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老齊和一個身材修長的青年從外面走進來,兩人手里捧著白布疊成的花束,后面的小四小棋抬著一個筐子,筐子里有供桌、香燭、果盤、糕點、水果、奠紙、鞭炮。青年看見薛止安,熟絡地和他打招呼,又很外場地道:“這位是魯恩先生。”
“鄙人正是,鄧紹倫先生,布置靈堂的物品辦妥了。”
“先生真是神人,父親交待過,我就趕緊去了鎮上,買了東西回來,唉,蠻以為先生來了,就可以找到老爺了,誰知道,唉……”鄧紹倫的沉痛倒非完全是做樣子。
這個年齡在二十八九歲的青年,皮膚白凈,穿一件灰色襯衫,懷表的鏈子就露在外面。鄧紹倫是個講究外表的人,親切熱絡,他給魯恩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個精明活泛的人,也許他其他方面都很好,但魯恩一向對精明活泛人的好感度不如憨厚純樸的人,一般精明活泛的人,說不上有多敗壞,不過心眼兒多、為自己打算多、說話不誠實者具多倒是事實。
老齊搬過來梯子,鄧紹倫爬到房頂,把白布和疊成的白花束掛到房檐,只一會兒功夫,靈堂便布置好了,鄧紹倫道:“響器班子一會兒就到,壽材父親說讓大少爺和琴姨、小姐商量,這個我們不敢做主。”
靈堂布置好以后,鄧紹倫又急匆匆地走了,說要去準備麻衣和孝布、在園子里搭一個靈棚,明天滿鎮人都會來吊唁,這一切晚上都要準備齊,臨走他邀薛止安和他一起去,薛止安看看魯恩,魯恩揮手讓他去了。
老齊拿著空筐往外走,魯恩道:“老齊,鄧先生失蹤那天,桂園角門的鑰匙,一直掛在門房墻上,沒有人拿過?”
老齊道:“沒有,何海死了以后,角門一直鎖著,王山也不敢從角門走,何海是兇死,怕被他抓住。”
“園內角門鑰匙,總共有幾把?”
老齊猶疑道:“門房一把,管家那兒,也有一把吧。”
“哦!門房的那把鑰匙,最近一次,是誰使用的?”
“我想想,拿角門鑰匙,是王山,哦,就是何海死的那天,王山剪了花圃里枝葉,打掃完要運出去,拿了角門鑰匙。”
“他是什么時間拿的?”
“他上午剪了枝葉,吃過午飯,就來拿鑰匙,說趕緊把枝葉弄出去,老爺回來看見園里不干凈,又要罵人。”
“什么時候還回的鑰匙?”
“大概三點多吧,哦!應該是四點多,有幾天門房的鐘表走不準,后來紹倫拿到鎮上調。”一臉沮喪道:“沒有調好。”
“王山以后,就沒人拿過鑰匙?”
