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夏衍研究札記作者名: 陳堅本章字數: 3238字更新時間: 2020-02-26 16:07:12
一
關于《法》劇創作的動因和契機,劇作者在《老鼠、虱子和歷史》(代跋之一)等文章,以及近年出版的《懶尋舊夢錄》中,一再作過解釋。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作者從香港脫險回到重慶,遇到闊別十年的研究精神病學的丁瓚教授,又結識了也剛從香港回來的著名外科醫生吳在東。這些善良的相信醫學的超然性的科學家,被日本法西斯從科學之宮驅逐到戰亂的現實中來了。他們被迫著離開了實驗室,放下了顯微鏡,把他們的視線轉移到了一個滿目瘡痍的世界。在與他們的交談中,都談起過從事科學,搞科學的人很少關心政治的問題。他們幻想的破滅,使夏衍深有感觸?!拔蚁脒@一類的事不止限于醫學界吧,正像過去有過(現在也還有)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家一樣,自然科學界也會有許多為科學而科學的科學家吧”,因此,“這就觸動了我想寫一個以 ‘科學與政治’的關系為主題的劇本”
。這些既說明劇本的題材是現實生活所提供的,同時也明確地表明了劇作的主旨所在。
關于科學與政治的關系問題,實質上也就是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系問題。這是一個帶有世界性的文化課題。在西方流行過這樣的論調,即知識階層“都是一些其活動基本上不是為了追求實際目的的人,都是一些在藝術和科學實踐中或抽象思辨中尋求快樂的人……,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他們是在宣稱:‘我的王國不是在這個世界’”。然而,痛苦的世界往往又向他們大聲呼喊,使他們無法逃避現代社會的斗爭和混亂,完全超然物外。所以,“對于歷代知識分子來說,超然和介入的沖突一直是一個令人煩惱的問題,有時甚至成為痛苦的根源”
。
在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中,素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說法。所謂“獨善其身”,也即表明了知識分子超然的一面。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時代,除了革命的階級和民主力量所進行的正義斗爭之外,所有政治幾乎都操縱在封建地主、官僚買辦和帝國主義者手里,搞得社會一片烏煙瘴氣。這種狀況便使得不少知識分子對政治更加冷淡,在他們看來,政治在人世間里是虛浮之物,污穢的所在,還不如埋首于學術研究反為切實有益,這種對政治的厭倦,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黑暗統治的一種抗議;然而這抗議本身卻是軟弱無力的,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一位老學者曾寫道:
我出生在清朝季年,當時中國正是外患內憂,受到帝國主義、封建主義殘酷的壓迫剝削、欺凌侮辱,國家災難重重。我青年時在廣州,受到些維新思想影響,也曾抱有救國之志,參加了一些當時反帝反封建活動。辛亥以后,曾一度擔任過政治職務,來到北京,我當時以為清朝統治已被推翻,國家會逐漸富起來,而實際上事與愿違,國家日益混亂,越搞越糟。眼見國事日非,軍閥混戰連年,自己思想沒有出路,感到生于亂世,無所適從,只覺得參加這樣的政治是污濁的事情,于是就專心致力于教學和著述,抱有“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的態度,就這樣度過了幾十年。。
這番話是頗有代表性的。從二十世紀以來的知識分子的思想歷程中,我們不難發現超脫政治、埋頭于專門知識領域這樣一種帶有某種普遍性的文化現象。對這一點,夏衍自己就有著切身的感受和深刻的體驗。早在年輕時代,夏衍在受到進步思潮的沖激的同時,也曾對科學的超然性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他之東渡日本學習電機工程,就是抱著以科學救國的宏愿的。然而,在一次到朝鮮和我國東北、華北的暑期旅行中,他深切地感受到殘酷的民族壓迫,為弱小民族所受的深重苦難所震驚。因此,當他的母?!憬追N工業學校校長許炳堃向他強調“實業救國”時,他心里想的是:“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下,讀死書,拿文憑,得學位,真的能救國么?”不久,他閱讀了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更是打消了“科學救國”的夢想,他甚至干脆放棄所學專業,而走上職業革命家的道路:“回國之后因為自己的專業只能幫助一部分人剝削大多數人,所以下決心改了行”
