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陌生關系熟悉化:優化市場交易秩序的探索
- 劉少杰 張軍 王國偉
- 5851字
- 2019-11-08 19:45:46
第二節 并未發生質變的熟悉社會
問題的復雜性在于,植根于中國文化傳統的熟悉關系和由市場經濟本性規定的陌生關系,二者對立并存,并且因為都具備真實根基而不可能發生截然相反甚至此生彼亡的變化。二者勾連交織,相互利用且沖突排斥。特別是在交易人員眾多的消費品市場,這個問題表現得就更為復雜,并使消費品市場的交易秩序面臨無法回避的沖擊。
然而,人們對中國市場經濟中熟悉關系和陌生關系對立并存且相互沖擊的事實,通常形成了非此即彼的截然對立的看法。
有學者根據市場空間擴大、陌生面孔增加和一些人在市場行為中唯利是圖等現象,認為中國在市場經濟當中已經形成了一個與傳統社會不同的陌生社會[1];還有學者說,由于市場經濟的刺激,中國社會重視熟悉關系的傳統已經被拋棄,人們開始“宰親殺熟”,中國社會變成了一個六親不認的陌生社會[2]。
認為陌生社會已經到來的最普遍根據是,老人在路上摔倒沒人扶,社區鄰里之間陌生面孔越來越多,人與人之間有戒備心理,人情日益淡薄,唯利是圖成為社會普遍風氣,等等。馮啟就是根據這些社會現象得出了陌生社會已經到來的結論。謝俊貴也得出了陌生社會已經到來的相同結論:“20世紀末期以來,我國正式開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原有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被打破,原來束縛于計劃經濟體制之中的單位人(包括城市的單位人和農村的社員)開始走向了市場,人口的社會流動性日益增大,熟人社會發生了動搖,生人社會開始興起。”[3]
人們一旦形成熟悉社會行將終結、陌生社會已經到來的觀點,通常首先關注的是道德關系的變化。鄭也夫論述的“宰親殺熟”觀點,就是在從熟悉社會向陌生社會轉變的背景下,對一些人見利忘義、無情逐利的市場行為的激烈譴責。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道德觀念或道德原則屬于思想意識的上層建筑,建立在特定的生產關系或經濟基礎之上。當經濟生活發生變化時,人們的道德觀念和道德行為也會發生變化。就此而言,如果確實發生了從熟悉社會向陌生社會的轉變,一些人背棄注重親情的傳統道德而轉向利益至上的市場原則,似乎也符合歷史發展的規律。
不過,盡管“宰親殺熟”現象引人注目———因為它是對熟悉社會中的道德原則的徹底背叛———但如果把陌生關系中的市場行為同熟悉關系中的市場行為加以比較,就能發現陌生關系中的逐利行為要比熟悉關系中的更加冷酷,而熟悉關系中的“宰親殺熟”并非普遍現象。通常的情況是,在熟悉關系中開展市場交易行為時,大部分人還是比較注重道德情感的。雖然在熟悉關系中也要追逐利益,但多少還會有些關照,徹底忘義滅親的市場行為屬于比較少見的極端現象。
對“宰親殺熟”現象予以激烈譴責,是對熟悉社會中形成的道德觀念的一種固守。指責“宰親殺熟”,不僅抨擊了那些對親戚朋友坑蒙拐騙、損人利己的行為,而且表達了在親情熟悉關系中不能開展以逐利為目的的市場行為的觀點。盡管理想的市場行為是遵守誠信原則的,但市場行為必須以獲利為目的,否則就超越了市場關系而不屬于市場行為。而熟悉社會中崇尚的道德原則是牟利卑污、親情至上。“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就是對這種道德觀念最明確的表達。
在一些人嘆息熟人社會即將逝去、陌生社會已經到來之時,也有很多學者認為中國熟人社會根深蒂固,盡管在快速發展的市場經濟的推動下中國社會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熟人社會并沒有從根本上發生改變。出現頻次比較高的提法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熟人社會已經不同于費孝通筆下的傳統鄉土社會,而是摻進了很多陌生因素的新型熟人社會。賀雪峰針對近些年鄉村社會的一些變化,稱之為“半熟人社會”。他在一篇關于村委會選舉的論文中指出:傳統的熟人社會是自然村中的社會,而現在自然村已變成了行政村,“行政村已大大不同于作為熟人社會的自然村的情況。行政村是規劃的社會變遷的產物。在行政村中,村民之間相互認識而不熟悉,共享一些公眾人物,但缺乏共同生活的空間。若將自然村看作熟人社會,行政村便可以稱為‘半熟人社會’”[4]。
受賀雪峰“半熟人社會”的觀點影響,吳重慶對鄉村熟人社會的變化做了進一步概括。他根據大批青壯勞動力離開家鄉進城務工導致農村出現普遍的“空巢”的現象,把鄉村社會稱為“無主體熟人社會”。吳重慶認為“無主體熟人社會”比“半熟人社會”更清楚地揭示了鄉村社會的變化:“‘半熟人社會’揭示的是與‘熟人社會’之間的量(熟識程度)的差異,其解釋力表現在村民委員會選舉這一特定事項上;而‘無主體熟人社會’能夠揭示與‘熟人社會’之間的質的變化,并試圖解釋空心化農村的社會運作邏輯。”[5]
盡管吳重慶刻意強調鄉村社會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但他的“無主體熟人社會”也沒有揭示“與‘熟人社會’之間的質的變化”,而且這個概念還存在邏輯矛盾。主體是人,社會是人們交往活動的展開形式,當主體或人不存在時,社會怎么還能存在呢?從實際情況看,當大批青壯勞動力進城務工后,農村還有很多婦女和老年人在從事農業生產,他們從過去處于從屬地位的輔助勞動力,變成了主要勞動力,是新形勢下農村社會的主體。因此,“無主體熟人社會”不僅存在邏輯矛盾,而且不符合農村的實際情況。并且,質變乃是事物的性質發生了變化,量變則是事物數量的變化或場所的變更。農村社會的“空巢”現象,不過是人口流動的數量變化和場所變更,是量變,而不是質變。
