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里，兩個一大一小的人影緊緊相依著。

近些一看，是一個老者斜躺在貴妃椅上曬太陽，老者頭發花白，眼角微微有些皺紋，劍眉入鬢，眸色黑中帶有一絲幽藍，盡管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卻仍可以想象得出長者年輕時的俊美模樣。

老者手里拿著一只煙斗，不時拿起吸上一口，但回憶往事，不免傷情，手指執著煙斗，忘卻了吸煙的動作，陷在記憶中，久久不能回神。

“父皇，您繼續說嘛！怎么停了？”

身著皇子服飾的孩子搖著他的胳膊，那孩子也是一雙幽藍色的眸子，晶瑩剔透，眉眼里微微有些老者的影子。

耶律達丹在貴妃椅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將手里的煙斗磕了磕，待把煙灰都倒出來了，隨手將煙斗扔到一旁，嘆息一聲，雙手枕在腦后，仰面躺在貴妃椅上，瞇眼看著天上的太陽。

這春天到了，后花園百花齊放，一時芬香撲鼻，讓他不免想起了那個人。

“后來那個蘭兮姑娘呢？”

耶律達丹笑著將小皇子摟到了懷里，摸了摸孩子的頭頂，眼里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臉上的笑漸漸散去，抿了抿嘴，嘆聲道：“她離開了。”

“離開了？”

“嗯，她回家了。”

“可是父皇你不是說她忘記自己是誰了嗎？”

“她想起來了呵。”

她想起來了她的家在哪兒，然后把我丟下，獨自回家了。

“父皇，后來您還見到那位蘭兮姑娘了嗎？”孩子聽得入迷，問道。

“見到了啊。”

“那她如何了？”

那人領著她的狼群殺向他，從硝煙里沖了過來，砍出了一條血路，徑直來到了自己身邊。

她身上沾滿了澤國戰士們的血，揮刀，輕而易舉地便收割了一條條士兵的性命，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將軍，帶領著一群虎狼之師向他撲來。

她背對著太陽，臉上神色陰沉不見光亮，身上的鎧甲閃耀著刺眼的光芒，周身縈繞著散不開的殺氣，冷眸站在他面前，身著鬼面銀甲，手持端朝皇帝才能持有的護國劍。

她說她要殺了他。

“你的名字……”

刺眼的陽光下，那人微微揚起了頭，一字一句道：“姓金，名陽，字炎耀，乃是端朝的皇。”

記憶與現實漸漸重合在一起，他忽的想起了第一次見她的場景。

她和一位年少的小廝玩鬧著，在燈海中穿梭，臉上帶著比燈火還要明亮的笑，清脆的笑聲穿過擠擠嚷嚷的人群，融進柳溪閣熱鬧的夜空中去。

那一瞬間他就心動了。

再見她時，幽暗的燈光下，一身小廝裝的她將袖子利索地卷了起來，眼睛滴溜亂轉，絞盡腦汁為她的主子開脫。

他被那雙明亮的眸子吸引住，情不自禁，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忽的抬頭看他，燈光柔柔地照在她的臉上，留下一抹溫潤的色彩，所有光芒凝聚在她的眼睛里，那雙眼睛漆黑晶瑩，眼神干凈如一汪清泉，瞬間就讓她走到了他的心里，從此她就是他的光亮，是他夢寐以求的光芒。

