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縱苦不負青春
- RomanM
- 4756字
- 2019-09-12 18:54:58
一天白晝,我被一陣心絞痛從睡夢中叫醒。我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我趕緊按了按床頭的紅色按鈕。大約半分鐘過去了,沒有護士過來。我艱難地將自己撐起來,大聲呼喚道:“護士——護士——”幾聲之后門口仍沒有出現人影。我有點著急,因為心絞痛并沒有消失,它一直持續著,沒有減弱的勢頭。
我抬頭看了看時鐘,現在是正午12點一刻?!白o士們可能都去吃飯了吧?”我這樣想著,將點滴拔掉,下床,準備去找我的主治醫生——“但愿他能在?!蔽易匝宰哉Z。
通向齊醫生診室的走廊安靜極了,連一根針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格外清晰,我扶著墻壁慢慢走去,走廊里有一段聲音在回蕩——
“對于您女兒的病,我一直都很疑惑?!?
那是齊醫生的聲音,我意識到。我向門口靠近,它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一般的原發性心肌瘤都有家族遺傳因素。但通過我的檢查,你們不僅沒有這種腫瘤,甚至將你們致病的顯性基因結合起來,也不會導致這種疾病。而您又說過,您懷孕期間沒有濫用過任何藥物。我覺得這有些不同尋常。”
我心中一驚,一種強烈的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這······我們不知道。”父親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你們把曲晚舟的出生證明和出生時的身體檢查給我看看吧。原發性心肌瘤的癥狀很明顯,當時的醫生應該有記錄。”
“哦?等等?!饼R醫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難道當時的醫生沒有告訴你們孩子的心臟有問題嗎?”
“我們····我們當時沒有做過這方面專業的篩查。”父親的聲音小了許多,很明顯,他沒有底氣。
“我說過,這種病的現象很明顯,只要用聽診器一聽就會發現異常,不需要專業的篩查應該就會發現問題。”齊醫生停頓了片刻,“先生,我覺得您有什么事在瞞著我?!?
我一陣顫栗,腦袋一片空白。心絞痛愈演愈烈。我強打精神,等候著最后的審判。
耳畔傳來母親嚶嚶的哭聲,父親和齊醫生都沒有說話。
“先生,您說吧,我不會告訴晚舟的?!?
一陣沉默。
“齊醫生······”父親的聲音有一些哽咽,“這件事您一定不能對晚舟說?!?
“嗯,我保證。”
“我剛剛的話都是騙您的,其實······其實,晚舟她····她是······她是我們抱養的?!?
我仿佛被一陣雷電擊中,已經無法動彈,呆立在原地。我腿腳一陣酥軟,順著墻壁坐了下來。眼眶中盈滿了淚水,它順著面頰悄無聲息地淌下來。我搖著頭,“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在心里說道。
母親的哭聲永遠是背景音樂。
齊醫生聽到父親的講述,也吃了一驚?!盀槭裁匆ケюB呢?難道你們沒有生育能力嗎?”
“不,我們有?!备赣H停頓了片刻,往事不堪回首,“我與許琴有過三個孩子。前兩個剛一出生就窒息了,我們痛苦了很久。后來又鼓起勇氣生了第三胎,但沒多大就染病死去。從此我們決定不再要孩子,所以才有了晚舟?!?
“這么看來,晚舟的病就可以解釋了。”
我聽見齊醫生拍父親肩膀的聲音,安慰道:“別擔心,我們會把晚舟治好的。”
但齊醫生的手好像是拍在了我的心上——一陣陣劇烈的疼痛,心臟仿佛往外流著鮮血,要炸裂開來。我雙手捂著心口,淚水肆溢,天旋地轉,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傍晚。
“啊——”一陣劇烈的疼痛向我襲來,旋轉的世界開始暮色四合。周圍沒有可以攙扶的東西,我的身邊也不再有舒清源堅實的手臂。
“嘭——”我終究是沒用地倒在了地上,頭顱與地板相撞。記憶中的那種尖銳的疼痛感,此刻我已感受不到。
迷迷糊糊中我看見三個人從齊醫生的診室中慌亂驚愕地跑出來。“晚舟——”他們神色慌張,兩個男人將我抬走,一個女人拉著我的手,一邊跑,一邊掩面而泣,淚水從指縫中涌出,流經手背,
“噠——”
滴落在地上。
他們是誰?腦海中出現一個聲音,向我發問。我的雙眼更加模糊。
“他們是······我不知道——”
急診室里,護士和醫生忙亂著。無影燈燈光強烈,各種儀器發出紛雜的亮光。一名醫生拿著注射器向我走來,將針頭對準我的手臂,扎下去。
我終于徹底閉上了眼,一切重新被黑暗籠罩。
十五年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是被抱養的。
小時候,同伴們的父母總是向他們開玩笑——“你們是被抱養的?!钡业母改竻s從來不這樣對我說,我把這當作一種幸運;雖然姑姑也喜歡和表弟開這樣的玩笑,但只要我在旁邊,姑姑就像變了個人似地閉口不談,我把這當作一種尊重。但如今,我才知道,這些所謂的“幸運”和“尊重”竟然是為了掩蓋一個共同的謊言——我并不是親生的。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小說情節般的人生經歷竟然會發生在我的身上。也許是上帝故意安排。我還這么年輕,卻要承擔這般苦難。
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父母就坐在我的跟前,一臉焦急地等待。我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還能逃脫陰間的守衛回到人間,簡直就是一種奇跡。
陽光給我的被子灑了一層金。此時的我,像是躺在殯儀館里,身穿葬服,被金絲被覆蓋。唯一缺少的,就是安詳的表情和一雙不會再睜開的眼眸。
“晚舟,你醒了?”