近些年中國社會學界發表了較多關于熟人社會向陌生社會變化的研究成果,而但凡談到熟人社會和陌生社會的問題,通常都會聯系費孝通關于鄉土中國的論述,認為費孝通筆下的鄉土社會是熟人社會的原本形態。雖然應當贊揚這些研究對前人思想觀點的承繼意識,但應當指出的是,這些研究中有些人對費孝通思想觀點的理解存在明顯的片面性。仔細閱讀《鄉土中國》會發現,費孝通并沒有使用“熟人社會”這個概念,他充分討論的是“熟悉社會”。雖然兩個概念只有一字之差,但內涵與外延卻有很大區別。
“熟人社會”主要強調人與人之間熟悉而親密的交往關系,而費孝通論述的“熟悉社會”,既包含人與人之間的熟人關系,也包含人對物、對周圍環境和風土人情的熟悉關系。費孝通生動地指出:
費孝通這段話很值得深思。他并非像某些人討論熟人社會時那樣僅僅注意人與人的熟識關系,也并未僅僅依據人口居住或流動的情況去判斷鄉村社會的性質,而是從人與人,人與物,人與傳統,人的感覺方式、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來論述熟悉社會以及熟悉關系。因此,熟悉社會是對中國鄉土社會的一個總體性判斷,而不是僅對人際交往和人口流動現象的反映。并且,費孝通是在中西文化的對比中論述中國鄉村社會的本質特點的。關于以己為中心、以親情為紐帶的差序格局,輕視原則而重視感性象征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這些制度層面的論述,是在同西方團體格局、法治社會的對比中做出的關于中國社會本質特點的判斷。
費孝通關于鄉土社會是熟悉社會的論述,其重要啟示在于,分析評價中國社會的本質特點,不僅要在人與人、人與物和人與環境的總體聯系中展開,而且應當在不同文化傳統的對比中,從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著眼,揭示制度關系或社會結構的本質。據此可知,雖然一些學者在談論中國熟悉社會發生了質變時,通常會把自己的論述同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的論述聯系起來,但應當說他們沒有注意像費孝通那樣從社會的制度層面,亦即從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變化開展分析,以至于描述了很多表層現象而沒有抓住問題的深層本質。
如果承認費孝通關于中國鄉土社會是熟悉社會的觀點是依據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本質特點做出的判斷,那么當我們討論熟悉社會是否發生了向陌生社會的轉變時,就應當像費孝通那樣去考察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是否發生了轉變,以及是否由于這些轉變而引起了社會結構或制度關系的變遷。如果沒有這些方面的考察,而是根據一些表層現象的變化,就得出熟悉社會已經發生了向陌生社會的轉變甚至是質變的結論,則顯然有草率之嫌。
事實上,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論述的那些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現在并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盡管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鄉村社會發生了很多重要變化,但以己為中心的差序格局和輕視普遍原則、崇尚中心勢力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擴展了農民的視野和接觸空間,但經過潛移默化、世代相傳而積淀于他們心靈深處的心理結構和文化傳統并沒有改變。大量研究表明,不僅留在農村從事農業生產勞動的農民仍然在延續著以己為中心、以親情關系為紐帶的差序格局,進城務工的農民工也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著鄉村社會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
更進一步說,不僅農民和農民工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沒有發生根本的轉變,而且城里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也不能說發生了本質的變化。確實,城市空間發生了難以預料的大規模迅速擴張,不僅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把城市居民封閉得難以溝通,而且由于日益嚴重的群體利益分化,生存狀態不同的人們之間也形成了許多隔閡甚至沖突。費孝通描述的街坊鄰里親密熟悉,同鄉之間誠實相待、和諧默契,那些田園詩般的鄉土社會場景,在嘈雜而緊張的城市空間中確實難尋蹤影。然而,這些都不足以證明中國城市已經進入了陌生社會。
正是在這種令人感到陌生的空間里,從熟悉社會帶來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仍然無處不在地表現著。進城農民工結成了親情紐帶和鄉土圈子,從城鄉基層社會發家而起的老板們辦起了家族企業,大學校園中成立了數不清的同鄉會,以及遇事總是想著拉關系、拜門子的行動路徑,善于模仿從眾而不勤于突破創新的行為模式,攀權附勢的官本位心理,職位升遷甚至貪污腐化都要拉幫結伙的裙帶關系,凡此種種,舉不勝舉,都是從傳統社會中延續下來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表現。私己中心、倫理本位、親情紐帶、圈子關系、輕視原則、崇尚權勢,誰能證明這些傳統社會或熟悉社會的本質特征在哪個社會層面上消失了?
