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底，立了秋，越過處暑，有了一絲秋高氣爽的苗頭。秦雙扶著車把立在學校門口，心中卻悶熱如舊。她抬起頭，脖子被軍訓劃成黑白分明的兩半，穿著普通體恤格外明顯，和這印記一樣明顯的還有校門旁“高新中學”四個燙金大字。

秦雙理應升學去市一中，那里雖然離家較遠，但資歷老，口碑好，最重要的是初中同學大多都去了那兒，沒有重建人際關系的壓力。高新中學是一所民辦學校，建校史不長，擇校費不低，名號也沒一中響亮。小姑為她選擇這里是看準了它的教學理念，當大部分學校還在用“升學率”標榜各自的實力時，高新已然扛起“名校率”和“綜合力”兩面大旗，在教育系統里異軍突起。當然，作為區考前十的秦雙，在入校前就被應允了諸多優待，比如獎學金的發放、學雜費的全免以及享受全封閉管理模式下的走讀待遇。

秦雙不算一個內向的人，可她很怕接觸新環境。在新環境下如何安然自處，又如何與周圍的人打成一片，這些對她來說可比做題費腦子。之前為期半個月的全封閉式軍訓簡直是她的噩夢，難捱的訓練，難扛的秋老虎，難忍的孑然一身，她像個被關禁閉的犯人，在這種狀態下過了一周便陷入了極大恐慌，仿佛又回到初中剛轉學的那些日子。秦雙靠倒計時來度日，連最后的新生文藝匯演也興趣寥寥。

朋友沒交到，還失去了對高中入學的期待，沮喪要死。

她停好自行車，恰逢校園廣播響起，有女聲在慷慨激昂的寄語新學期，要豎起耳朵才能分辨出卡農的背景樂。教務大廳門口排起了長隊，都是繳費的人，她徑直從旁走過，覺得好一陣心虛，不自覺用手攏了攏頭發，卻在發尾處抓個空。

“短發一定好奇怪。”秦雙心想，不免有些懊惱，埋頭加快了步伐。

找到一班教室時里面已經坐了二十來號人，他們大都和秦雙一樣，不用交學雜費，所以能早早就位。大家不做聲響各忙各的，秦雙在女生較多的區域尋得個空位，她拿手拭了下桌兜，并沒有灰，便將書包塞進去，望著周圍幾個“蘑菇頭”長舒口氣，瞬間又覺得幸好剪了短發，不然那才真是好奇怪。

高新中學的班級排布很簡單，一年級十四個班，按數字順序依次編號，并無重點普通之分，當然也沒有什么衛星班火箭班珍珠班培優班等千奇百怪的名號；二年級和三年級一分為二，理科班和文科班，按文理分科人數靈活調整，但大都落個九理五文的比例。一切平平無奇下都有“但是”二字——但是——學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一年級的一二三班以及分班后的理一文一，全是清一色的短發，私下里大家都稱之為蘑菇班。

秦雙軍訓時還扎著馬尾，此刻并不習慣脖子堆頭發的感覺，她總是不自覺用手把衣領處的頭發向外撥，然而一低頭，碎發又靈巧地滑進去。就在她渾身不自在時，一個力道落上肩頭。

秦雙扭過身，是個圓臉蛋高個子的女生，細眉杏眼，眼瞼下有顆淺痣，卻意外讓人覺得好看。她指了指秦雙旁邊的空位：“有人沒？”

秦雙搖搖頭，把凳子向前一挪，那女生輕巧的側身進去，從衣兜里取出疊放整齊的衛生紙，數出兩層把桌面擦了一遍，又數出兩層把桌兜和凳子擦了一遍，看著不大臟的紙巾笑道：“可以啊，不愧是高新?！?

她坐下身環顧四周：“剛開學的，干嘛啊這是，太悶了吧?！?

