城之圍解了,再行奉上。”

大殿內寂靜無聲,窗牖外已大亮,清晨的陽光,也只有清晨的陽光能透過窗牖投射在帷帳上,斑駁陸離。

龍門寺門口,崔祥認出了苼絲樓的馬車,趕車的就是何遠,瞧著馬車在街道上走了幾個來回了,再三確認安全后,崔祥竄上馬轅,一手搭著何遠的肩一手掀開簾子,“不要停。”,彎身進了車廂,把里面的蕓娘嚇了一跳,這個蕓娘年近四旬,本是苼絲樓的舞伎,舞是早已跳不動了,還在苼絲樓里做著營生,靠的是一門為人妝容的本事,大大小小的舞伎都愛找她,哪怕自己妝容好了,也要招蕓娘來看看,蕓娘的一筆一抹,總有神奇。

蕓娘行禮,被崔祥托住,“時間緊,給我妝容,盡量象何管事那樣,老上個十來歲。”

轉頭問何遠,“就這里,停下,樊豹呢?”

“他說,熟人多,就不進來了,在坊門前的酒肆等,還有秀娘。”

“怎么帶她來呢。”

“一大早樂府司就來人下令,說要進宮候著,小人是借著絲弦斷了,要買絲弦才進來,據說是江左昨夜里來人了這才宣入宮,預備著接風宴。小人想著,接上公子出來,就送秀娘進宮。”

崔祥一邊妝容,一邊說,“樊豹想我去見一個人,你與他先去見見,以我長史身份去見,看對方有什么要求,盡量答應,事情成了,你就是我的長史。”

“是。”

“去找樊豹吧,他會具體和你說,我這弄好了,替你送秀娘進宮,過后在苼絲樓會面。”

“是。”

有貼身內侍過來細聲稟報,太子聞聽,點點頭,內侍大聲道,“皇后娘娘有旨,賜粥。”不大會熱騰騰的米粥端上來。

在眾人用粥之時,有內侍請申鐘與蔣干進入內室,隨后太子也進來了,正位坐著的正是皇后,

行禮后,皇后悲戚的說,“不是本宮舍不得這傳國玉璽,這本就不是我們的東西,只是沾上了,好比請神容易送神難,你們要好好謀劃,這國之重器送出去了,就要護我四子一女的安危。”

蔣干羞愧的低下頭,“時間太緊了,如不速決,就算江左來援,恐時間也來不及,鄴城糧草再緊也只夠兩個來月的了,實難有兩全之策。”

申鐘行禮后說,“娘娘思慮過于悲觀了,太子殿下雖不能登基稱帝,但還是一方諸侯,有數萬兵馬,數州之地,我們與江左是相互需要的關系,江左使者喬嶸曾說過,河北馬隊天下無敵,要對付慕容燕賊,江左要仰仗我們,絕不會有娘娘憂心之事。燕賊是仇敵,萬不可有奉璽與之商談媾和之意,萬一鄴城有變,太子說過將傳國玉璽奉給江左,也不留給燕賊,否則如何對得住陛下,臣深深贊同。”

皇后聞聽嗖的紅了臉,太子也有意背對著母親,皇后站起身離去,惱怒的邊走邊說,“你們看著辦吧,本宮不管了,聽天由命好了。”

“母后的心意我早已明了,她為護住我那幾個兄弟和妹妹,什么都肯,每日都來吵鬧。”

蔣干奇怪的說,“娘娘平素不這樣啊,定有人挑唆。”

“這些暫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二人是否贊同盧大人的協議。”

有內侍進來稟告,“江左來人醒了,請求見殿下。”

申鐘舉手示意,“在偏殿設宴,讓孟大人主持宴會,外面的大臣作陪,你們速準備歌舞助興。”

太子點點頭,內侍退下準備去了。

申鐘問太子的貼身內侍,“江左來的人叫什么?”

“回申大人,姓何,叫何融。”

“申大人,還是再想想有沒有兩全之策,以安娘娘之心。”

“讓三位小王爺前往江左為質,娘娘舍得嗎,路上安全嗎,除此之外還哪有更好的辦法。”

“盧大人談了幾個月才談出的結果,你們二位這急刻間能想出更好的,這豈不是……”太子忍住了,沒有說下去,“二位大人去見見這位江左來人,沒什么別的事小王就不見了,你二人酉時再來吧。”

臨近午時,何遠樊豹回到苼絲樓,見到崔祥,二人報喜,馬原答應了,只等約定日期,屆時大軍接近西門,馬校尉打開城門。事成之后,他不想帶兵了,想有個爵位,在幽州做任郡守打發余生,何遠替崔祥應下來。

崔祥點點頭,臉有喜色,“這有何難,準了。”

何遠不無遺憾的說,“現在麻煩的是,消息怎么傳出去,我們出不了城,馬原沒有權限上城樓,更不要說送人出城,他只能待在城下,除非有軍令。”

樊豹小心翼翼地說,“派人在城墻上往外羽箭傳書也不穩妥,一時還真想不出好方法,最后只能說,定下日子再告訴他。”

何遠突然想到,“他昨日不是出城作戰嗎,總不會是最后一次?”

