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源酒樓,厚土之巔。
曠夜之下,聲籟俱寂。
一陣陰風過,兩道人影入目,隔三十米對峙于酒樓垂脊,四顧無人。
居左者,世稱鷓鴣仙人,白袍加身,目光如炬,他手中的絕世好劍,重達百斤有余,但憑一臂之力,舉得穩穩當當,力氣之驚人,可見一斑。
居右者,則是公認的當世第一強者,無名無姓,一襲黑衣從頭到腳,世上無人見其真容,他將雙手都拄在拐杖上,雙腳懸空,任晚風吹拂,紋絲不動。
二人面迎著面,眼瞪著眼,武還未比,氣勢已經纏斗在一起,不死不休。
良久后,鷓鴣仙人始開口道:“影子,收手吧,你不是我的對手。”
影子仰天大笑,將手中的拐杖使勁一墩,翻著白眼道:“公子未免太過自信,鷓鴣仙人曠世奇才,世上人盡皆知,但在世人眼中,這天下第一高手,仍然是我!”
影子的公鴨嗓,和他那抑揚頓挫的語調,不合拍到極致,簡直就是一種精神攻擊。
不愿耳朵受罪,鷓鴣仙人不多廢話,直接亮處了自己的絕學。只見,他雙腿扎弓步,伺機待發,雙手握住劍柄,悄然蓄力,俶爾猛出一步,集中渾身的力氣,將手中神劍向前刺去。
這招看起來簡單,但大道素來至簡,在絕世好劍接近對手的途中,那古樸無華的劍身之上,竟然隱隱浮現出古老的符文。
咚!
天邊響起奇怪的雷聲,冬雷震震,夏雨雪!
西邊烏云來,無數異象在云端浮生,既交織融合,又碰撞攻伐,很快產生巨大的能量。
咚!咚!咚!
奇雷的間隔在縮短,雷聲的音量在增大,穹頂之上,似乎有一尊神像,如吞了象的大蛇,迅速膨脹。
咚!咚!咚!咚!咚!
五聲奇雷一聲連著一聲,每響起一聲,都有一道閃電降臨,劈在絕世好劍之上,激活劍身上的一道符文。待五雷響徹之后,天邊的神像已大若活佛,他瀟灑揮手,賜下一道紫雷,擊在絕世好劍之上,使劍身整個化作雷電。
影子縱橫江湖數十年,根本沒見過這種場面,一時愣在原地,驚眉恐目。
這一愣,是要命的。
且看,鷓鴣仙人于半道中失蹤,電光石火之間,就閃現到了影子的面前,他手中的劍,不,他手中的雷電,距離影子的心臟,只有咫尺之遙!
這時,穹頂之上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如天崩地裂,如世界將傾。
嘭!
“啊!”
鷓鴣仔尖叫著驚醒,坐起上身,側目而視,恰好看到農伯奪門而入,滿臉焦急。
農伯什么話都沒說,先是幾步靠近床邊,伸出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鷓鴣仔的額頭,而后心里大石墜地,抹去額頭的汗,長舒一口氣。
“公子,農以為您染上風寒,所以……”農伯低下頭,將雙手置于身前,此時,他方想起面前少年對他的要求。
“水……”鷓鴣仔無暇在意,現在的他,只覺口干舌燥,渾身無力。
農伯趕忙將桌上的陶壺與陶杯裝入托盤,端給鷓鴣仔,他正欲提壺倒水時,鷓鴣仔直接將那壺從他手里搶過,兩嘴一對上,就往肚里灌水。灌了大概有少半壺,他才心滿意足地將壺放回托盤,幽幽道:“我做了個夢……”
“公子做惡夢了?”
惡夢?算嗎?比起夢中,現實才是惡夢。鷓鴣仔不禁悵然。
見鷓鴣仔郁郁寡歡,農伯還當其怪罪自己,連忙補充道:“農在屋外敲門數次,擔心有意外,才強行踹開了門。請公子莫怪,農一會兒到街面上,就買一扇門回來裝。”
哦,原來夢中的雷聲,是農伯在敲門……
鷓鴣仔掀開被子,下了床,背對著農伯,不讓他發現自己臉上的尷尬神色。
農伯卻像是又錯意了,幾近使出哭腔:“剛才大人來了,讓農喊醒您,說是有事相告!”
