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想寫一寫這個人，可總在抬筆時無從下手，這個人很復雜，復雜到我感覺考場上那800字也無法詳盡描述，如今有這個機會，便梳理了一下動筆了。

稍熟悉一點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作為儒家封建習俗的一種，古代女子鮮少留下姓名，即便留下也只是冠上了夫家姓氏的某某氏，我奶奶就是這么個人。她母家姓趙，我爺爺姓劉，便叫作趙劉氏。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是在自家的戶口本上，跑去問她緣由，我清晰地記得她那時她坐在矮凳上靠著堂屋的門曬太陽，低頭正搓著手背上皺巴巴的皮?！澳悄惚緛淼拿纸惺裁矗俊蔽覇査Ｋ稚系膭幼黝D了頓，像是思索了一下，“太久了，不記得了?！彼掷^續搓著她那布滿老年斑的皮。我那時總覺得她是騙我的，怎么會有人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呢？現在想想倒也是，她十六歲嫁給我爺爺，我問她那會也有八十多歲，期間鮮少提及，怎會記得。

我不太喜歡她，即便她把我從小帶到大，我也對她不報太大的好感。除了高二那次因為我鬧著不想去上學我爸打過我外，就她打過我。小時候我沒有還手之力，犯錯后，她不拿鞋底抽我，也不拿掃帚柄打我，最喜歡扭我，不像是現在小情侶之間那種小打小鬧的掐，她掐住后會擰著我的肉旋轉個幾十度，我在這種招式下哭喊地甚是慘烈，但家里沒人，我感覺她懷著“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救你”的心思，肆無忌憚地懲罰著我。后來我漸漸大了，她打不到我了，便換了個法子，就念叨，一直念叨，絮絮叨叨個不停，從她苦命的身世說到我剛剛犯的錯，我也不知道她怎么這么能講，我能去哪？我也躲不掉，那時我們還蝸居在我四叔家里呢。

她訴說她的苦處不單單對我說，家里來個人她便要說一遍，從住在屋后的到住在屋前的，甚至村子那頭的，她都要說，我的耳朵已經起繭了，也曾不耐煩地跟她說“你別說了”這種話，但她權當沒聽到，頂多賞我一個白眼，轉而換上悲苦的表情對著客人繼續說。起初大家還對其抱有可憐的心思安慰著什么，后來便敷衍地應和著這聽了好幾遍的故事。學到魯迅先生寫的那篇祥林嫂的文章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她，只不過那時已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四叔家很大，也有個很大的院子，很適合曬糧食，所以屋前那個“憨大嬸”經常把她那個兩畝地的糧食搬到這兒來曬?！昂┐髬稹笔撬@么叫的，其實我也沒看出人家怎么個憨法，她倒是經常當人家憨，拿起舀水的瓢偷偷舀上人家那么個半瓢稻。咱們家說實話也沒有缺糧食，我也沒懂她這么做的意義，大概是貪便宜的心在作祟？除此之外，初中之前我的頭發都是她給我梳，但她從來沒給我梳開過，僅僅幫我輕輕刮了下表面的頭發，里面還亂糟糟。后來我以掉了小半頭發的代價梳開了。

怎么說呢，“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她可憐倒也是真的可憐。例如她那終年彎著的腰，正是生我大爺的時候月子期間沒有養好，反而為了吃上飯跑去山東撿玉蜀黍了。我二爺也英年早逝，未曾成家就去世了，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四叔家院子里有兩棵白果樹，常年被套著我玩游戲的皮筋，但對于她來說，每到秋季，這可是賺錢的東西。葉子能賣錢，白果也能賣錢，她常扒拉著樹干支起那彎著的腰，一把一把地拽掉白果葉和白果。我最討厭那時候了，一放學走進院子，總能聞到白果腐爛的臭味，熏得人想吐，但還必須得等到白果的果肉爛完了，里面的核才是值錢的東西。賣的錢不多，五塊一塊的票子幾張，給她買煎餅夠吃半個月。她不認錢，賣的時候只能讓我來看著，看看錢對不對。我那時一天只有兩塊錢，一塊五用來中午買盒飯，還剩五毛用來買辣條之類的小零食，錢肯定是不夠花的。她有時早上會在床上支起身子，拿出她身上的錢問我這是幾塊，想要給我添點零花錢，我總會把五塊說成一塊，然后我就會多好幾塊的零花錢。但她身上也沒有多少錢，很快便被我忽悠完了，我又恢復到一天兩塊的日子。

