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仔默然,他感受到了少年低落的情緒,想要安慰幾句,又無從說起。于是,只好將胳膊搭在少年的肩膀上,以示陪伴。
接下來的幾日里,他都與少年共處于神庭,以致現實中的大臣將軍們,都當他們的殿下只是回光返照,黯然神傷。
少年畢竟是少年,心里兜不住事,在幾天的相伴中,鷓鴣仔側敲旁擊,終于搞明白了其所處的境遇。
這個少年叫做白夜,按他的說法,是白牧陽的白,夜神月的夜。白牧陽是少年的父親,是謫星國的皇帝;而夜神月是什么,或者是誰,鷓鴣仔不知,少年也不知。鷓鴣仔大膽揣測那是少年母親的名字,但少年說不是。
謫星國位于這片大陸的正中心,曾是大陸上最強的國家,沒有之一,它歷史很短,短到不足百年,卻盛極一時,無人敢觸其氣焰,原因無他,只因謫星國誕生了一名絕世強者——白牧陽。
白牧陽是謫星國的第二代皇帝,他的父母帶著他從未知遠方遷移至此,在這片大陸上定居,數年間,四方游民此中聚,浩浩謫星拔地起。白牧陽自小武學天賦秉異,定居此地后,修為更是突飛猛進,有言曰,百尺竿頭,別人日進一步,他日進五十步。日積月累之下,年紀輕輕的白牧陽,站在了大陸的武極巔峰,抵四方敵軍,消他國覬覦。
后來,白父退位善終,白牧陽繼位。他文武并重,打造出虎狼之師謫星軍,為其南征北戰,攻城略地,不過短短十余年,橫掃大陸,將十數國并入謫星版圖,只剩六塊較難啃的骨頭茍延殘喘,分別喚作厚土、山陽、琥珀、扶柳、柏霖、商。
六國之中,以厚土國實力最為雄厚。事實上,在謫星建國之前,厚土國是大陸上最強的國家,它筑有整片大陸上最古老的武道學院,坐擁整片大陸上最豐富的修煉資源,也就理所應當掌控著整片大陸上最強大的軍隊。軍隊之強,從大陸上廣為流傳的一句話中可見一斑——若無白牧陽,謫星城,厚土牧場。
呃,這也變向反映出白牧陽的戰力有多么逆天。
不過,眾所周知,靠一個人的強而強,終歸是不穩定的。謫星國眾人不是沒擔心過有那么一天,但他們沒有料到,那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那一天,白牧陽消失了,一去不復返,無人知其去向。
雖然謫星國眾城極力封鎖消息,卻難以阻擋風聲的走漏,一夜之間,白牧陽失蹤的消息傳遍了整片大陸,陸上各國聽到后,擔心有詐,按兵不動,直至一月有余,仍不聞白牧陽蹤跡,便在厚土國的游說之下,揭竿而起,組成六國聯軍,兵臨城下。
那一日,本該是白夜繼位的日子。
謫星軍是強,是善戰,是無所畏懼,但抵不住厚土兵將修為更高,敵不過六國聯軍兵多將廣,日夜拼殺之后,紛紛馬革裹尸,以熱血殉國。
謫星城墻塌了,聯軍進城了,皇子與眾城被俘虜了……戰之不敵,那這接下來的一系列事情,都是順理成章。
城破之時,民眾們很平靜,大臣們很平靜,所有人都很平靜,在白牧陽失蹤那一天起,他們每天都在數著日子等待這一天到來。所有人都知道,沒了白牧陽,城破只在今天或明天,不管今天,還是明天,又能有多大之差別?
他們不怨白牧陽,白牧陽讓謫星國閃耀了幾十年,讓他們安居樂業了幾十年,足矣,縱使失蹤又如何,縱使留下一個廢物兒子又如何?他們本就是游民,居無定所,若不是白牧陽,他們一無所有,如今就算家破人亡,也不過是向蒼天還債耳。
“廢物兒子?”鷓鴣仔疑惑地打量著白夜,卻見白夜面上波瀾不驚。
不應該啊,廢物兒子說起話來這般咄咄逼人?
白夜早已麻木,指著頂上的枯木道:“如你所見,我的神庭是枯木境,這是一種詛咒,被詛咒者除非逢春,否則無法步入武道。”
“那是為何?”
“習武煉氣,氣出神庭。”白夜瞇起眼,一邊背書一邊解釋給鷓鴣仔聽:“我這神庭荒涼破敗如此,一絲氣都沒有,無氣可煉,又如何習武?”
