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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晴川閣

  • 凜凜北歌
  • 丶夏豎琴
  • 2163字
  • 2019-09-14 22:21:25

都說學問無止境,這樣的話在青城書院體現的最為透徹。

或許外人來此多會驚奇常有垂垂老朽向年輕學士先行施禮自稱“學生”。但身為書院之人卻多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也難怪如此,寒門學士上進之途無非科舉入幕兩種,而偏偏這兩種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之橋,即便是青城學士也僅僅是在眾多過橋之人中位置更加靠前一些,僅此而已。

嵇延站立樓梯旁,等白首老人登上樓閣,微微施禮,伸手接過老人手中那壇酒,微笑道:“幾日不見,王老哥今日怎么來了?”

酒是江城三枝,嵇延也極愛此酒,入口味淡卻后味十足。

像極了嵇延與這白首老人相談相交。

“突然嘴饞想喝酒,就來了。”老人笑道。

這位白首老人似常來晴川閣,一身輕松自在,看著不像是身在這天下學子圣地的樣子,反倒更像在市井閑逛,交出酒壇后便背負雙手,一步一晃,到處溜達。

嵇延收拾出一張矮桌,搬來兩把矮凳,笑道:“可惜有酒無菜。”

“那炒一本先賢論語,再拌一碟史書文獻?”老人一臉笑意,先去書架前取過幾本書墊在矮凳之上再展袍而坐,絲毫不顧及屁股下的那幾本書中是否有珍貴無比價值千金的孤本殘本。

“老了,彎不下腰咯。”老人伸直了腿,直了直腰,對于年近百歲的他來說,禮義廉恥從不在書上。

嵇延展笑在顏,也不阻攔,徑自坐在老人對面。

這位老人是嵇延在書院中為數不多的能相談無忌的人之一了。

他還清晰記得當日初見白首老人之時,也是這樣的深夜無人四下寂靜,那時這位不知身份高低卻胸有闊達學問的老者滿臉醉容,遙指黃鶴樓放聲大笑:“世間以黃鶴樓作詩者數不可數,滿眼望去皆是無病呻吟,閱遍歷代詩集,老夫唯獨只愛‘一拳搥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這一句!”

黃鶴樓倒沒有被一拳搥碎,反倒是窗紗被張牙舞爪的老人捅破了一個大窟窿。

自此以后便是忘年交。

滿酒三杯,一飲而盡。

二人喝酒從來都是這般不謙不讓,從無惺惺作態,祝酒吟歌。

就似嵇延從未曾問過老者到底身份為何,怎能在夜半之時隨意進出晴川閣。

有些話挑明了,即便再如何隨意,都顯得做作。

“聽說過兩日就是書院一年一度的頂席之辯?”白首老人幾杯酒下肚,已有微醺,臉上紅潤如孩童。

“嗯,就在后日。”

每年二月青城書院都會舉辦一場學識之辯,無分科目,不記身份高低,只在道德堂內設十六只蒲團,分左右兩側一階高過一階,由書院擬題,堂下學士自行上殿入席,廣舒胸臆,若得堂下學士及主持之人看好則可上一階,若被人駁辯,輸者便要降階直至退席。而這最高一階稱之為頂席,升入此座者可為七日之師,開堂講學,名揚天下。

“去年頂席之辯濟南孟佩大放異彩一人獨戰群儒,駁的一眾學子啞口無言,退席十三人,沒幾日便被人請去入了青州布政使徐大人賓席,為上客,想來日后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嵇延老弟,今年該是你橫空出世了吧?”老人笑瞇瞇的抱住膝蓋,悠然自得。

“王老哥說笑了,我怎比孟兄才華橫溢,若論辯才我與他簡直天地之差。”

白首老人哈哈大笑:“哈哈哈,圣人言,人若自欺,枉讀圣賢,嵇延你在晴川閣這么久就只掃地抹灰了?”

嵇延也不客氣,嗤笑道:“哪位圣人說的?”

白首老人極其滑稽的抬中指指住自己的微紅的鼻子:“我!王圣人!”

嵇延直截了當,笑道:“王圣人看來是喝多了?”

老人一口抽干碗中酒,冷笑道:“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當初所寫的《進十諫言》老夫也曾看過,雖方法頗為激進,但立意所指皆是王朝弊病所在,老夫每每想起都拍案叫絕,其中二三策現已在朝堂之上初見端倪,尤其是鹽鐵整治之法與你所言并無二差,甚至老夫都懷疑你寫的東西沒被一把火燒掉,而是由程顥那老東西轉呈給王積薪了。”

程顥便為青城書院院長,更是當朝皇后程氏的親爺爺,這白首老人敢直呼理學大家明道先生名諱,又稱其老東西,可見是真醉了。

“王老哥就怎知不是我抄了首輔大人的施政手段?”嵇延玩味道。

當初,還只弱冠之年意氣風發的嵇延奮筆書《進十諫言》談國法變革,卻被書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學究斥之荒謬之語,妄摧國之根本,當著眾多學子的面扔進了火爐之中。而趕巧的是同一時段首輔王積薪于天京朝堂之上呈變法之策,其中不少都與《進十諫言》不謀而合,消息傳來老學究愧然辭去講學之職,而書院中卻起流言說嵇延之計是抄了王積薪的策論。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可流言卻已漸漸坐實。

畢竟沒誰會相信一介貧苦書生,能比當朝首輔更能遠見卓著。

由此可見,天下間不光是江湖上才有可笑的抬高貶低。

白首老人狠狠的啐了一口,須發皆動:“你這屁話說的不該罰?老夫最看不上你的就是這幅陰陽怪氣。”

“我怎么陰陽怪氣了。”

“怎么沒陰陽怪氣?人生百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一點挫折便讓你自暴自棄自怨自艾,你看青城書院三千學子無論青衫白首哪個不是朝氣勃勃,誰像你這般整日龜縮在這方寸閣樓,整個人都被滿屋子腐朽書氣侵蝕的死氣沉沉,你自己說,孔目官是你這樣歲數的年輕人該當的差嗎?翰林院、國子監、大內御書房這些地方的孔目官哪一個不是垂垂老朽將死之人來做?”

老人斜歪著眼,一臉譏諷。

嵇延微笑道:“王老哥這下可說著了,倫文敘去年便和我一樣是這晴川閣的孔目官。”

白首老人一句臟話憋在嘴里,差點脫口而出。

去歲金科狀元風華正茂的倫文敘又怎么能是垂垂老朽將死之人?

嵇延含笑不語,眼看著吹胡子瞪眼的白首老人,替他斟滿一杯。

老人運了半天氣,終于笑了:“一句話就噎得我的差點斷氣,你還說你不及孟佩?”

“若只說辯才,我的確不及啊。”嵇延微笑著,一字一頓道。

白首老人一個錯愕,才反應過來這個“只”字,再而扶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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