我們家確實很窮，小時候就更窮了，我爸總說他沒本事，但我覺得還好，至少沒有缺衣少食，他有一年不知怎么的被人家捅了兩刀，我四叔出了兩萬塊錢給他做的手術，等傷好了之后他就去我四叔在上海的廠子里幫忙了。他以為四嬸每次回家都會給我和她一點錢，但實際上一個月只有兩百塊。有一次又沒錢了，奶奶合計著把家里那條大狼狗賣了，說是大狼狗，其實已經皮包骨了，我們沒有肉給它吃，就拿清水泡煎餅給它，但它仍舊活蹦亂跳的，被拴在大門口，我放學還沒到家門口便聽到它發出的哼唧聲和狗鏈子拖在地上的聲音，一進門它便翹起兩條前腿沖我打招呼，但這都在它被賣掉后消失了。賣了八十塊錢，足夠等到下次給錢了。后來我爸知道后，便跟四叔鬧翻了，因為四嬸的摳門行為。他在四叔的廠子里干活，平時也不拿工資，算是還清了那兩萬塊錢的債，他換了家廠，還是在上海，但是每個月可以打來五百塊，我瞬間感覺自己成了富豪。

后來的日子就好過多了。但她好日子也沒過多久，我高二那年的寒假，大限到了，她在睡夢中走了，剛才還是能吃東西說話的人，轉眼就沒了。“引，過來看你奶奶走了嗎？”我爸叫我過去看看，她正裹著舊式棉襖躺在床上，嘴巴半張著，能看見僅剩一顆的門牙，雙眼緊閉，毫無疑問她沒了。我愣愣的盯著她，好像有什么堵住了我的嗓子，我爸怕我害怕，把我趕到自己屋里，又把門鎖上了，只聽到他打電話的聲音，好多皮鞋撞擊地面的聲音，人說話聲，一股腦穿過門來到我的腦子里。我坐在桌子前，不知道是什么感覺，拿起筆抄著寒假作業，一邊詛咒著沒良心的學校，就放那么幾天假還布置這么多作業，一邊眼淚不知怎么的就掉下來，止也止不住，啪啪地滴在作業紙上，暈開了墨水。明天就開學了。大年初五她走的，初六我就要去學校上課，我爸覺得我應該先上課，還是怕我害怕這個理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心里沉甸甸的。四嬸一家第二天凌晨到了，四點鐘門外就嘈雜起來，被吵醒的我很困，昨晚寒假作業寫到很晚，今早五點就得起來趕公交去學校，四嬸對于我不參加葬禮反而去學校的行為很不滿，因為她們都趕過來了，因為生意失敗躲債，他們在我大爺去世的時候都沒來，這次再不來就要被罵慘了。

再回來就是一個星期后了，她的葬禮剛剛結束，中午下的土，我是下午五點多到的家，家里亂糟糟的，我的房間擺滿了一次性的紙杯筷子，小小的房間中間還搭了個臨時桌子，我很煩自己的東西被弄亂，甚至我的電腦鍵盤都差點被吹泡泡的肥皂水浸濕。房間里還多了個照片，擺放在我的桌子上，是她的照片，我還記得這張照片是在屋后的小賣部為了領養老金照的，旁邊是爺爺的照片。

她一直念叨著要看我上大學，誰知道在節骨眼上先走了，她再撐個一年半不就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