樊豹搖頭說,“那沒個準信,得聽蔣大統領的,有可能今日,也可能下個月,江左援軍說不定都到了。”

崔祥一錘定音,“夜長夢多,不能等,就這一兩日。”

二人面面相覷看著崔祥。

東宮偏殿,一曲終了,舞伎紛紛退下,譚大人倦困地竟瞌睡起來,好在接風宴席此時結束了,隨后諸位大臣告辭退席。

何融對申大人行禮,“不知太子殿下是否同意盧大人與郗大人的協議。”

申鐘笑笑,“何先生,不著急,喬先生的居處就在宮門外不遠處,不如,何先生先去那休息養足精神,可好。”

何融行禮稱是。

蔣干提議,“我們也去吧,聽聽喬嶸怎么說。”

申鐘想想也好,蔣干不忍背逆皇后娘娘的心思,卻相信喬嶸,這的確是個聰明人,讓這個聰明人說服蔣干站到自己這邊,“我們午時以后再去吧,讓他們說說話,不要讓人家說我們小家子氣,譚大人也一起去。”

笙絲樓以吹彈著稱,這次進宮有七人,除蕓娘外,都是以吹彈見長的行家里手,這六人琴,笙,瑟,鼓,排簫,竹笛各有所長,只是比不得歌舞伎那般上得了臺面,只能在帷帳后賣力演奏,不敢搞錯一個音符。

幾人回來后,蕓娘不待休息,向何遠講了此次宮宴的情況,著重是這個江左來人,很年輕的一個人,宮里的耳目說,他在等太子同意協議,交出傳國玉璽帶回枋頭換取江左援軍,太子已經同意而皇后卻不贊同,大臣們贊同的多,事情有些不妙,他還會給皇后娘娘吹風,若獻出傳國玉璽援軍不至又當如何,把救命的東西留在鄴城,最后給誰至少能保住幾名幼子性命。

何遠掀起帷幕進入內室,崔祥回味著蕓娘話,喃喃自語,“使者,玉璽,枋頭,援軍,今夜,明夜……今夜……備車,隨我去個地方,還有把樊豹找來。”

未時時分,侯宅里熱鬧起來,茶尚未烹好,屋內喬嶸靠在側位,蔣干在屋內講著昨夜的戰事,這親歷者的講述總是詳實具體,不比道聽途說,說到精彩處,著實讓人擊掌叫好,喬嶸甚是敬服,也只有這個時候,喬嶸才覺得蔣干不愧為大統領。

蔣干一番話結束,申鐘對何融說道,“何先生,剛才可休息好。”

何融連忙行禮,“多謝申大人,何融休息好了,剛才睡了大半個時辰。”

“今夜就動身回去會不會覺得太疲倦。”

整個屋子里的人都看著申大人,喬嶸雖說心里有準備,還是心頭一晃,自己在鄴城大半年生生死死,度日如年,最后結果竟是這樣,何融就這么名正言順的將傳國玉璽帶回去,所有的血淚白流了,自己還算好彩,只是廢了一只胳膊一條腿,留下了性命,那些枉死的人,應玉,黃謙,劉陽,還好柳燦已經平安到了枋頭。

何融急忙回答,“軍情緊急,只要依約何融可以隨時動身。”

蔣干干咳了兩聲,“朝中有大臣說,鄴城解圍之日由太子殿下親手奉璽,不是更合禮制嗎,喬先生,何先生,二位覺得如何。”

何融說道,“盧大人在商議時,已經提過此議,可這樣一來,要是解了圍,鄴城不舍得給了,又當如何。”

說話間隱約有嬰孩的啼哭聲傳來,蔣干奇怪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喬嶸說是齊東托他照顧妻兒,這樣他不至于分心御敵。

不光蔣干,就連申鐘目光中都有贊許,透著感慨。

“二位大人,請讓何兄按約踐行,喬嶸說句大話,只要我喬嶸在鄴城,郗大人一定會遣軍來援,鄴城之危一月內必解。”

申鐘蔣干相視大笑不止,這話怎么說的,蔣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喬先生,謝謝你,好久沒有這么痛快笑過了,哈哈哈……”

譚大人飽受商談之苦,趁機挖苦喬嶸,“喬先生是自比白玉,高潔無暇,還是說自己重要如傳國玉璽。”

此言一出,用意過于明顯,氣氛一時尷尬,申鐘轉移話題,“盧大人譚大人他們商談辛苦了,談出的結果很重要,一定要執行,喬先生也是這個意思。”