“到晚些時,聽見說何海死了,管家特意叮囑我們,叫我們看好門,我和老秦每天都要在園內轉著看,有什么不妥當,角門都鎖得好好的,沒有開過。”
這時鄧艮冬陪著鄧秀走了進來,鄧秀臉上的激動掩藏不住,鄧艮冬低聲勸著她什么,魯恩揮手讓老齊離開。鄧秀往王朝琴的房內走,鄧艮冬停在外面,臉上一片悲戚。魯恩道:“以桂園的經濟,不至于為一場葬禮發生困難。”
鄧艮冬嘆氣道:“先生你有所不知,寶山年輕時的確賺了一些錢,但他為人一向慷慨,出手大方,這幾年生意不好做,地里收成也不好,他又聽人言抽出一大筆錢投資礦業,結果錢被卡住了,抽不出來,鎮上和城里幾個鋪子,利潤不是很好,賬上錢是有,但秋天里該還幾筆貨款,寶山做生意,和別人家講定幾時還,必定幾時還,人家才信任,先發貨到鋪子里,壞了規矩,怕以后的生意不好做,大少爺說做為人子,不能風風光光為寶山辦喪事,讓別人怎么看他?他早想把田地賣了,說把田地賣了,還貨款的錢,大少爺年輕不知艱辛,這些田地是鄧家祖上的,多少代了,艮尚哥在時,沒奈何把田地典出去,哭了多少場?寶山會經營,重又把田地收回來,說這是祖業,賣了是忘祖背宗,大少爺受了洋教育,一心想住到上海摩登地方,說種田租地是鄉下土財主作為,他有他的道理,不過現在桂園可不是他一個人的,還有一個鄧霽,寶山平日里疼愛鄧秀,常說鄧秀出門,必為她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不是大少爺一個人說了算。”
鄧融不知怎么傷著了鄧艮冬,他一口一個大少爺,和他以前喊鄧融名字迥然轉變成了兩個人。
魯恩勸解他道:“鄧融并不執意任性,和他講道理,能和他說得通。”
鄧艮冬一臉的為難,欲言又止道:“大少爺他對寶山……”
“他對鄧先生的不滿,和鄧夫人的去世有關吧,鄧夫人對鄧融很疼愛,鄧夫人早早地離去,讓鄧融很傷心,他認為鄧先生執意娶王太太,生下鄧霽,是摧毀鄧夫人健康的罪魁禍首,從此對鄧先生心生嫌隙;鄧先生日常對他頗為嚴厲,他表面順服,內心不滿;后來鄧先生要娶清秋姑娘,而清秋姑娘和鄧融相識在前,鄧融對鄧先生憤懣達到極點。”
“先生剛來桂園,怎么知道這么多?”
魯恩看見鄧秀和王朝琴從房內走出來,道:“鄧融對鄧先生不滿,稍加辨析便可以看出來,王太太過來了。”
王朝琴雖然一臉的蒼惶之色,但嘴角抿得緊緊的,她在極力鎮靜自己,這個從貧苦人家進入到大宅內的弱女子,一向以柔順示人,逆來順受,不過為她的兒子,她隨時可以成為一匹張牙舞爪的母狼。
王朝琴清晰地道:“決不能讓鄧融把田地賣了。”
鄧艮冬喃喃道:“這個時候,寶山剛死,就說分家,滿遮山鎮人會怎么說?寶山恐怕連眼也不會閉上。”
鄧秀毅然道:“父親的葬禮不能由著鄧融,我的意見賬上的錢可以支一些,不足的我們想辦法,我的首飾、琴姨的首飾,父親房內的古董、媽媽留給我的遺物,都可以換出錢來,鋪子的生意和田地,不能耽擱。”
鄧艮冬感動地道:“桂園還沒到那步田地,夫人留給你的遺物,你好生保管著吧。”
“那如今怎么處?”王朝琴眉毛微蹙,臉上的憂郁之色甚能打動人。
“這就要你們和大少爺商量出來個意見,寶山的葬禮,大概得花多少錢?賬上能支出來多少,鋪子里能支出來多少,鎮上生藥鋪韓家,還欠著我們一筆錢,加在一起,還差多少,再商量辦法。”
鄧艮冬說的是中肯意見,如今也只有這么辦了,鄧秀喊裝著忙碌的小棋:“去把大少爺叫過來,就說我和琴姨有事情找他。”
幾個人站在院內等鄧融,魯恩道:“鄧小姐,鄧先生失蹤那天晚上,你和何文宣、薛止安、鄧融四個人玩牌,是幾點結束的?”
鄧秀納悶地看魯恩,道:“十一點多,我到樓上看了一陣書,鐘敲十二點以后,就睡了。”
“那夜你沒有起來過?”
“沒有,我入睡困難,真睡著以后一般到五點多才會醒,沒發現有什么異常,鄧融可能會睡得晚一些。”
“鄧融晚上通常睡得很晚嗎?”