我撇開目光,與母親的交錯。
“晚舟,我是媽媽啊,我是媽媽?!?
她的淚滴落在潔白的棉被上,迅速濡濕,留下一小片陰影。
“媽媽······”我有片刻地失神,我、我們,還是母子嗎?
淚水在眼眶中慢慢蓄積,我盡量不讓它流出來。我依舊沒有看著她。我不知道在她心里,我算什么。
她忍住淚,替我蓋好被子。“晚舟,那你好好休息,別涼著了。有什么事你就喊我們,或者按鈴,我們永遠都在。”
她和父親走出了房門,我始終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我終于卸下了偽裝的冰冷——其實我也很難受。我不怨他們一直瞞著我,我知道,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層窗戶紙,其實是想維護這份來之不易的親情,是想讓我們少一些拘束與尷尬,多一份自然與親近。我也知道我不該這么對待他們,因為他們是我的恩人,這么多年來提供我的吃住、讓我與其他孩子一樣感受到父愛和母愛,并無二異。
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我實在無法接受。為什么是我。世界上70多億人,為什么上帝偏偏讓我來承受?
我的世界又重新被淚水淹沒。我不想再進行理性地思考,我只想靜靜,感性地想想這些錯綜復雜的人情世故。
已經晚上九點了,父母不在,我也無法入眠。我起身,想要出去走走。
我來到樓下,人頭攢動,到處都是面色焦急、步伐匆匆的行人;或者緩慢行走、虛弱憔悴的病人。廣播里播送著的提示音,冰冷、僵硬。我無法令自己安靜下來,傾聽風的聲音。
我重新回到病房,空無一人。我從書包中拿出好久不用的的耳塞。盡管它曾誘發我的中耳炎,令我一度在聽力測試中挫敗,但如今,我——一個連自己的價值歸屬都未知的人,又需要在乎些什么呢。
我戴上耳塞,將一切聲音拒之耳外,不知不覺就晃到了樓頂。這棟大樓有23層高,向下看,來來往往的行人就如同正在搬家的螞蟻。
我不再低下頭,平視前方,環顧周圍。江城的夜景,果然別有一番韻味。星星點點的燈光,密密麻麻地鋪開,五顏六色,浩如煙海,一望無際。一棟棟摩天大樓拔地而起,有的被純色燈光覆蓋,有的被七色彩燈點綴。眼前那棟大樓,黃色的燈光柔和地灑下,稀疏有致,配上歐式風格,儼然一座修長版的皇宮。旁邊稍矮的那座,渾身裹挾著紫紗,墻身螺旋著上行,優雅迷人,是一位穿著紫色透視裝的紅毯女星;后面的那一棟,樓身是規規矩矩的長方體、以白色為基調,四周閃動著藍色的光芒——這是一棟遠近聞名的寫字樓······江城的繁華就建立在無數座這樣獨特、富有個性的摩天大樓上。
我躺下仰望星空。不同于繁華的不夜城,夜空呈現出的是一種寧靜、樸素的美,經典的白與黑就足以給人帶來深邃雋永的感受——黑色的大幕布上,鑲嵌著粒粒鉆石,它們反射出白色的光芒,經過幾億公里傳達地球。此時的我,只能欣賞它們過去的美,但已經難得可貴。與都市的燈光不同,它們的光芒多么像冷光源??!仿佛永遠都不會發熱、令人煩躁。每次凝望它,就是一次心靈的洗禮,我能接受到它巨大的寧靜的力量,讓我心潮平靜,心胸開闊,有一種博大的包容感;同時又讓我感到無比的敬畏與虔誠。
遙望星空,我的思想在宇宙中任意馳騁;靈魂展開觸須,觸摸每一個哲學靈感。宇宙如此浩瀚,而我們如此渺??;我們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生老病死、戰爭和平,對于整個宇宙來說,都太過卑微。我們無法在宇宙中改變些什么,哪怕是一粒塵埃的落定;我們所有的行動,最終的受眾都將是我們自己。所以何必自添煩惱呢?我的憂傷與痛苦只會讓造物主嘲笑我的無能;還不如忘卻一切,重新開始,好好享受每一天的陽光。因為我們每存在一天,就是一次生命的奇跡;何不讓這奇跡耀眼地持續下去?
