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誠然,對劇本的主題思維,僅僅憑借作者的宣言作依據顯然是不夠的,要確定劇本的主旨,還是不能離開對劇本本身的剖析。戲劇的思想內涵總是隱伏在人物的性格、沖突和情節之中,滲透于劇本整個藝術構思之中,只有將劇本里的人物和事件作為整體加以研究、分析、概括、判斷,才能得出較為確切的可靠的結論。
《法》劇是以科學家俞實夫在抗戰前后一段遭際為線索展開劇情的。從劇本來看,它很少表現外部世界,日本軍國主義者對中國燃起的戰火是劇情的背景和環境,而劇本的凝焦點則落在主人公身上,在人物的內心沖突上,劇作者刻畫的重心在于深刻地反映人物的情緒,精神狀態及其嬗變。俞實夫作為一個質樸方正、治學嚴謹的細菌學者,他在工作上熱情、專一,始終不懈地埋頭于細菌學的深入鉆研,而毫不顧及個人的榮辱得失。當妻子發現報上登出日本文部省破格授予他醫學博士學位的消息時,他即表示“真正做學問的人是不該把自己的名字在報上這樣登出來的”。雖然妻子覺得這不是他個人的事,而是全中國人的名譽,但他還是堅持:以后要是記者來,“統給我回了,說我不在”;當朋友向他祝賀,他更明確地說“我可沒有把學位看得那樣稀奇”。在他正直的靈魂里只有一個善良的愿望,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的研究不僅是為國家,為民族,而是為人類,為全世界全人類的將來”!然而,他對科學對事業的忠實與虔誠竟達到至高無上的地步,甚至于以科學排斥政治,排斥一切社會活動。當他的好友趙安濤向他談論時事政治問題的時候,他總是不遺余力地為自己辯護。在他看來,政治不過是在公園和會堂里聊天的資料,因此他不屑一顧;而只有科學是人類的上帝,并且他堅信科學與政治無關,科學不分國界,科學能保護拯救一切。
事實上,正如趙安濤所說,“你不管政治,政治卻要來管你”,他不讀報,不愿見新聞記者,報紙、記者卻不把他輕易放過去,更重要的是“九一八”事件發生了,日本發動侵華戰爭的現實,不管他如何充耳不聞,還是硬闖進了他寧靜的生活。“每個日本人的眼光,都是一根刺”,身居敵國,他感到坐臥不寧。劇本寫他在一陣吃驚之后,三次“無言”地沉默,正是以靜襯動地烘托出他此時內心茫然若失和極度失望痛苦的情緒。現實的政治風暴迫使他帶著妻兒回國,但他投奔的竟然還是日本人開辦的自然科學研究所!盡管友人提醒他不能去,可他只看到研究所里有幾個著名的學者,有完備的書籍和儀器,并且堅信“科學沒有國界”。上海“八一三”事件和人民抗日的浪潮又波及到他,使他不能不為實驗室外面的政治風云所困擾。因為他太太是日本人,傭人張媽辭職不干了,他的女兒壽美子也被鄰居小孩奚落,接二連三的事件開始觸動他麻木的政治神經,心與身,愿望與現實,展開著越來越劇烈的沖突。然而,他的視線并沒有被群眾的救亡熱忱所吸引,而是躲進了自以為遠離風暴的棲身之地香港,仍企圖在科學的王國里尋求心理的平衡。但是,要擺脫法西斯侵略的魔爪在當時完全是他一廂情愿的幻想。戰火蔓延到這個寧靜的港灣,首先是沒有米,沒有水的火線下的生活,使他意識到“法西斯細菌”不是靠醫生就能撲滅的;接著是趙安濤住宅被強占,貨倉被洗劫;特別是日本士兵無情地搗毀了他慘淡經營起來的實驗室,加上自身受到毆打,妻子受到侮辱,錢裕橫遭槍殺……這一切,徹底地毀壞了俞實夫盲目的信仰,生活本身嚴厲批駁了他對待生活的錯誤看法和態度,使他領悟到不消滅政治上的法西斯細菌,就不可能消滅生物學上的細菌的真理。
俞實夫兜了一個很大的彎子卻始終不能避開他所竭力要逃避的政治,他終于摒棄了多年苦心維護的人生哲學,走上為祖國獨立解放效力的道路——一條千千萬萬人走著的道路,一條在那樣的時代,對他那樣的人來說又必須經過一番波折才能磕碰著走上的道路!
