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林彥希分別后,鷓鴣仔又沿著石徑向上行走良久,最終在一片平臺開闊處,與甄懷仁相隔二十步,面對面而立。
甄懷仁雙手背在身后,一身深藍色道袍被山上清風吹得颯颯作響。
在他的腳旁有青狐尸體數十具,無力癱倒堆積在一起。這些青狐大小各異,有的還保持著野獸的形態,有的已經初見人形。仔細觀察,他們的尸體上披著大大小小的傷口,血液自中緩緩溢流,于身下匯成一道猩紅的小溪,漫流向山下;而他們的尾巴則無一例外被從中截斷,下落不明,想必是成為了林彥希那四人的戰利品。
難怪他們有那么多尾巴,鷓鴣仔一路上卻沒有見到尸體。
這場面著實殘忍,鷓鴣仔只是看一眼,就忍不住心里抽搐,哪想,這些尸體的味道更是不饒人,隨風傳入他的口鼻,令他不由彎下腰,干嘔不止。
沒辦法,幾乎一整天不吃不喝,他的胃里早就沒什么可以揮霍了。
吐掉些許胃酸后,他才勉強直起腰板,盯著泰然自若的甄懷仁。
“什么意思!?”
甄懷仁沒有回答,而是緩緩揚起手,沖著鷓鴣仔招一招,示意他靠近。
“回答我!林家騙我到這里來,什么意思!?”處在濃郁刺鼻的血腥味中,鷓鴣仔的戾氣也不知不覺重了起來,“杜鶯老師在哪里!?”
重新將手背后,甄懷仁邁開腳,徐徐向鷓鴣仔走來,“黑天,你別著急,我得到的命令很簡單,就是護送你到這里來。”
走到與鷓鴣仔相隔十步時,他突然停下,“我記得,你之前問我一個問題,現在時間還富裕,你想知道答案嗎?過來,跟我來,人生苦短,可不要讓自己帶著疑問離開。”
說罷,他又踱著步子回到那堆積成山的尸體周圍,目視著鷓鴣仔緩緩接近,指著一具青狐尸體道:“這些妖自出生以來,就在拼命追逐人的足跡,拼命模仿人說話,拼命模仿人做事,為什么?”
“因為人高貴,因為妖怪賤。”他語氣平平,像是在說什么無足輕重的事情。
“但是,出身往往決定了一個人的高度,這是命,懂嗎?這是命。就像這小狐貍,從睜眼那一刻起,就要在人類的捕殺下躲躲藏藏,人類在他眼里那么壞那么邪惡,他卻還整日做著成為人類的黃粱美夢,刻苦修行,想要有朝一日像人一樣站起來。”
隨后,他又隨意指向另一只已經顯出人形的青狐,眼里浮現出幾分躁動的狂熱,“再比如這一只,他結出星火了,他能站起來了,他夢想成真了!結果呢?這條長尾巴就是他的命,難以擺脫的命,他最終還是得死在這兒,成為人類論功行賞時正字的一筆。”
鷓鴣仔逐漸變得困惑,他死死盯著甄懷仁,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表達什么。
“妖和人有著天壤之別,但這道鴻溝,遠不及人與人之間那道寬。”甄懷仁俯下身,一只手捂著口鼻,一只手伸進尸體堆里翻找,“你知你今日為何會淪落至此嗎?不是你這個人不好,也不是你惹上什么不該惹的麻煩。這就是你的命,明白嗎?這,就是你的命。”
鷓鴣仔不明其意,他緊盯著那深藍色的后背,見其從一堆尸體里翻出幾條被鮮血浸透的狐尾巴,丟向自己,急忙躲避,卻不免被尾巴上甩出的斑斑血滴沾身。
“一將功成萬骨枯,天上的神仙斗法,難免踩死幾個蚍蜉,對吧?”甄懷仁一邊忙活,一邊繼續叨叨著鷓鴣仔難以理解的鬼話,“作為前輩,我衷心祝愿你下輩子投個好胎。”
“這狗奴在嘰嘰歪歪說些什么屁話!?”神庭中的白夜也被甄懷仁搞得云里霧里,“狗奴你別誤會,小爺我不是在罵你。”
沒心情搭理他,鷓鴣仔繼續靜觀事態發展,至此,他的心頭已經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甄懷仁繼續在尸體中翻翻找找,一連扔出七截尾巴后,再找不出第八截,就將捂著口鼻的手也伸進去,從一眾尸體下抱出一個球狀的東西。
他小心翼翼捧著那東西,緩緩起身,向著鷓鴣仔走來,“黑天,你也別灰心喪氣,林家雖不讓你活,但也不忍心讓你死得屈辱。”
待二人僅隔五步時,鷓鴣仔定睛細視,這才發現,甄懷仁懷中抱著的竟然是一只小青狐,看它幼小的身體高頻起伏,便能斷定它還活著。
這是要做什么!?