。回顧夏衍這段思想演變的經歷,對于我們現在探討的這個問題,我想不是沒有意義的。
如果覺得這還是遠了一些,那么,就在寫《法》劇的前兩年,夏衍即發表過一篇題為《殺人的與活人的》的時論。文中,他告誡了那些“把自己鎖閉在研究室里,為科學而科學,閉目不問世事”的人們,指出科學研究總是取決于社會經濟關系,不可能不受社會政治制度的影響。在反對封建制度的年代,自然科學是創造近代文明的原動力,這時科學是為真理為人群,為世界大多數人的生活更進步更幸福而存在的。然而當“市民階層漸漸地從成長壯大而衰老”以后,科學精神和它所追求的目的,“也就因為他們服務的階層之墮落而漸次背離了”。那些不愿聽命于當權者的科學家不得不蒙受歧視冷遇和迫害了。“作為一個美國人之后才在電氣工學界發揮了超人入圣之天才的史坦因美茨,在他的祖國波蘭是遭歷過慘淡的經歷的;現世界所能產生的最偉大的哲學者,物理學者愛因斯坦,不是因為猶太人的關系,被逐于希特勒,而連一個安靜的研究機會都不可得么?”這番話可以說同后來《法》劇所要表達的中心思想如出一轍。
在《法》劇演出和發表之后,夏衍談到該劇批判“為科學而科學”的主旨,并不只是有的同志文中所引證的五十年代初那一次。在抗戰勝利不久的1946年,他在《科學與政治》一文中即加以確認。當時,日文《改造評論》雜志翻譯了《法》劇,就在同一期上,還發表了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的一次座談會記錄。為此,夏衍寫道:
《法西斯細菌》的主人公是一個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在第二幕里曾經借劇中人趙安濤之口,提出了科學與政治的問題,這個主題當時似乎不很為批評家所重視,記得我還寫過一篇答辯的文章??墒菍嵲谂銮傻煤埽谶@座談會中一位在這研究所從事植物學研究的御江久夫先生無意中證實了我的結論。他在座談會上說:
“今天回過頭來想想,老以為學問和政治分離,可和政治沒有關系,可是到了中國才知道學問一定要受政治的影響?!徽撃憬⑹裁从媱潱欢〞姓蔚脑?,使你不能實現,我于這最為遺憾,而日本對于這一點是常常不理解的?!?/p>
這幾句話恰好正是我在第二幕中所寫的“你不管政治,政治卻要來管你”的腳注。
1954年夏衍所寫《關于 <法西斯細菌>》一文,可以說是最集中地談到了劇本的主旨及其形成的主要原因:
我自己學的是電機工程,我也有很多科學技術界、醫療衛生界的朋友,在這些人中間,絕大多數是善良而“好心”的人。他們熱愛自己的專業,具有“科學的良心”。他們想通過自己的業務來為國家服務,為人民做好事。但是,由于在舊社會長期脫離政治,不了解什么叫做政治,不懂得“你不管政治,政治還是要來管你”的道理。同時,中國的科學家又還有一點所謂知識分子的潔癖,分不清楚現象與本質,把政治看成很臟的事情,對現實政治戴起白手套來,覺得還是關起門來研究干凈一些,而這樣的人,實際上都成了被統治階級玩弄、利用,和作為點綴裝飾的工具。……在抗日戰爭時期,解放戰爭時期,我接觸過很多這樣的人,也親自看到過他們被逼著而不能不走的各種不同的路子?!瓕@些人,我們的鞭撻是常常帶著眼淚的。
將這段文字與上面所引用的材料相對照,應該說是前后一致,并無出入的,這顯然不是出于一時一地,為配合某種政治氣候而說的。毋庸諱言,在五十年代,關于科學與政治,已有一種片面強調政治的偏向,后來更是出現過以政治沖擊科學的極左思潮。然而,夏衍在這里對《法》劇內涵的概括和說明是剴切誠懇,符合作品實際的,具有極為重要的參考價值。
一部完成的文藝作品,其客觀意義誠然不是作者的創作意圖所能概括的,但這并不意味可以對它不予理會。皮亞杰認識發生學認為,人類感知或在人們采取行動之前總要先有一個推動的因素,一種生理的、情感的或理智的需要。作家的創作是由一定的“生理的、情感的或理智的需要”所引起的,即使作家在表達自己的創作意圖時產生了偏離,它也是完成了的作品的基本結構的基礎,使我們得以理解作品為什么是這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作者創作意圖的研究是文藝批評的必要準備。基于這一看法,我以為要討論《法》劇的主題,就應該把它放到歷史的和現實的文化背景上去,結合作為創作主體的劇作家對社會生活和文化結構的思考探索加以審視,這才不至于就事論事,囿于一隅,失之籠統和浮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