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下弦月，將整個蟲漠照得慘白。月光透過蟲牙坊的荊棘圍墻，灑落成片的斑駁疏影。

坊市里里外外，此時都進入了夢鄉，唯有最南邊的一條街道卻處處燈火，人流如織，這里是蟲牙坊的【鬼市】。

修士的作息時間沒什么規律可言，又兼精力充沛，喜歡晝伏夜出的大有人在。

整座鬼市有陣法籠罩，自成一格。這里即便再鬧騰，也影響不到外邊人。說來也有趣，進入鬼市的人會不自覺地將聲音降低幾個音階，像是配合這里的氛圍一般。

鬼市街道不寬，店鋪普遍狹小逼仄，往往堆滿了各種貨物，三兩個人站在里面就有些擠，打個轉身都費勁。店鋪對面一側全擺的地攤，地攤不像店鋪那樣點燈籠蠟燭，多是用螢石、夜明珠之類來照明。

有兩三家攤主別出心裁，將【提燈】囚在蟲皮燈籠里，照得整個攤位紅彤彤的，似乎能吸引到更多客人在攤位前駐足停留。

攤主和客人都有默契似的低聲交談，有時都懶得動嘴皮子，打著手勢討價還價，就這樣做成一筆筆交易。熱鬧而不喧鬧，便是鬼市的氛圍。

有一家店鋪有些特別，店鋪的門虛掩著，卻將攤子支在門外。漆成白色的木架上別無他物，只堆滿了鴿蛋般大小的火紅果子。后面立著塊木牌，借著門口燈籠的光勉強看清牌子上寫的字：

“點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

詩是好詩，字是好字，不過文辭清婉，筆勢跌宕秀逸，均像出自女子之手。

店主就坐在攤旁的杌子上，是位年約十七八的可人女子。一雙月牙眼，總是笑瞇瞇的，最動人的要數那只令對面的莽漢不停吞咽口水的櫻桃小嘴。而她的裝束更是醒目：一件火紅色的皮衣，上面還有些短小的絨毛，款式非儒非道，卻與西域的番服明顯不同。

對面相熟的攤主喊道：“顧櫻桃，饒一個櫻桃吃吃。”

這是他每日的例行功課，如同賴子借錢一般，萬一借到了那是不還的，借不到的話，反正也沒什么損失。

叫作顧櫻桃的少女卻不以為意，笑瞇瞇地果真捻起一顆櫻桃，朝那攤主擲了過去。

攤主喜出望外，沒料到少女今日這么好說話，一伸手，卻撈了個空。櫻桃打在他額頭正中，裹漿炸裂，濺的一臉，果核卻還在額頭上沾著。

“嗤嗤~”旁邊的人發出一片竊笑，那人卻不以為恥，反倒很享受似的伸出大舌頭，在自家臉上舔了起來，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少女。

“下流！”少女依舊笑瞇瞇地罵了一句，便不再理他，招呼起客人。

“【點火櫻桃】，嗯，好名字！怎么賣的？”

一位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青年停在攤前問道。他的肩膀上蹲著只雜毛猴子，身邊女子身著黑衣，面帶黑紗。

少女站起身來，身段竟出人意料的飽滿，剪裁得當的紅色皮袍被撐得滿滿當當，絲毫不輸對面的黑衣女子。

她伸出一根手指，月牙眼更彎了些，對青年說道：“一百塊靈石。”

那青年“咦”了一聲，似乎覺得有些貴，快速瞥了眼身邊的黑衣女子，淡定說道：

“哦，那就給我來一斤吧。”

少女愕然，解釋道：“我說的是一顆。”

“呃……”青年一頭黑線，卻梗著脖子道：“我說的是一斤。”

“好勒！”少女終于在青年的土豪氣質面前敗下陣來，取出一桿純銀打造的精巧戥子，挑些粒大飽滿的櫻桃，一斤剛好十五個。熟練地用油紙包起，對青年說道：

“承惠一千五百靈石。”

“饒你一個。”青年取靈石的功夫，少女挑了顆最大的櫻桃遞給他肩頭的猴子。猴子一把接過，丟進嘴里，連核也沒吐出來，咂咂嘴，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朝少女又是作揖，又是扮鬼臉，逗得她花枝亂顫。

見她手下靈石，官朗暗道一聲“好險！”這絕對是他這輩子買的最貴的靈果，付錢時生怕少女說出：

“我說的是二階。”

“這個真的不貴。”交易完后少女又向客人解釋：“點火櫻桃這種靈果只有北地才有，那邊多有熔巖地火，因此這種果子富含火靈力，特別適合修煉火屬性功法的修士食用，但若是修煉冰寒屬性功法，卻不宜多吃。”