她說她叫蘭兮。

后來她嫁給了自己，冠上了他的姓，叫耶律蘭兮。

他親自將這個名字刻在皇室玉蝶上，就在他的名字身旁。

他曾笑著將那名字刻上去，最后卻哭著將那名字刮下來。

耶律蘭兮是合離書上……她的名字。

林陽……是他要殺的人。

金陽……是要殺掉他的人。

人生如戲，因果輪回，他卻仍記得——蘭兮曾是自己年少時，只要想起這個名字，他心里都會偷偷開心很久很久的人，是能讓他生出無限歡喜的人，是他最愛的女子。

端朝與澤國一戰中，那日連陽光都是冰冷的，劍光印著她的眸子，照到他的眼里，瞳孔皺縮，記憶中那雙朝自己瞇眼笑的黑眸，如今卻盡是狠戾之氣。

他就說蘭兮絕對不是平庸之人，只是沒想到她就是……金陽。

但誰能想到漠北少將軍林陽是個女子？

誰能想到漠北少將軍是十幾年前夭折了的三皇子？

但事實就是，她是端朝皇室的孩子，她姓金，名陽，字炎耀。

更是從血雨腥風中走出來的皇，幾乎殺了所有金姓的兄弟侄子，歷經三個皇帝，排除萬難，終于自己坐上了那高高在上的位子，號神圣皇帝。

也是當初殺了他的大哥，讓他心心念念，喊打喊殺了很久的人。

是崔九嶷說殺了她，他便能得到天下的災星。

亦是他年少時的心之所向。

回憶被孩子的搖晃打斷，耶律達丹回神，摸了摸小皇子的腦袋，張了張嘴，猶豫片刻，輕聲對孩子說道：“她真正的名字叫……金陽。”

“父皇又在騙人！您說的那位人家可是端朝的皇帝，再說神圣皇帝又不是女子！”孩子只以為他在說胡話，嬉笑著，揪住了他的胡子。

他一愣，繼而笑著敲了他的頭一下，揉亂了孩子的發頂，笑道：“自己玩去吧。”

看見小皇子奔跑的身影，他忽的想起了當初她帶著他的京巴兒在花園里玩耍的畫面，那日陽光醉人，他就倚在窗邊，看著少女在灌木叢里鉆來鉆去，逮著了他的京巴兒就是一頓揉玩，轉身，卻看見了窗邊的他，她一愣，微微朝他俯身行禮，臉上帶著甜甜的笑意，轉身笑著跑遠了。

蘭兮走后，他曾一遍遍地去柳溪閣，踏足黑木崖，只為尋到她留下的痕跡。

也曾在滄浪江初融時呢喃她的名字。

仿佛她還在自己身邊，仿佛他們還正年少，停留在各生歡喜的時候。

耶律達丹瞇眼看著中天上的太陽，刺眼的陽光讓自己眼前一片白光，他忽的想起昨天小廝前來報到，歡歡喜喜說澤國的神圣皇帝上個月駕崩了，端朝大亂，讓僅有十歲的金安太子登上了皇位，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廝說了什么他已經不太記得了，他唯一聽清楚的就是那句端朝神圣皇帝上個月駕崩。

不是說禍害遺千年么……她怎么就這么命短呢？

她不是信誓旦旦地對他說她要永遠永遠地活著么……

她說她還要在有生之年給他送終，說要將他葬在端朝皇陵，就在她的墳墓旁邊，挖一個坑將他埋了。

蘭兮……你個騙子。

不知何時，耶律達丹眼角已積攢了些許晶瑩的淚珠，在小皇子擔心的目光下，無聲哭著。

父親向來性子剛強，平日里更是嚴肅，很少見他這般動情的時候，當初那個蘭兮姑娘……應該是真傷了他的心。

記憶里的少女突然擠到了自己身邊，執起了自己的手，倚在他懷中，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眼里的光卻像是揉碎了的夜空，映射著自己的倒影。

她竊笑著看向自己，臉上帶著高興的紅暈，悄悄伏在他耳邊，低聲，一遍遍說她喜歡他。

耶律達丹……我喜歡你，我好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你。

他也將壓在心底的情話都說了出來，說他也喜歡她，還說他們要永遠在一起，然后生一大堆孩子，他教孩子識字讀書，她教孩子武術，要是高興了，還可以教孩子唱戲，只不過要偷偷地教，不能讓宮里人知道了。

她高興極了，使勁點頭，‘嗯’了一聲，緊緊摟著他，鉆到了他的懷中。

雖然聲音細微，卻傳到了他的耳里。

他一愣，遂笑了，反手握緊了她的手，相互依偎著，再不分離。

愛一個人總是很簡單，無非心念所至，生千萬歡喜；

懂一個人卻需要漫長歲月的溫柔耐心，念你冷暖，且懂你悲歡，聚沙成塔，滴水石穿。

兩人無疑互相喜歡，卻像是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人。

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卻看不透對方，一點點的試探，一點點的越界，短暫且美好的相遇之后，接下來的卻是越行越遠。兩人站在相距很遠的地方，遙遙相望，一邊回憶著開始的甜蜜，一邊大步向更遙遠的未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