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

初夏的春木大學掩蓋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中，道路和亭臺湖泊在綠色中若隱若現，古老的教學樓上披著厚厚的爬山虎，枝葉生機勃勃，更襯托出教學樓的斑駁滄桑。現在正是畢業答辯的時段，偶爾能看到三五成群的畢業生一起拍照合影，滿是歡聲笑語。

三號教學樓的一間教室，信息安全專業博士生辛琪正在做自己的博士論文答辯。她的博士學位畢業論文是關于智慧城市安全架構體系方面的研究。幾名來自信息安全技術領域的泰斗級教授對辛琪進行了輪番轟炸，所幸辛琪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對關鍵問題都應答自如。

順利通過答辯后，辛琪被導師原清河叫到辦公室。原清河六十出頭，濃眉大眼，頭發已經花白，為人和氣，平時他的學生都稱呼他為老原。他在國內信息安全學術界享有盛譽，帶頭負責了幾個國家級信息安全項目，其中最大也最重要的是智慧城市安全防御體系建設工程項目。項目主要是為即將在全國鋪開的全網互聯智慧城市體系構建網絡安全保障。項目的專業性和持久性，決定了其需要很多優秀的專業人才全職參與。辛琪作為原清河的得意門生，博士期間就參與了項目的研究工作，畢業后自然而然由原清河推薦成為這個項目的正式研究人員。

辛琪六歲時父親因病去世，擁有父親的感覺對她而言一直是模糊的。拜原清河做導師后，原清河對她的敦敦教導給她帶來了慈父一樣的溫暖，辛琪十分敬重這位亦師亦父的長者。

“老原，謝謝您栽培，我終于要畢業了。”辛琪微笑著說。

“答辯這么順利，也沒見你多么興奮，笑得這么勉強。”原清河走到辦公桌前，給辛琪倒了一杯水。

“我一直這樣啊，您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你這孩子，心思太重，過去的事情，該放下就要放下了，未來的日子還很長，要往前看，你老這么苦著臉，大家都替你擔心。”老原語重心長得說。

辛琪臉上閃出一絲歉意：“讓您擔心了，我一定努力調整狀態。”

“我擔心不要緊，你自己要真正開心起來才重要。年紀輕輕的，正是享受生活的時候，不要在苦悶中蹉跎了。”

辛琪點點頭，看原老師話講的差不多了，正好想到要給媽媽拿藥的事，就起身準備告辭：“原老師，您的教誨我記住了，一會兒我要去給我媽拿藥，跟藥店的醫生約好了，不好爽約。”

“好吧，你去吧。下個月才進項目，趁著這幾天好好休息一下，出去散散心，別老把神經繃那么緊。”

從老原辦公室出來，走在校園林蔭道上，辛琪心頭的悲傷感又一次襲來，這種感覺像是深刻存在的洪水猛獸，隨時會在她獨處時入侵。

而今天又偏偏是5月18日。

兩年前的今天，妹妹辛冬冬出車禍離世；母親熬不住打擊，病倒在床。而在此前兩天，她和前任艾鴻分手。從那時開始，生活對她而言是一片無法收拾的殘局，她在不可控制的生活里相繼失去了親情和愛情。

她曾一度陷入思考“為什么”中，生命中有一雙不可見的手，扼住了她的命運和際遇，這雙手在哪里，該如何應對，她無從得知。

她從此害怕閑著，閑下來就會想起一些沒有答案的疑問。她把自己投入到對專業知識的研究中，在探索中讓自己忘卻痛苦。

這兩年來，她在信息安全領域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進步，深得老原賞識。而她所遭遇的痛苦，老原也看在眼里，對她像女兒一樣心疼。

兩年內，辛琪將自己鎖在學習的世界中，學習和研究工作量的巨大，讓她無暇顧及其它，她理所當然得借自己所遭受的痛苦，躲藏在一個人的世界里。

從藥店拿完藥，辛琪跟大學好友陳雙華約好在初心咖啡見面。

初心咖啡是平時辛琪最常去的地方之一。這里保留了21世紀初的裝修風格和運營方式，地點在一個球形大廈的一層，外墻上是21世紀初藝術家的涂鴉作品，線條邊緣已經略顯模糊，但是仍然能清晰得看出當時的生活場景。繁忙的馬路，四人座的笨重汽車，穿越在人流和車流中的騎自行車的小男孩，昂著頭，帶著青春期的風華正茂。辛琪有點懷念智慧城市剛剛起步的年代。雖然很多資料說，那個時候，污染已經很嚴重，藍天已經比較奢侈。