“這種果子在北地并沒那么金貴，但是販賣到西域，卻是要先坐獸船，然后用飛梭轉運，最后搭蟲車輾轉而來。雖然不像凡俗水果那樣會腐敗而損失，但考慮到高昂的運費，賣一百靈石一顆當真算不得貴……”

少女說了一堆，官朗只記住了一句，與晚娘交換個眼色，追問道：

“你是說北地有熔巖地火？北地是在哪里？”

“【黑水城】以北就算北地了，雖說寒冷一些，但地熱很豐富，甚至還有巖漿河流哩。有的上的，也有地下的，壯美極了，有機會你們一定要去看一看。”

說起家鄉，少女一臉自豪，官朗連道：

“嗯，一定，一定。”

就在少女身后的店鋪，穿過庫房外的甬道，是一間密室，屋內兩人相對而坐，正低聲交談。

上首坐著位相貌威嚴，穿著黑色皮裘的中年男子；下首那人穿著件寬大的斗篷，帽檐將大半個臉遮住，辨不清相貌。

斗篷男子停下談論，像是側耳傾聽，片刻，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語：“外面那對男女有些面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上首的皮裘男子對他的打岔有些不滿，冷哼一聲說道：

“野王，老祖一直慣著你，由你幾十年在外面瘋跑，搞什么狗屁社會實驗！大道耽誤了不說，再這么混下去，未來黑水城主的位子可就跟你沒什么關系了。”

“師叔，最煩你叨叨這個，說過多少次了，家族是家族，我是我。我的大道與家族理念格格不入，那位置本就輪不到我，我卻也不稀罕做。”

斗篷男子根本不理他說教，滿不在乎地頂撞道。

“你！”

皮裘男子被他氣的吹胡子瞪眼，卻拿他毫無辦法。眼前之人是他的親侄子，黑水城顧家家主的嫡親孫子，可卻是家族的叛逆者。

也不知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竅，這孩子從小就說些什么“天下為公”了，“大同”了，“老死不相往來”之類的鬼話。后來更是離家出走，在外漂泊幾十年，家族屢屢召回，但他就是死不回頭。本是血統高貴資質出眾，結果混到現在還是個煉氣。

“哎，你怎么就不聽勸呢？”皮裘男子嘆息一聲，垂頭不語，氣勢一下委頓下來，竟顯出些老態。見他這樣，斗篷男子到底不忍，輕聲說道：

“師叔，我現在過的挺好的。在這里我能找到自我，而不是活在家族的榮光之下。您回去后告訴老祖，就說我都好，讓他老人家勿念。”

提起自家老祖，斗篷男子終于動情，話語中略有些哽咽。

“好，好，我不說你了，你自便吧。不過有句話你要記住，無論什么時候，如果過得不如意，莫忘了你身后是黑水城顧家。”北地男子粗豪的外表下，往往藏著細膩柔情的心思，皮裘男子心腸一軟，又向侄子提醒道：

“還有，你們去【皮陽秘境】試煉沒有問題，但是千萬不要進【皮陽小洞天】，尤其是你。”

“哦，那卻是為何？”斗篷男子有些奇怪地問。

“具體原因我也不知，只知那里是【影子公會】的地盤，但我們黑水城派去的人，從來沒有能活著出來的。”

“好，我記住了。”茲事體大，斗篷男子終于動容，誠信躬身致謝。

……

官朗不會想到，自己會與顧野王在蟲牙坊的鬼市擦肩而過。晚娘將一枚櫻桃核吐在帕子上，對他玩笑道：

“賣櫻桃的姑娘，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對啊。”

“嗯哼，這種事情你以后見的多了就見怪不怪了。你家公子別的不行，魅力倒是不缺的。”官朗顧影自憐。

“撲哧~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晚娘對這位主人的自戀十分無奈，雖說是有那么點兒魅力吧，還不至于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說笑間經過一家地攤，猴子不住撓官朗的后背，官朗情知有異，在攤前停住腳步，緩緩蹲了下，目光卻在攤子上掃視，都是些法器，全都是些舊貨，還有殘破不全的，官朗不知哪一件物事引得猴子異動，只好挑些有眼緣的，裝模作樣地鑒賞。

“年輕人，你這只猴子不錯，賣于我如何？”

攤主倒先開了口，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卻帶著些柴音，略微有些刺耳，怎么聽怎么別扭。

順著那聲音望去，官朗大吃一驚。

攤主穿著件深灰色斗篷，絕大部分身體都被遮住，只有小半張臉和一只手露在外面。露出的部分只有薄薄一層皮，根本沒有肉，準確地說是蒙了層皮的骷髏。

空洞的眼眶中，有兩朵幽綠的鬼火不住閃爍，被他盯著，心里直發毛。

“這人怎生得如此！究竟是人是鬼？”官朗和晚娘不約而同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