秦雙低著頭沒有應聲，那女生嗤笑起來，這動靜吸引了周圍人的眼光，她卻不在意，打開筆袋尋出一支筆，拿起秦雙面前的本子在上面寫道：my name is YQT，what’s your name？

秦雙看見這行黑字哭笑不得，取出一根藍筆回寫道：秦雙。ps.YQT=有前途？

那女生看到后眼睛瞇成兩彎月牙，大筆一揮：你牛！我初中同學都喊我油漆桶，小女子楊青彤是也。

兩人相視一笑，一墻之隔的外面是半封閉的走廊，陽光從楊青彤腦袋上的窗戶透進來，落在秦雙那側的過道里，兩人陷入暗影里卻好似在發光，那是屬于青春獨有的光芒。友情有時就這么簡單，只等誰先開口說句你好。

不多時，一位卷發微胖的中年婦女走進教室，她手拿文件夾，神采奕奕卻不茍言笑，給人不怒自威之感。她看了看黑板上方的時鐘，緩緩開口：“我姓陳，耳東陳，既是你們的英語老師，也是你們的班主任。現在先來點名，點到誰，誰答到出列，去南側走廊排隊。按點名順序三人一排，依次向后。”陳老師說到這里看了大家一眼，頓了頓問，“有問題嗎？”

無人敢接話，大家都被一種氣場震懾住了。本以為新學期的開場一定是千篇一律的動員大會，要么是按部就班的自我介紹，不想陳老師三下五除二就直奔主題，要排座位了。她見無人應聲，加重語氣道：“有什么問題。”

大家這才異口同聲答應：“沒有！”

陳老師打開文件夾，拿出花名冊開始點名。第一個點到是位小個子女生，叫沈佳，她答到的聲音特別小，正局促地站在座位旁。秦雙在區考排名表的第二位見過這個名字，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去教室外排隊吧。”陳老師語氣比剛才緩和很多。

沈佳囁嚅道：“陳老師，哪邊……哪邊是南。”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可不遠處的秦雙還是聽到了，教室非常安靜，相信還有很多人也聽到了，大家不敢竊竊私語，只是偷偷交換著眼神，最終全落在那個瘦小的背影上。

高新中學有四棟教學樓，秦雙她們所在的這棟大樓是東西走向，坐北朝南。每一樓層的教室里，桌椅清一色面西背東，教室南側和北側是兩個半封閉的走廊，西面的教學黑板南側就是一個門，也就是所謂的前門，前門外的走廊便是南側走廊；而東面用于出版報的黑板北側也開有一個后門，自然其外便通向北走廊。當然這些都是秦雙耗時數日才搞清的方位，對于一直靠左右辨別方向的人來說，所謂的南北只是地圖上標有“N”字的三角號。所以她永遠記得開學第一天那個單薄的身影，以及那種窘迫和一絲無來由的倔強。

順著陳老師指的方向，沈佳抱著書包走出去，點名繼續，又念了兩個人后便點到了秦雙自己。她提著書包，沖楊青彤點點頭便向前門走去。走廊里已經站了三個人，她繞過沈佳，在她身后站定，這才發現她的頭發剪得極短，露出細長的脖頸，也許還在為剛才的事犯窘，脖子到耳朵都泛著紅。

秦雙盯著沈佳黑硬的發茬出神，有人順著她站了過來。她收了神，余光略過察覺是個男生，這打破了之前娘子軍的陣勢，并由此帶頭，相繼走出四五個男生。名至大半，秦雙終于聽見“楊青彤”的名字，她扭頭朝教室內望去，看見她大步流星向外走來，兩人在教室門口四目相對，又是默契一笑。

陳老師點完名來到整齊的隊伍前，滿意地點點頭：“現在按隊伍順序挑位置，座位每月一換。”