順著白夜的手指,鷓鴣仔抬頭一看,原來這棵枯木是這么回事。至此,他才能對白夜的處境感同身受。
登基之日破城亡國,有其父卻沒有其子,對一個年方十歲的少年而言,未免也太過殘忍。
“白夜……”
此刻的鷓鴣仔,想要迫切的告訴面前的少年,沒事,有我。他伸出手,想要摟住白夜的肩膀,可轉念一想,又對這樣的想法視如敝履。
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有我?我又是什么東西……
自嘲著,鷓鴣仔收回自己的手,卻在無意間,略過枯木的表面。
這是迄今為止,鷓鴣仔第一次用手觸及枯木,他哪知,那枯木的觸感和一般的樹木截然不同,那是一種,應該怎么形容,觸電的感覺?
觸電的感覺!
一陣強烈的觸電感自他手指尖傳來,令他麻木,使得他忍不住為之震顫。他急忙收回手指,放在嘴邊吹兩口涼氣,再定睛察看,卻仍見指尖被電得通紅。
麻痹散去,疼痛發作,比一般的疼痛要劇烈得多。鷓鴣仔猛將手指伸入口中,以津液滋潤,卻依然禁不住痛,慘叫出聲。
“啊!”
一聲未平,一聲又起!
“啊!”
但這第二聲,并非來自鷓鴣仔,而是來自鷓鴣仔一旁的少年;并非源于疼痛,而是源于驚喜。
被這一聲驚叫吸引,鷓鴣仔下意識側目,只見那少年眼睜睜盯著自己剛才觸及的地方,不敢置信。
鷓鴣仔起身,沿著他的目光尋去,發現那枯木的表皮之上,竟然生出一根細枝!細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延伸,不過一霎,就有半米多長。
然后,細枝從中分叉。
然后,樹杈繼續向前延伸。
然后,在兩根樹杈頂端,各生出一個細芽;然后,細芽生長,變成了樹葉。
是綠色的樹葉!
目瞪口呆地看完這一切,驚詫之余,鷓鴣仔瞥了一眼一旁的白夜,那少年生來失意,何曾料想過這種場面,此時此刻,早已雙手掩面,喜極而泣,不能自已。
大概是年過二十,已經有了父性。見少年開心,鷓鴣仔也喜上心頭,他咬咬牙,心一橫,雙手盡出,展開十指,直直地摁在枯木之上。
可惜這一次,什么都沒有發生……
那也無妨,有這兩片綠葉,總比沒有好。
白夜哭盡委屈,抹盡眼淚,顫抖著靠近綠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撫摸,去感受,眉目之間流露著愛惜。
“不好意思……我盡力了……”鷓鴣仔口中如是說,心里卻寫滿了兩個字——邀功!
少年白夜只當是沒聽到,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營造的世界之中,不聞窗外風聲雨聲。他忽而席地盤腿,雙手合十置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詞。
一陣微風來,吹動了那兩片少年的希望,摩擦出颯颯的稀疏響聲。少年聞聲睜眼,伏地痛哭,涕泗橫流。
鷓鴣仔熟視著一切,久久不舍移眼。曾幾何時,他也會為一個心愿的達成而感動,即使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心愿。
曾幾何時啊……
他不愿去打擾這個屬于少年自己的時刻,靠回到枯木旁,抬眼仰視那兩片綠葉,深受觸動。
良久后,白夜從地上爬起,立于鷓鴣仔面前。
鷓鴣仔心想他要道謝,正要擺手推辭,卻見其直指自己的鼻梁,盛氣凌人道:“小爺我也是武者了,還不快滾出小爺的神庭!”
一道粗長的黑線自鷓鴣仔額頭拉下,很快與另外三條交織,構成一個大大的“井”字。鷓鴣仔忍不了了,真忍不了了,他拔地而起,將白夜放倒在地,揚起遮天蔽日的巴掌,狠狠抽打起他的屁股。
他也不是為老不尊,他又不是不愛幼,他的想法很簡單,把這少年打到跪地磕頭求饒,就勉強收手。
誰想,這少年過分倔強,始終掙扎不說,拒不求饒不說,連哭都不曾哭一聲。
一絲敬意油然而生,鷓鴣仔為表尊敬,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但白夜仍然照單全收,就是不求饒,不求饒不求饒不求饒!
這令鷓鴣仔甚是不爽,他決定豁出老命,便將渾身上下的力氣盡數運到手心。
白牧陽,若有朝一日道上相遇,休要怪我對你的兒子痛下殺手!
這時,神庭上空響起一個沙啞的人聲,化解了一場命案,也拯救了一個少年的屁股。
“白夜殿下,我知道你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