“想必你已經知道,盤踞在這青狐丘上的是青狐一族。雖然這青狐一族羸弱,多年不曾侵擾我百姓,但有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只是沒有實力,難保他們沒有野心。現在,在我懷里的是青狐一族的小公主,我把機會讓給你,一劍刺穿她,為民除害。過了今夜,你因除妖而犧牲的消息就會傳遍整個厚土大地,受到庇佑的人們將會傳誦你的事跡,歌頌你的功德。”說著,甄懷仁進一步接近鷓鴣仔,與他隔無縫隙,大眼瞪小眼。
咫尺之間,感受著幼狐心臟的跳動,鷓鴣仔始對林家的用心有了些眉目——這林家既要自己死,又要將國師的怒火轉嫁在妖怪身上,從而分擔以林中天為首的朝中勢力所面臨的壓力。
也就是說,說林家家主怒不可遏也好,必須抽筋扒皮也好,都是幌子,比起解恨,林家人考慮更多的還是利益。
不對。
如果林家人果真如此精打細算,就斷不可能高估國師與鷓鴣仔的關系。無論是鷓鴣仔還是白夜,這具軀體都只不過是國師的一枚棋子,國師可以保他活,也可以借他死向林家發難,卻絕不會為他去做有利于別人的事情。
執棋者,一切為了大局,哪里會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
那這又該是怎么一回事?
回想起甄懷仁那些云里霧里的話,鷓鴣仔隱隱在云霧間看到真相的影子,但卻始終無法撥云見日,他正想側敲旁擊,細問甄懷仁兩句,誰想,那甄懷仁候了許久,不見鷓鴣仔回應,耐心盡失,直接翻臉,“接著!這是你的命,逃不了的。”
“杜鶯老師還活著嗎?”鷓鴣仔做出伸手狀,以此作為條件。
甄懷仁卻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那是誰?我不認識。”
不想再啰嗦,他伸出兩根指頭,在青狐公主的腰部輕輕一點,隨后將公主高拋給鷓鴣仔,飛身遁入叢林。
怕公主墜地,鷓鴣仔下意識伸手去接,將其抱在懷中,卻不想,那公主陡然驚醒,張口就要咬他手臂。
電光石火之間,他躲無可躲,只好手臂用力,像扔鉛球一般,將公主扔了出去。
而后,他見公主在空中連連轉體,最終穩穩落在不遠處,惡狠狠地注視著自己。
借著這個空隙,他好好審視了公主一番。只見,這青狐公主不及野草高,臉上的五官擁擠在一起,還沒有舒展開,粗略估計剛出生不久;但是,她的身體肌肉線條分明,青筋暴起,卻與她的年齡嚴重不符。
更恐怖的是,她的雙眼血紅,瞳孔間有兇光肆意流轉,像是中了什么邪。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樣的眼睛,鷓鴣仔之前見過……
公主動了,如閃電一般猛撲上來,張開血盆小口,露出口中與年齡不匹配的利齒,目標直指鷓鴣仔的脖子。
鷓鴣仔倉皇側過身閃避,不想,那公主竟能強行在空中改變路徑,將雙爪搭在他的后背上,劃出兩道驚心動魄的血痕。
鷓鴣仔急忙拔劍驅趕,但那公主理智盡失,不死不顧,就賴在他背上,高舉利爪,要一招把他的心臟挖出來。
生命受到威脅,鷓鴣仔只好放下惻隱,反握劍柄,將劍刃反手推出,力求一擊斃命,護得他自己周全。
不料,恰在此時,只覺一陣狂風過,那青狐公主憑空消失在他背后,讓他刺了個空。
在下一瞬,狂風拂過眼前勁草,一個男人出現在他面前。
男人體型高大,面容俊朗,頭上生著一對毛絨絨的獸耳,獸耳之下,則是一對清亮的明眸。此時,那對眼睛倒吊著,有火星自其中迸射而出。
“你對她做了什么!?”男人的聲音飽經滄桑,和他還顯年輕的面龐極為不符,“我問你,你對她做了什么!?”
鷓鴣仔目光一掃,見那青狐公主被男人抱于懷中,卻還在拼命地掙扎,要不是男人死死控制著,她定會啃食男人手臂,正如對待自己那樣。
見鷓鴣仔不作聲,男人忽而雙眼一瞪,瞬間,有強勁狂風自鷓鴣仔周遭涌現,將他包裹其中,攜他上天,“你不說,我就將你自這峰頂丟下,從這個高度摔下去,你的死相一定會很難看。”
“這與我無關!”鷓鴣仔只好硬著頭皮響應道。
“與你無關!?”男人視線一甩,風向驟變,將鷓鴣仔狠狠摔在那一堆青狐尸體之上,“你敢說,我這些同胞的死,也與你無關!?”
男人視線再一移,又一陣風起,方才甄懷仁挑出來的那七截青狐尾巴盡數沖天,化作七支弓箭,向著鷓鴣仔劈頭蓋臉而去。
“我青狐一族積弱已久,為了生存處處退讓,不與你們人類爭斗,但這不代表人類能騎在我們頭上,肆意欺辱!今日,我有很多族人罹難,他們為保全更多的族人,慷慨犧牲在你們人類的屠刀下。我沒辦法,作為一族之長,報仇容易,讓血脈延續卻不容易,為保全大局,我只能忍,我只能當今日是惡夢一場,只能盼它早些結束!但我萬萬想不到……你們人類竟然殘忍如斯,我這小女兒才剛學會睜眼,你告訴我,你怎么下得去手!?”
嗖,嗖,嗖,嗖,嗖,嗖,嗖。
伴隨著他的話音,七截狐尾紛紛降落,描著鷓鴣仔身體的邊而過,深深釘入他周圍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