沈佳第一個走進去，她沒有多走，就近在挨門的一排坐下。

“去中間座?！标惱蠋煱l話。

沈佳猶豫了一下，抱起書包又換到一排中間的位置，陳老師看了一眼講臺上的講桌，皺了皺眉：“坐那看得清黑板嗎？”沈佳復又起身，移到了第二排。

輪到秦雙時，她只覺得剛剛靠窗的四排就不錯，況且老師也說了座位每月都會換，便選了老位置。秦雙之后的那個男生徑直向中間三排走去，與秦雙一個過道之隔，在她斜前方安然坐下。在大家選座位的同時，幾個高年級的學生來回運著新書，講臺上慢慢壘起了方塊，透著一股油墨的味道。秦雙遲遲沒有迎來同桌，她的心思飄在外頭，直到肩頭又被一拍，果然還是楊青彤。

她活潑地把書包甩到里側，趁著老師在教室外的空檔問：“你怎么挑四排啊，要不是看你在這兒我肯定不過來?！?

“??？怎么了？”

“你入學前都不打聽打聽陳媽的作風？咱們座位每月一換，前四排后四排倒的，下個月咱就倒最后一排去了。”

秦雙微微蹙眉，好像自己犯了錯。

“剛不是給沈佳調了么，要么你申請下？反正你們考的好，班主任都喜歡好學生?！?

“能進咱班的哪個不是好學生啊。再說我也不近視，又能和你同桌，換到最后一排也沒事兒?！?

楊青彤連連搖頭：“我可不算好學生，中考是我初中三年考得最好的一次，用我爸的話說就是我們楊家祖墳冒青煙了，之前大小考我從來沒進過年級前二百?！?

“又不是光學習好才算好學生。”

“你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成績好超幸福唉，你不知道我爸獎了我多少東西。”楊青彤說到這兒想起什么似的，大筆一揮在本子上寫了起來。

她寫完把本子遞過來，秦雙看上面寫著：本人楊青彤，于2006年8月28日上午10:00突然決定做一個運氣好成績也好的好學生，請同桌大人監督作證?。。∮蚁陆怯袃尚?，一行寫著“決心人”，后面是她龍飛鳳舞的簽名，下一行是“證明人”，后面留白顯然在等秦雙簽名。

秦雙在空白處工整寫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在本子下面補了兩行：互相鼓勵，共同進步。O ever youthful， O ever weeping.

楊青彤低聲說了句牛逼，剛想問O ever是個啥，看見陳老師已經回到講臺，便不再多嘴。大家已經把教室填得滿滿當當，等待講臺上那個大權在握的人發號施令。

“座位順序就這么定了，一月一調，前四排后四排互相調換，小組小組間順序平移，有特殊情況的可以私下找我，有問題嗎？”

“沒有！”這次大家回答地格外干脆。

楊青彤沖秦雙使了個眼色，好似證明自己情報的精準。

“經過剛才的點名想必大家都不陌生，那自我介紹咱們就免了。通過今后的學習與生活，希望你們彼此之間能相互了解，團結共進。我希望你們不僅個人優秀，更要集體優秀?！?

這話聽在耳朵里的確是俗了點，但在這樣的氛圍里發酵，好像真有那么一點兒熱血澎湃。

“現在來選本學期的班干部，有毛遂自薦的可以優先考慮?！?

教室里小小的騷動，但半晌也沒有誰站起來自薦一番。楊青彤小聲跟秦霜嘟囔：“等著啊，要彪英語了?！?

果然，陳老師見無人響應清了清嗓道：“沒有人嗎？You have to believe in yourself. That's the secret of success.”

秦雙瞬間覺得這個同桌超厲害，堪比江湖百曉生。她告訴了自己好多聞所未聞的事，當然是娛樂八卦居多；她也帶自己認識了新的人，當然這都是后話。

小會兒的沉默后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我叫于仁超，擅長籃球和短跑，別看我個兒不高，但打后衛毫不馬虎，所以我主動請纓擔任體委，力把一班變成‘頭腦復雜四肢發達’的運動型人才?！?