咖啡館內部擺設的是古老的木質桌椅，墻上貼的是早些年的明星海報，俊男靚女，他們的名字，辛琪卻一個也叫不上來。娛樂文化在當下比較繁盛，造星幾乎成為一個產業，而相對于供給的旺盛，人們的自我意識卻在逐步覺醒，偶像崇拜的熱度逐年降低，明星和小說一樣，逐漸淪為小眾文化。

陳雙華在辛琪落座五分鐘后趕到了。她剛下班，未來得及換下警褲，上衣外套脫了，穿件白色襯衫。

“恭喜大博士畢業了！”陳雙華見到辛琪，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辛琪一如既往得沒有表現出太開心。

雙華好像已經習慣了辛琪毫無波瀾的情緒，仍然自顧自得樂呵：“怎么樣，姐姐陪你喝一杯，慶祝一下。”

兩人點了一瓶威士忌。

辛琪愛喝酒，兩年之前，她就有了這一癖好。她覺得微醉之后，可以找到靈魂出竅的感覺，這種感覺帶她游離出現實的世界，在無邊際的空間里游走，自由而又暢快。

兩人邊喝邊聊，辛琪有點心不在焉。酒喝到一半，她終于下定決心，打開了一個兩人很久未聊的話題：“雙華，冬冬離開那年，是不是同時有很多自殺事件發生。”

雙華有些意外，之前辛琪曾經委托她幫忙查證一些辛冬冬車禍死亡事件的疑點，作為高科技信息技術偵查科的警員，她不直接負責冬冬的案子，于是委托了關系好的同事幫忙查證，并沒有出現問題。

“是的，兩年前，自殺事件比往年要多。當時警察局也對這個現象做了重視，但是調查之后，發現自殺的原因無非是因為當事人精神壓力大，沒有特別的疑點。再說，冬冬的死和自殺關系也不大吧。”

辛琪憂傷得看著杯中酒，酒在燈光照射下泛出彩色的光，光背后的世界被放大。雙華有點心疼：“我知道你想冬冬了，我也想她，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她意識到自己在說一些老套的話，但好像又沒有更好的勸說辛琪的話，于是不再言語，看辛琪的反應。

“我覺得冬冬的死是有問題的。兩年前，我和母親一樣痛不欲生，躲在苦痛中，沒有對一些疑點尋根究底。我以前是個失敗者，是個懦夫，現在我博士畢業了，我不能再逃避，必須直面這些問題，我要給冬冬一個交代。”辛琪有些亢奮，望向雙華的眼睛里閃出熱切的光。

“可你當時的疑問，我都已經幫你證實了。DNA鑒定結果和司機老陳的陳述都無懈可擊，冬冬不可能是被謀殺。”

“有些事我沒有跟你說。”辛琪說。

她拿出手機里的一張照片，是冬冬的遺體照，她把照片放大：“這是我在殯儀館看到冬冬時拍下的，她的耳朵后有一顆黑色的正圓形斑點，約為2mm直徑大小，沒有突出物，只是皮膚顯示黑色。我跟冬冬從小一起長大，她身上的標記我清清楚楚，這塊黑色斑點在她出車禍前兩天還沒有。”

雙華拿過辛琪的手機，仔細觀察照片。

“冬冬走之后，我讓你幫忙查證遺體DNA，你確定無誤后，我研究了人死亡之后的遺體變化，包括車禍之后的各種身體表現，都沒有可能出現黑色斑點。”

還有一件事，辛琪補充說：“撞死辛琪的老陳，后來當面找我和媽媽道歉，他說他被魔鬼詛咒了。可我們當時對他只有恨，認為這個人想借助奇怪的語言為自己開脫。我和媽媽當時沒有再和這個人糾纏。

雙華補充了一句：“那之后一個星期，老陳就自殺了，遺書的內容大致是：因為剝奪了一個花季女孩的生命，心懷愧疚，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來抵債。當時你讓我查證過這件事，我們反復調查后，也沒有發現老陳自殺有什么疑點。”

“可是黑色圓斑怎么解釋呢？老陳說自己被魔鬼詛咒了怎么解釋呢？那些同時出現的自殺事件又怎么解釋呢？”。

雙華不說話了。辛琪問的這些問題，既像是情緒失控下的過度敏感多疑，也像是合情合理的問題。她仔細查看了下照片上的黑色斑點，正圓形，很深的黑色，不像紋身，像是高密度的色素淤積。這種斑點，她也想不到有什么合理的方式產生。

“辛琪，我可以借自己的資源再查下去，你也別太傷心了。”