掃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我深吸一口氣,頓覺胸目開張、豁然開朗。是啊,即使我是被抱養的,那有如何呢?只能證明我是幸運的——我的生父母將我拋棄,我本該成為孤兒;但我的養父母又給了我一個完整的家。比起那些無家可歸、漂泊流浪的孤兒,只能說,我受到了上帝的眷顧。如此,我還有什么值得憂傷的呢?
那個秘密我本來就不應該知道,如今就忘了吧。是該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一切都釋然了。
我用手將自己撐起,慢慢站立起來。我張開雙臂,盡情享受著這盛夏晚間的涼風。我們仿佛心意相通,它能在我的耳邊竊竊私語。
嘴角彎起一抹弧度,我淡淡地笑了。
余光向樓下一撇,藍光和紅光交替閃爍。我意識到,那是一輛救護車。再定睛一看,樓下還有身穿土黃色制服的消防隊員,他們正在給一只碩大的氣墊充氣。
這棟樓有人要跳樓嗎?我在心中想著,嚇得一陣哆嗦,趕緊往后一退。
突然——
一雙有力的臂膀環抱住了我的腰。這突如其來的一陣驚嚇引來我的一聲尖叫。但歹徒好像并沒有動手,只是用力將我抱住。我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慢慢地、膽戰心驚地回過頭。
“爸?——”我一陣不可思議,大聲喊了出來,警惕頓時煙消云散。我轉過身,也將父親抱住?!鞍帧蔽逸p聲呼喚著,淚水漸漸盈滿了我的眼眶,不自覺地流落下來。我將頭擱在父親寬廣的肩膀上,感受著他的體溫。心中暖暖的。
母親也流著淚跑了過來。我摘掉耳塞,這才聽見了她的聲音。
“晚舟——”
“媽——”
父母將我抱住,我們的眼淚打濕了對方的肩。
淚水漸漸止住,父母將我往后拉。
“孩子,都是媽媽的錯。你可以怪我、可以恨我,但千萬不能跟自己過不去啊。跳樓這種傻事以后再不能做了,知道嗎?”母親說著說著,聲音變得哽咽,眼淚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來。
“跳樓?”我詫異地反問道,“我沒有跳樓?。 ?
母親微微睜大了眼睛,也不再流淚。父母的眼神中都有一絲驚訝。
我疑惑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
“哦,哦。我剛剛站在樓頂邊,你們就以為我跳樓?”
父母點點頭。
“哦,還有樓下的消防隊員、氣墊和救護車都是你們叫來的?”
他們又點點頭。
我哭笑不得?!芭叮炷?,不是那樣的?!蔽覔u搖頭,“我坐在那里,只是想出來散散心、看看夜景,怎么會跳樓呢?”
“那······那我們、還有消防隊員用喇叭向你喊話你怎么不理我們呢?”
“哦,你看?!蔽艺归_手掌,將手上的耳塞展示給他們看,“外面太吵了,我想一個人靜靜,所以戴上了這個。”
大家都破涕為笑。“看來這只是一個誤會,是嗎?”站在后面的一名戴著消防帽的消防隊員微笑著向我們說道。
我們看向他,都露出了好久不見的笑容?!爸x謝您!”
“那我們走了?!彼蛭覀儞]揮手,和其他幾位隊員下了樓梯。我們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有片刻的失神。
“爸,媽,我回來了!”我聲音不大,有些激動,又有些羞澀。
父母睜大了眼睛,驚喜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一起上前抱住我,緊緊地,讓我覺得有些疼。但心里是甜甜的,很暖。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父母拍著我的背,像回到小時候、拍著我的背入眠。那種幸福感從未被超越。我心里暖暖的,全身心地享受著他們愛的表達。我知道,如今,我們又回到了從前、更勝過從前。
納蘭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毕啾厮菦]有過這番經歷吧。其實,人生又何必如初見呢?這一生,與誰初見已是命中注定,我們無法在未知時刻意改變。但是總有那么幾個人,只有經歷過一番苦難,才能濃情似水情更濃,更勝初見時。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在危機來臨之時,調整心態,彼此心存理解。如此,才能留住那個對你真心的人;如此,才不必在看破紅塵之時,重新哀傷地吟誦千百年前納蘭的低吟淺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