于仁超就坐在楊青彤身后，因為他的幽默班里氣氛活躍許多，陳老師也甚為滿意，點頭表示嘉許：“很好，希望九月底的秋季運動會，你能夠帶領一班取得佳績?！?

于仁超只是個例，之后再無人響應勇氣的號召，陳老師不多等待宣布道：“既然如此，其余人員我就指定了。周霈任班長，負責班級大小事宜；吳莎莎任學習委員，與各課代表一起搞好班級學習建設；耿琳任生活委員，落實班級衛生督察與班費管理工作；文藝委員交給楊青彤，做好相關文化宣傳工作。涉及的同學都起身讓大家認識一下，今后每位同學要積極配合班委工作，根據實際情況隨時調整班委人員?！标惱蠋煕]有絲毫猶疑，像是早就定好了人選。

秦雙注意到剛才排隊站在自己旁邊的男生就是周霈，從側面望過去，鼻梁高挺，有些自來卷，鬢角一小撮頭發不安分的翹著。他桌兜里的書包并未放好，斜斜露出半個書包帶，上面別著兩個卡通徽章。秦雙正盯著徽章想看清上面到底是什么圖案，卻聽見陳老師喊自己的名字，原來是將語文課代表的職務派給了自己。之后又陸續安排了其他科目的課代表，想必都是按單科成績挑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沈佳，她一人兩科——既是英語課代表，又是地理課代表。

沈佳本來一直低著頭，聽見這樣的任命猛地抬起頭，她鼓起勇氣看向陳老師，老師也看著她，那眼神讓她不敢拒絕，她便又低下頭。陳老師見狀繼續安排了工作，讓周霈發新書，又讓吳莎莎在黑板上抄寫了課表，最后叫耿琳跟自己去辦公室交代剩下的班務工作。

班主任一走大家明顯都松口氣，新學期的第一天，沒人想做離弦之箭。學海無涯，先偷吃兩顆甜棗，再去搭乘那艘名為“苦”的船吧。

于仁超的同桌也是個男生，眼睛上架著厚厚的酒瓶底，十分寡言，在一問一答五回合后，于仁超敗下陣來，他決定不再浪費自己的幽默細胞，轉頭用筆屁股敲了敲前排的人。

“唉，楊青彤，你哪個彤啊？”

“猶帶彤霞曉露痕的彤?！睏钋嗤み^頭說。

“啥？說人話?！庇谌食昧饲们仉p，大著嗓門，“你悄悄告我她哪個彤，我保證不跟她說?！?

“有勁沒，紅彤彤的彤?！睏钋嗤f。

“呀，你名字挺好看啊，又綠又紅的。唉，秦霜?！庇谌食D了注意力，“你會天霜拳嗎？”

“什么拳？”秦雙一臉迷茫。

“你夠了啊，我同桌是一對兒那個雙?！?

“哈哈，你也看《風云》啊。”

“要不要我給你背一段冰心訣?！?

這時于仁超的同桌咳了幾聲，將新書翻得嘩嘩響。于仁超還算有眼色，及時剎車，對楊青彤比了個“下課說”的口型，也像模像樣翻起新書來。

楊青彤轉過身，自言自語道：“活寶，想不到咱班還有這等人才。”

秦雙偏著頭看她，插不上話。

“你剛發楞的時候特別好玩兒，像只鼴鼠。”

“頭上三根毛那個嗎？”

“哈哈，看來大家童年都一樣。”楊青彤指著新書問，“那你也包書皮嗎？”

看秦雙點點頭，楊青彤十分開心，像是為倆人志同道合又添上一例佐證。她笑吟吟道：“這周不上晚自習，今天放學了一起去買書紙吧?！?

倆人做好約定，又一起抄了課表，給每本書內頁寫上名字，雜七雜八的事好像都特別費時間，總之還來不及預習新書內容就到吃午飯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