《法》劇通過俞實夫從安然自得、不問政治到走向抗戰和新生的歷程,生動地表明,知識分子所履行的社會職能,不僅取決于社會制度、社會關系,而且還取決于他對待社會、國家、民族和大眾的態度,取決于他自覺地選擇自己的社會立場和相應的活動。這一點,對于廣大知識者群來說,確實是提供了很有價值的“人生路途上的參考”。這里,劇作者并沒有否定科學本身,更沒有主張以政治來代替科學,似乎在民族解放斗爭中就可以將科學研究全盤棄置一邊,而只是強調科學不能脫離現實的政治,學術研究必須有明確的政治方向,尤其當民族危亡之秋,作為一名愛國的科學工作者,更不應該漠視國家的盛衰和民族的興亡,一頭扎進實驗室,而應該將自己的工作與民族解放斗爭的偉大事業緊密聯系起來,共同肩負起挽救民族危亡的重任。應該說這種參與意識是貫串全劇的一條鮮明紅線,是劇本最富有獨特性和啟迪性的思想底蘊。
劇本所揭示的這一主題不僅在當時,就是現在,也仍然不是沒有意義的。從整個歷史的趨勢來看,科學技術的現代化同政治的民主化是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一個有頭腦有遠見的科學家,不能只看到科學技術能造福于人類的一面,而不去關心社會制度的變革和完善。如果社會制度不合理,科學技術成就也會被誤用而造成嚴重后果。因此著名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就曾大聲疾呼過:“要是我們的社會制度能夠跟得上技術的發展,那么上一世紀人類發明天才的果實就可以使我們的生活過得愉快、幸福而無憂無慮了。事實上,這些辛苦贏得的成就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里,正像剛學步的小孩去玩槍一樣危險,我們有著奇妙的生產手段,產生出來的卻是貧困和饑餓,而不是自由”。因此,他告誡學習科學的青年們:“你們只懂得科學本身是不夠的。關心人的本身,應當始終成為一切技術上奮斗的主要目標;關心怎樣組織人的勞動和產品分配這樣一些尚未解決的重大問題,用以保證我們科學思想的成果會造福人類,而不致成為禍害”。夏衍在四十多年前作的《法》劇,在這方面不也給予人們以長久的教益么?
如果我們結合夏衍同一時期所寫的劇本系列來加以考察,對于劇作家的創作意圖也許會看得更清楚一些。在這些劇本中大致可以窺視到這樣一種自覺的創作意識,即往往不是從正面揭露日本法西斯屠戮中國人民的罪惡,而是將其作為客觀背景,而側重從主體一面寫出各類人物在戰爭期間的心路歷程及所經受的思想洗禮,幫助他們清除歷史的灰塵留在他們身上的沉垢,這可以說是他抗戰劇創作的一個顯著特點,如《一年間》,并不直接展示侵略者造成人們妻離子散,天各一方,而主要揭示劉鄉紳一家人面對民族危機的不同反應,對那種只知有家不知有國的狹隘意識和民族失敗主義予以批判。《愁城記》則是刻畫那兩個頗有教養而富于幻想,卻喪失了生活自主能力的“小圈子主義者”,對于企望離開社會而求得個人安逸的知識青年給予針砭。《芳草天涯》則通過對一位中年大學教授在愛情、家庭中遇到的矛盾沖突,寫出知識分子在報國無門的困境下感情上的消沉和憂郁,鞭撻了那種在嚴峻現實面前的惶惑、規避心理。人的命運是由兩種力量促成的:一種是外在的、客觀的,是個人無法掌握和難以回避的力量;一種是自己的性格和意志,也就是自己靈魂里的力量。人們的命運之所以不同,后一種力量所起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正因為這樣,夏衍在包括《法》劇在內的一系列劇作中,總是往返回旋著迷惘和彷徨的知識者命運的主題。這些人物或多或少地存在著善良、誠實、正直等品質,但又明顯地表現出耽于幻想、不切實際、潔身自好、纖細荏弱等特征。邪惡的現實使他們備受磨難,但他們又缺乏廣闊的胸襟和對生活的清醒認識,因而陷于泥潭而難以自拔。“我把他們放在一個可能改變,必須改變,但是一定要從苦難的實生活里才能改變的環境里,我想殘酷地壓抑他們,鞭撻他們,甚至于碰傷他們,而使他們轉彎抹角地經過各式各樣的路,而達到他們必須達到的境地”。如果我們細細地觀察一下俞實夫,就會發現這一性格正是體現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知識階層身上留下的潔癖這類歷史積淀,概括了他們在那個特定年代中的典型的特點,具有相當的普遍意義,足以使那些避忌現實斗爭、孤芳自賞的知識者們震驚和醒悟。
誠然,法西斯侵略者對于科學的摧殘,對廣大科學家的迫害也是必須揭發的,劇作家完全可以以此作為自己作品的主題。然而就《法》一劇而言,這樣來概括作者的主題思維似乎總不很貼切。在一部優秀的文藝作品中主題都不會是單一的,直接的,它總包含了豐沛的內涵,呈現出多種意義。但一般說來,其間總有一種是主要的、最核心的思想,而這思想同劇作的人物和情節是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的。這對像夏衍這樣的嚴謹的現實主義作家來說,就更是如此。夏衍說:“戲的主題,我歡喜 ‘單打一’,即一個戲談一個問題,一服藥治一種病,我不大相信真有一種 ‘能治百病’的膏丹。”在《法》劇中,要寫出一個科學至上者在現實生活中處處碰壁和失敗,說明其理想的虛幻性,自然必須寫出外部世界對它的劇烈撞擊,而這就不能不涉及法西斯戰爭對于廣大人民包括科學家的暴虐卑鄙行徑,所犯下的種種令人發指的罪行,否則,主人公憧憬的科學之宮怎么能一朝崩坍呢?如果不是侵略者的屠刀一直把他逼到山崖邊上,使他意識到毀滅的威脅和死亡的恐怖,他又怎么能領悟到法西斯細菌是比自然細菌更要兇殘可惡百倍這樣的真理呢?因此,法西斯主義的毒害,它與科學的不兩立,可以看作是劇本的一個副主題,一個派生物,既在客觀上構成了對日本侵略者的抨擊和指控,又起著突出、豐富和深化“科學與政治關系”這一中心主題的作用。然而,這畢竟不是劇作所要表現的“基礎觀念”,如果將它看作全劇主題,就會使整個作品的意義籠統和模糊起來,而掩蓋了這部杰作特有的思想光彩和審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