“雙華，我心里已經被這個疑問拷問了兩年了，我也曾經認為是自己多慮了，可就在昨天，我認定了這是個疑點。我自己也會努力查下去。”辛琪抱住雙華，淚水落在雙華的肩膀上。

告別雙華，辛琪開車回家。進入到智能駕駛路段時，她把全息導航關掉，打開音樂，把座椅后調了一下，躺在座椅里，打開車窗，觀察又一個美麗的夜晚。

“滄桑中獨自向前行，說要好好活

但再忙碌也解不了，愛的渴

穿山越海，哼你的歌

踏浪飄帆，忘記你更忘記我……”。

早些年的歌手燕池的歌，辛琪在初心咖啡里第一次聽到后就加入到自己的單曲循環歌單里。

窗外的路燈，五彩繽紛，閃爍在空氣里；所有的建筑物都披著燈光裝飾出來的外衣，變化多端。甚至可以看到建筑物在跳舞，其實只是裝飾的燈光效果罷了。

汽車駛過繁華的俱樂部門口，辛琪聞到空氣中淫蕩的味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和挺著啤酒肚的男人打情罵俏，咯咯咯的笑聲像風一樣在夜空中散開。相較于20年前，世界對于感官享受的容忍度更加寬容。在一個人與人之間關系日漸疏遠的時代，晚上各種形式的娛樂成為越來越多人打發寂寞、消耗時間的方式，人們在燈紅酒綠中麻醉自己，在生活中彼此陌生疏離，又在玩樂中故作親熱。

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那么一定是白天是一個世界，晚上是另一個世界。

“那些人是一群孤獨的鬼，而自己何嘗又不是一個孤獨的鬼。“辛琪這樣想。

和雙華今天的對話，讓辛琪心里有些沉重。她想著，如果冬冬還在，此刻應該坐在她的身邊，跟她聊聊學校里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間掠過一個想法：如果艾鴻沒有離開她，此時應該正坐在旁邊，跟她談笑風聲吧。

城市里的燈光發出迷離的色彩，仿佛在告訴她，這些都是往事，都是虛幻。

昨天的往事，久不觸碰，一旦回想，就像在夢境中一樣。

辛琪到家時，媽媽正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辛琪回來，調小了電視聲音，將客廳的大燈打開，屋子頓時一片明亮。

“回來了，我給你準備些點心去。”

“媽，這都晚上了，我和雙華在咖啡館吃過東西了。”

媽媽不再堅持，回頭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盒子來。“琪琪，今天是你論文答辯完成的日子，媽媽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快打開看看！”

“真的！”，雖然成年后辛琪有很多收禮物的機會，可是對媽媽這次給的驚喜，辛琪還是非常興奮，媽媽已經很久沒有這么主動得去營造兩個人之間的快樂氛圍了。

盒子是木質盒，外面的銅色漆光潔如境，完好無損。她小心翼翼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快白色的很考究的絲帕，上面繡著藍色的青花瓷花紋，打開絲帕，一塊青花瓷花紋的手表映入眼簾。“啊，好漂亮啊。”辛琪拿出來戴在手上，“媽，你看，表鏈也正好呢！你是不是為我量身定制的啊！”

“這是你爸爸結婚時送給我的，是你爸爸自己設計的表盤和芯片，表盤材質是藍鉆，花紋是你爸爸花了七天的時間畫上去的。”

“哦，這么貴重的東西，送給我合適嗎？我弄丟了怎么辦？”辛琪聽到媽媽的話，忽然覺得有點不放心。

“媽媽就你一個女兒了，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給你。這塊手表你一定要好好保存。若有什么不如意的，看看這表針，聽聽這嘀嗒聲，你都能好受些。”

辛琪心里想：“才不會有這么大的神通吧！”，但是為了讓媽媽高興，還是興奮得說：“這么好，那我以后一定當傳家寶供著！”

“還傳家寶，你都二十八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以后哪來的家？”

“媽，您一向開明的啊，怎么也成老古董思想了，你看看咱們小區的女孩子，哪里有三十歲前結婚的，況且，你看那些結婚了的，哪里有那么嚴肅得看待婚姻關系的？我們這代人跟你們不一樣了，我們要求自由，我們要享受，我們不想被束縛……”

“行了行了，我說你一句，你還沒完沒了了。對了，艾鴻要結婚了，發來了請柬，你要不要去。”

辛琪怔住了。艾鴻兩年前從她的世界消失，兩人再未聯系。當時痛徹心扉的感覺，她現在憶起已有些木然，艾鴻在她的腦海里，也已經變成了寂寞時才偶爾閃過的影子。可是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還是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傷痕，隱隱作痛。