“父親三令五申不讓我們睡懶覺,早上六點務必要起床,七點準時吃早飯,鄧融沒少為這個受訓斥。”
“王太太,鄧先生失蹤那天晚上,發現有什么異常沒有?”
王朝琴道:“沒有,和以前一樣。”
“那么以前鄧先生從外面回來,是王太太服侍的他。”
“他總要問我幾句話,家里的,霽兒的,霽兒身體不好,他從外邊回來,霽兒若是睡了,就問我幾句話。”
魯恩“哦”了一聲,低頭沉思。身邊的鄧秀卻動了起來,原來鄧融走了進來,鄧秀道:“我和琴姨有話和你說。”
鄧融的臉色不好看,眼睛從他們身上掃過,一頭走進西偏房,鄧秀和王朝琴跟了進去。鄧艮冬緊張地看著他們。魯恩贊道:“鄧管家對桂園忠心可鑒,鄧先生泉下有知,也會感極你。”
沒想到魯恩的一句夸贊卻讓鄧艮冬的嗓子哽咽了,他的眼里含著淚,道:“我看著寶山長大,看著鄧融鄧秀長大,艮尚哥和寶山待我不薄,若不是他們,我早已不知流落何處,何能有今天。”
鄧艮冬的忠心不貳真是桂園的福氣,頭腦精明的生意人鄧家印閱人無數目光如矩,對鄧艮冬信任到全部身家都由他所知的程度,也是看中了他的忠心光照日月,生意人年齡漸長,兒子和他有齟齬,睜開眼都是依靠他的人,再怎么強悍也會有心虛軟弱的時候,這個時候,身旁有個知心、竭力支持他的忠心管家,對他會是一個安慰。
“鄧管家,桂園各個門上的鑰匙,你這里都有一把。”
“鑰匙是琴姑娘保管的,在她哪兒里。”
“王太太保管有出入角門的鑰匙。”
“家里人多事雜,顧不過來,寶山就讓琴姑娘拿房門和庫房鑰匙,平時用不上的家伙,都存在庫房里,登記造冊,每個院的物品,也登記造冊,那間房里需添置新物品、那間房里需更換物品,造的都有冊子,琴姑娘管家很有一手。”
鄧艮冬對王朝琴很贊嘆,王朝琴當權等于褫奪了他一部分權利,他并不心存芥蒂,只有心底寬宏、襟懷坦蕩的人才會如此光明磊落。
魯恩道:“鄧先生失蹤那晚,管家是幾點休息的?”
鄧艮冬想了想:“寶山走差快十二點,我送走紹倫,應該是十二點多一點。”
“此后管家聽到有什么異常沒有?”
“那天何海安葬,鋪子里、田地里都有事情,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二點多,我一挨床就睡著了。”
就是一個壯年人體力也有限,魯恩點頭道:“管家還有幾天要忙亂。”
鄧艮冬嘆息道:“人老了,寶山一走,鄉下這地方留不住大少爺,小姐終究要出門,鄧霽有琴姑娘,琴姑娘能干,一個人能應付妥貼,不需要我這個老頭子,辦完寶山的事,看情形分家勢在必行,我這個老頭子,也該離開桂園了。”
魯恩道:“管家的私宅在鎮上,也好,是退休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了。”
鄧艮冬抬頭看燈光照耀的院落,重重房屋在散射的燈光下,如同潛臥在黑暗里的獸,他的眼光很不舍,道:“在桂園五十年了,五十年了。”
“爹,你又在說來桂園多少年的話,不怕先生笑。”鄧紹倫手里提著麻衣孝布,身后王山和小棋抬著一筐麻衣孝布走進來,對魯恩一笑:“人老了,嘴碎,先生不要嫌絮煩。”
魯恩道:“沒有,沒有,管家的話,對我很有幫助。”
“是老爺被害的事嗎,爹你知道什么?”語氣里加了責備。
鄧艮冬道:“魯恩先生問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