在我們看來,中國社會的這些本質特征,不僅現在沒有消失,而且再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也未必能夠消失。不過,這里似乎過多地陳述了中國社會的負面特征,而事實上,在從傳統接續而來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中,也有很多優秀品質:費孝通晚年論述的中國人崇尚天人合一的世界觀,善于感性溝通的意會、將心比心的交流方式,注重交往、追求和諧的人際關系;梁漱溟在東西文化比較中強調的中國人講究情理交融,長于環顧左右、向旁邊看的思維方式,家庭為根、倫理為本、道義為先的行為方式。正是這些本質特征表現了中國社會的制度結構,具有超常穩定性的中國社會的制度結構,不會在改革開放后的幾十年歷史中徹底改變。
從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層面開展社會制度變遷的研究,在社會學的歷史中已經積累了豐富的思想理論,中國社會學理應借鑒這些思想理論,對中國社會制度變遷做出更深入的研究。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一些研究不注意對前人研究成果的承繼,僅僅停留于對社會表面現象做些觀察與描述,缺乏從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的變化上來分析中國社會的深層變化,以致形成了一些在邏輯與事實上都難以成立的結論。因此,我們主張借鑒中外社會學傳統中關于社會制度變遷的研究成果,克服表面觀察和簡單描述的局限,開展真正接觸中國社會本質層面的社會變遷研究。
在社會學的歷史中,有很多學者像費孝通一樣從人們的行為方式與思維方式的變化上分析社會的本質特點和結構變遷。迪爾凱姆把社會學歸結為關于制度的科學,而他說的制度不僅指法律和規章等制度,更重要的是指人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迪爾凱姆指出: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是社會事實,而最基本的社會事實是制度,因此,“可以把社會學界定為關于制度及其產生與功能的科學”[7]。他在進一步論述社會事實的本質時又說:社會事實“由存在于個人之身外,但又具有使個人不能不服從的強制力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和感覺方式構成”[8]。更明確地說,社會事實就是對個人具有強制力的制度,它是由行為方式、思維方式和感覺方式構成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迪爾凱姆對于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轉型的研究,最重視的是對人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變化的考察。
社會生活是充滿偶然性的,面對變動不居的社會生活,社會學不能去追捕那些千變萬化的現象,而要從不斷變化的現象中發現相對穩定的本質。特別是那些以科學的立場開展的社會學研究,更是應明確地堅持這種追求。當迪爾凱姆試圖用物理學的方法研究社會現象時,他的本意是試圖像物理學一樣在社會現象中發現客觀規律,但社會畢竟是由有意識的人們的選擇行為呈現出來的,在社會生活中找不到類似萬有引力定律的客觀規律。然而,社會生活中有相對穩定的且具有一定程度客觀性的制度,社會學在社會生活中發現制度及其變遷的邏輯,相當于物理學在自然現象中發現本質與規律。正是基于這些理由,迪爾凱姆一方面強調用物理學方法研究社會,堅持把社會事實當作物來看待,另一方面又把社會學歸結為關于制度的科學。
總之,無論是從中國社會變遷的實際情況出發,還是借鑒費孝通和迪爾凱姆等社會學家研究社會變遷的思想觀點,都不應當僅僅根據中國社會表層現象的變化,就得出熟悉社會即將過去、陌生社會已經到來的結論。因為,盡管熟悉社會中陌生的面孔增多,一大批農村青壯勞動力進了城,甚至個別人還出現了“宰親殺熟”的行為,但是,就大多數社會成員而言,人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并沒有改變。符合實際的觀點應當是,差序格局、親情關系、熟悉圈子和權力至上等熟悉社會的本質沒有改變,但這個本質未變的社會已經遭遇了與其不同質的大量新因素的沖擊。我們應當在熟悉關系與陌生關系對立并存且相互沖突的矛盾關系中,觀察、分析和概括中國市場交易秩序的生成與變遷問題。
注釋
[1]馮啟.中國進入“陌生人社會”.(2011-09-26)[2018-03-20].http://www.globrand.com/2011/524077.shtml.
[2]鄭也夫.走向殺熟之路———對一種反傳統歷史過程的社會學分析.學術界,2001(1):58-76.
[3]謝俊貴.生人社會的來臨與社會建設的策略———基于城市社會關顧狀態的思考.思想戰線,2012,38(2):26-30.
[4]賀雪峰.論半熟人社會———理解村委會選舉的一個視角.政治學研究,2000(3):61-69.
[5]吳重慶.從熟人社會到“無主體熟人社會”.黨政干部參考,2011(2):19-25.
[6]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0-11.
[7]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19.
[8]同[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