“譚大人所言不虛,這世上之事是分人的,要看是誰;在建康無人多看我喬嶸一眼,但在郗大人眼中,我喬嶸與那傳國玉璽一樣重要,畢竟玉璽是朝廷的,而小人是效忠郗大人。”

譚大人臉上抽了兩下,往自己臉上貼金誰不會,連申鐘蔣干也在想,這話說得是有些大了,再怎么說也得有個度,過了就聽得刺耳了。

喬嶸看了何融一眼,何融不明白喬嶸何所指,只得應急說,“郗大人是很看重喬兄,在下來之前,郗大人還交代……”何融突然意識到喬嶸所指,再看了看喬嶸,喬嶸點點頭。

何融鄭重地從喬嶸案幾旁捧一個精致漆盒放置在申鐘蔣干二人的案幾上,“這是郗大人給喬兄的。”何融打開漆盒,里面八卦織錦襯托,上有兩丸暗紅色的藥丸,表面光潤,猶如下面錦緞一般絲滑,隱隱地散發著光芒,申大人不明白,與蔣干對視一眼,看著何融。

“這是張天師親自煉制的丹藥,服后精神煥發,延年益壽,三月前出爐的,煉了半年一共才二十八丸,賜了兩丸給郗大人,郗大人擔心喬兄的傷情,命小人帶來給喬兄。”

“啊!”這下在座的無不震驚,連在屋門口值守的一班親兵衛隊都伸長脖子在看那兩藥丸,這可是神仙的東西。

申鐘不自覺地伸手去取,又覺不妥,尷尬地收手回來,譚大人試探地問了句,“張天師為何賜郗大人仙丹,他們是多年好友嗎?”

“譚大人,郗家上下都信道,唯獨郗大人信佛,上月在江陵偶遇張天師,天師問了郗大人兩個問題,是關于佛學的,天師滿意大人的回答,說有所得,為表謝意就賜了兩丸給郗大人,說是極陽之物,朔月日子時服用效用最佳,當時小人就隨侍在旁。”

“喬嶸傷口已愈,二位大人,這兩丸仙丹還請收下。”

申鐘與蔣干一聽這仙丹送于自己,激動不已,可這禮太過于貴重,怎么好收。

“二位大人收下吧,等鄴城解圍,二位大人定能與郗大人見面,到時二位回贈禮物給郗大人就是。”

有了這個臺階,二人就不再推辭了。

譚大人見狀,知是喬嶸在為郗超收買人心,這一下就收住了當朝宰輔與大將軍,著實厲害。

申鐘開心極了,“大統領,你看這協議之事,就這么定了吧,何先生今夜就動身。”

譚大人心里一動,不等蔣干回答,“喬先生果然為郗大人看重,不過本官依然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不知譚大人如何眼見為實。”喬嶸高興極了,這條魚上鉤了。

“請大統領說與喬先生知。”

“想必譚大人是說,讓喬先生說服郗大人,這傳國玉璽暫留于鄴城,不行不行,這太難為喬先生,再說,也沒有時間了。”

“喬先生的手段,本官還未親眼見識過。”

申鐘覺得譚大人有點過分了,剛要出聲,喬嶸笑了一聲,輕輕一句,“這有何難。”

譚大人當即就愣住了,一開始就是出出胸中悶氣,后來一時意氣頂上杠,看不慣,甚至厭惡這個喬嶸說話沒邊,可此人意氣風發,難不成……此人瘋魔了。

“何兄,今夜你帶上納貢表回枋頭就好。”

蔣干看不下去了,打斷喬嶸,“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不能誤了大事。”

申鐘撲哧笑了出來,“喬先生真有你的,大統領自己說出來了。”

眾人哄堂大笑,蔣干性情中人,沒有絲毫芥蒂,這譚大人文人氣足,涵養工夫不夠,視被人擺布為奇恥大怒,“不過爾爾。”

“哈哈,譚大人你聽好了。”喬嶸對申鐘蔣干二位大人行禮,“此時不能把傳國玉璽帶出鄴城。”

申鐘又驚又急,瞪著眼說不出話來。

蔣干手撐案幾上,直起身子,“這干系太大了,莫要置氣。”氣氛一時緊張,看著不象適才說笑,連周威高泰都被嚇著了,大氣不敢出。

“路上不安全。”

“喬兄,往南沒多遠就有接應。”

“出城就不安全。”喬嶸斬釘截鐵的說,說出自己的意思,“傳國玉璽請到侯宅,由雙方共同看管,鄴城解圍之日,由喬嶸送去江左。何兄帶上納貢表今夜回枋頭,你回去回稟郗大人,就說是我的主意,請他盡速出兵。”

這茶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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