媽媽看到辛琪的表情，馬上補充：“你要不想去，我現在就回了他，你安心工作，別的事媽媽替你搞定。”

“干嘛不去，當然去啊。”辛琪說。

“我要從過去的生活中走出來。”她心底對自己說。忙碌和逃避了兩年，她覺得是時候敞開心扉，正視生活中的各種問題了。相比艾鴻結婚的事，冬冬的死，才是她最關心的。

媽媽休息后，辛琪走到二樓的書房，這里是冬冬以前看書學習的地方。冬冬走后，為了避免母親傷心，和冬冬有關的東西她都已經收起來。

書架上的書還是按照冬冬走之前的習慣擺放著，辛琪一本本書翻過去，卻看到在書架的頂層放著一個相冊。相冊的位置顯然是當時冬冬剛剛看完，隨手放上去的。

她拿紙巾擦干凈相冊上的灰塵，從第一頁開始翻看。

第一頁是爸爸和媽媽在春木大學門口的合影。兩人當時雙雙從春木大學博士畢業，爸爸臉上自信滿滿，媽媽摟住爸爸的胳膊，臉上洋溢著開心。

“媽媽年輕的時候，也是美女呢！”辛琪感嘆著。

之后辛琪翻到了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在爸爸媽媽工作的研究所門口，她手里拿著一個大大的棉花糖，吃得不亦樂乎。冬冬在電腦上處理過照片，在辛琪頭上加了一排大字：“我是個吃貨！”。辛琪忍不住笑了出來，繼而又哭了。

顯然，冬冬是按照時間順序整理的照片。現在幾乎人人都使用電子相冊，而冬冬喜歡琢磨這些“古老”的紀念冊。她挑選了很多照片，做成相冊，并給很多照片加了有趣的注釋，有些照片，她調了光和色彩，看上去特別有專業攝影的效果。打印出來后，每張照片下面，冬冬都寫上了時間和地點。

按著時間順序翻閱，辛琪終于翻到了冬冬的照片。

第一張是一個在襁褓中微笑的白嫩的嬰兒。雖然人們都說嬰兒剛生下來像丑猴子，可在辛琪的記憶中，爸爸媽媽把冬冬抱給她看的時候，冬冬就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了。白嫩的臉上帶著細細的絨毛，會沖她笑。在嬰兒藕節一樣的胳膊上，帶著一串各種顏色的珠子。

她在一個下雪的冬天來到辛琪的生活里，從此以后，諾大的房間里多了一個嬰兒的啼哭聲。

冬冬從小就很乖，她總是安安靜靜。盡管父母很愛她，可她的神色里總是帶著一種傷感，無意中透出對這個世界的茫然和害怕。辛琪曾經試圖讓她感覺更安全，可那種不安和困惑卻依然會出現在她的眼神里。

辛琪后來無數次想：“大概那是基因里帶著的東西吧。”

接下來一張是冬冬四歲時的照片，是她坐在家里小區門口照的。和小時候的辛琪長得并不相像，臉蛋被涂的紅紅的，嘴上也是鮮艷的紅色，眉毛畫得粗粗的，像個小丑星。旁邊有注釋：“哼，都是壞姐姐搞的！”辛琪又笑了，冬冬小的時候，她常常搞惡作劇捉弄冬冬。

繼續翻閱，和冬冬合影的人大多是辛琪認識的，翻到兩年前的時候，一張照片引起了辛琪的注意。

是冬冬和一個帥氣男生的合影。照片背景是北華大學的圖書館前，冬冬笑得很開心，親密得挽著男生的肩膀，男生英俊帥氣，嘴角上揚，看上去像是個不可一世的人。照片做了暖色處理，下面的注釋是2016年5月10日。

她把照片拿下來，照片背后冬冬用黑色的簽字筆寫著：“第一次和親愛的合影，我想和你天長地久。”

辛琪之前從沒有見過這個男生，冬冬也從未跟她提過，這張照片，也是她第一次看到。

這是相冊的最后一頁。

她打開電腦，開始翻閱電子相冊，并且去所有冬冬存在的社交網站上查閱資料，期望能看到更多冬冬在5月10號之后的活動信息。依她的專業能力，她輕松破解了冬冬所有社交工具的密碼，查看社交工具里的蛛絲馬跡。

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收獲。

奇怪的是，冬冬和這個男生的照片，在電子相冊里和所有社交工具上都沒有搜索到。

而冬冬制作的家庭紀念冊里，其他所有的照片都是從電子相冊中打印出來的。

為什么唯獨這張照片找不到了呢？這個男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