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向西,星夜兼程,幾日之后,駛入謫星國的領土。
準確地說,是昔日謫星國的領土。
現在,放眼望去,道路兩旁經過的一個個驛站,無不高揚著厚土國的大旗。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影子觸景生情,似乎一下子又蒼老了十歲,佝僂著的脊背愈發佝僂,沙啞著的嗓音啞不成聲。
白夜坐在車中,遮上車廂簾布,同樣神傷黯然。
浩浩謫星,共赴國難,滿朝文武都在大牢里等死,他不僅獨善其身,還加入敵對勢力的門派,仿佛要置身度外,此時故地重游,看這一路上遍地荒草,看這一路上斷壁殘垣,他如何能心安?
這份感情,不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鷓鴣仔所能體會的,鷓鴣仔本人深知這一點,既不輕言安慰,也不隨意調侃,而是一日又一日坐在神庭菩提下,悉心修行。
現在他與白夜二人俱為一體,一人沉浸在過去,不能自拔,另一人就必須得提起心氣,展望未來。
各懷心思之下,又是一日。
寬闊的走馬道、道旁的七星燈、燈下的遼闊曠野……隨著周圍景物的逐漸變化,白夜的心情愈發低落。
他知道,他即將要面對的,是他最不想面對的。
然而,還沒待他做好心理準備,“嘎吱”一聲,馬車的轱轆驟然停止轉動。
“什么人!?”一個粗暴的人聲在車廂外響起。
“是我。”數日趕路,數日傷懷,影子疲憊不堪。
“你是什么人!?”另一人聲追問道。
白夜拉起簾布往外探,車廂外是一高大巍峨的城門洞,紅漆城門前,立著兩粗壯守衛,著黑甲,持長槍,槍尖交織于馬頭前,攔住車馬去路。
城門洞之上,赫然掛著一塊大匾,匾上本該有“謫星城”三字,下筆虛實有度,如群星一般縹緲,此時,卻被一塊黑色油麻布所遮,不見天日。
國破山河在,轉眼一瞬,物是人非了……
影子的手不知自何時開始失了穩重,顫顫巍巍伸進懷中,顫顫巍巍掏出一木牌,又顫顫巍巍遞給守衛。
“穆家令!?”同厚土城城守一樣,兩名黑甲守衛看到木牌,像是見了鬼一樣,立刻收起長槍,畢恭畢敬道:“見過大人!”
原來,那木牌叫穆家令,聽起來就是厚土皇室的玩意兒。
影子為什么會有穆家令!?
仍然保持清醒的鷓鴣仔不禁生疑,更加留意起那佝僂背影的一舉一動。
影子一邊將木牌往懷里揣,一邊從容道:“放行。”
但與厚土城外不同,守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收起武器,卻以肉身擋在馬頭前,拒不服從。
“怎的?”
居左的守衛將長槍靠在一旁,舉雙手作揖,“稟大人,上頭有令,謫星城全城戒嚴,如無通關令,不得放行。”
“誰的令?”
“是……大將軍的。”
“林中天?”影子又將木牌從懷中拎出來,懸在守衛眼前,“這林家的令,有穆家的令管用嗎?”
“大將軍的令,正是皇帝的令……”
“放肆!”影子勃然大怒,聲中帶勢,壓得守衛直不起腰。
居右的守衛見此狀況,慌忙解釋道:“牛二不會說話,大人勿要責怪。他的意思是,大將軍戒嚴的命令,是陛下所授意的。”
“巧了,嘿。”影子輕蔑一笑,“老夫也是受陛下所托,有緊要之事,必須入城,這門你是開還是不開!?”
“這……”守衛陷入左右為難之中,不知所措,“小人冒昧,借令一觀……”
影子不啰嗦,隨手將木牌扔與他,待他反復參詳后,沉聲道:“開門。”
“是!”守衛歸還木牌,輕推牛二一把,同時,自己也讓到一旁。
馬蹄聲很快又響起來。
與厚土城的繁華不同,謫星城的街道寬敞,但寬敞得冷冷清清,道中生雜草,道旁百廢待興,城中萬家燈火,卻萬家俱滅。
“不是這樣的……”白夜喃喃如是,記憶中的謫星城,著實不是這般破敗。
影子聽到了,安慰道:“國之根基在于人,殿下,但凡人還在,希望就還在。”
念在舟車勞頓,且天色已晚,二人最終選擇在城中落腳,住進了一家名為“福源”的酒樓。
深夜,鷓鴣仔接過控制權,令白夜回神庭休息。他一人獨登頂樓,望月如鉤,再看樓下深院梧桐,不禁也感受到那份悵然。
“這福源酒樓,乃是大陸上最高的建筑,掌柜是我祖父的至交,與我祖父母一同遷居至此,”少年顯然睡不著,郁郁寡歡,“如今,祖父駕鶴仙逝已久,父親下落不明,掌柜也在城破后沒了消息……”
“在大牢中或許尋得到。”
“大牢中盡是我朝重臣,掌柜一介草民,還是賤商,恐怕落不得這樣的下場……”
“熊孩兒,我一直感到奇怪,厚土國將那么多大臣關在牢里,整日供著吃喝,圖什么呢?”
“不知……”
鷓鴣仔當即合上眼,遁回神庭,直直盯著少年,“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時,你當我是穆家的走狗,誓死也不吐露心中的秘密?”
白夜諱莫如深,目光卻不由游移躲閃。
鷓鴣仔乘勝追擊,“還記得參加厚土學院入山大典前,影子說在什么禁地發現你的父親,需要帶你一同前去,至于為何,你心自有答案?”
少年正在凸起的喉結微微鼓動,不經意間捏住自己白袍的一角。
“還記得入山堂茅草屋中,王魎說一眼相中我的潛力,敢問一個在神庭里栽枯木的少年,有什么潛力?”為了不給少年思索退路的時間,鷓鴣仔的語速頻頻加快,如連弩一般,箭箭刺入少年心窩,“熊孩兒,我們現在同生同死,不再有你我之分,唯有彼此了解,統籌考慮,才能在險境中覓得生機。你不該對我再有所隱瞞。”
“可那是我白家的秘密,父親讓小爺守口如瓶,不得告予外人……”白夜雙目迷茫,怔怔出神。
“你是白夜,我也是白夜。”
少年聞言,神情扭曲,陷入苦苦掙扎之中。
鷓鴣仔不好強求,唯有安撫道:“不說也罷,不必糾結,好好休息吧。”
說罷,他一睜眼,回到現實之中。
高樓風大,迎面撲在臉上,有幾分凌厲。
望四周漆黑一片的街道,聽街道上鏗鏘有序的腳步聲,鷓鴣仔也不禁生出些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惆悵。為防風寒,更為防心寒,他手扶扶手,沿臺階下樓,向自己的房間摸回去。
樓中處處逢黑,鮮有光亮,靜謐之下,一聲哐當閉門響,都足以在層層之間反復回蕩。
門響之后,樓梯拐角陰影處,一雙眼睛陡然睜開,如兩朵鬼火當空。
眼睛望了望鷓鴣仔的房門,旋即又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