“影子先生來了?”鷓鴣仔聞言,鞋都來不及穿,推開屋門就到了庭院,卻見庭院空空如也,唯有四只草人分庭抗禮。
“農剛才敲門,公子不應,農再一轉身,大人已經……”
“農伯!”鷓鴣仔轉身,硬生生打斷了農伯的話,見這中年人滿臉委屈,他聲線一柔,安撫道:“我沒有怪您。”
童稚的聲音,天然具有撫慰的功效,聽到這話,農伯漸漸冷靜了下來,他微微抬起頭,使自己能對上鷓鴣仔的眼,“公子,早食好了。”
簡單用完早餐后,農伯要上街采購,鷓鴣仔心血來潮想要出去看看,再三懇求,農伯扭之不過,無奈點頭。
鷓鴣仔大悅,幫助農伯將馬車從后院里趕出,自覺坐進車廂。
馬車還未駛出別院,鷓鴣仔就迫不及待問農伯:“今日買些什么?”,可見,三個月足不出戶,著實將他憋得夠嗆。
“大人剛剛囑托,要給公子買些學習的用品。”
“那是什么?”
“紙,筆,書籍,跑馬。”
“別院中不是有紙筆嗎?這跑馬又是為何?”
“大人剛剛囑托,新的開始,一切從新。”
“新的開始?”鷓鴣仔越聽越不明白,難不成這影子良心發現,要放自己走?
“大人剛剛囑托,他替公子您報名了厚土學院的入院選拔,屆時,農將送公子前往參加。”
農伯的眉梢下,是藏不住的喜悅,三個月,整整三個月,他終于熬到苦盡,盼到甘來,不容易,不容易啊!
“厚土學院是什么地方,學校嗎?”
農伯被問住了,先是一愣,再是一愣,而后又是一愣,不知該如何開口,“公子不知厚土學院?”
“知,知,厚土學院嘛!”
感到自己犯了傻,慌忙搪塞之后,鷓鴣仔遁入神庭。
此時,枯木之下,少年白夜雙臂抱頭,平躺在地,仰面朝天,感受到身旁有人出現,裝睡不及,被抓了個正著。
不用想,又是他,這一方廢土,除了他,也沒人會光顧。
并且,白夜看得出來,他也并非心甘情愿,攤得如此神庭,實屬天譴。
呵,也不知他之前倒什么霉了?
那我呢?我上輩子又是倒什么霉了?
“何事?”
聽到少年冷冷的聲音,鷓鴣仔不免有些驚奇,這孩子竟然主動和自己搭話?
“熊孩兒,你知道厚土學院是什么嗎?”
“嗯。”
“那個影子,要送咱們去厚土學院學習。”
“不!”少年立即糾正,斬釘截鐵,“是送你去。”
“是送咱們去,這具身體是你白夜的。”
“小爺不稀罕,賞你了,小爺終日在這菩提神樹下乘涼,樂得自在。”說罷,少年還裝模作樣地翹起二郎腿。
鷓鴣仔實在受氣,忍不住出言相激:“熊孩兒,告訴我,你可是在逃避?”
“小爺我逃避?”少年孩性使然,果然一點就炸,“小爺我只是不屑狐假虎威,讓小爺當懦夫,不如死亦何苦!”
鷓鴣仔被白夜唬得一愣一愣,心道:“你確實該學習”,嘴上卻得哄著:“咱們不是當懦夫,學好了本事,把你那些文臣武將都給救出來,重建你的謫星國,這才是你作為皇子該做的。”
對這個想法,白夜嗤之以鼻,“小爺發現,你不僅懦弱,還異想天開。”
“那又如何,人如果沒有夢想,和咸魚有什么分別!?”
“咸魚?”
“我是指,尸體。”一經解釋,這句話反而失去了它本來的韻味。
“小爺我天生就和尸體沒有區別。”少年輕輕斜了鷓鴣仔一眼,冷笑出聲,“現在,你也一樣。”
緘默,身處這破敗的神庭之中,鷓鴣仔唯有緘默,他透過白夜的眼神,觸到了少年的心,那里是一汪死水,千石激不起一層浪。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將眼前的廢柴,與那個因神庭細微變化就喜極而泣的少年白夜聯系在一起,殊不知,少年之喜悅,本就喜悅得悲哀。
“熊孩兒,如果你告訴我,厚土學院究竟是什么,我就還你清閑,不再勞擾。”
“厚土學院是世上第二大派,僅次于我浩浩謫星的謫星劍派,歷史比厚土國還久,是厚土國的立國根基。小爺知道的就這么多,滾吧。”語如連珠炮彈,說罷,白夜側身入睡,表示再見不送。
凝視著眼前年幼又蒼老的靈魂,鷓鴣仔深感同情,沉思片刻,對著其背影,幽幽訴說道:“無論我做什么,世人都會當是謫星國皇子白夜做的,這是我的命,更是你的命,你逃無可逃。希望你,快快長大。”
“呵。”白夜輕哼一聲,道盡了輕蔑。
如此,鷓鴣仔無話可說,動身離開神庭,回到現實,接著做亡國皇子的惡夢。
在他身后,少年一語追來:“量力而行,休要飛蛾捕蟬。”
他笑笑,懶得再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