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年輕人愣了下,很快就撲上來,我哪能真跟他們玩命,只是虛張聲勢地嚇唬他們,剛要抽身往回跑,頭上就重重的挨了一下,踉蹌著后退,手扶墻,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亂響,血順著額角流下來。
這一下挨得不輕,站住了好半天才看清,是身后的一個年輕人用棒子打的,看到我頭上流血,他的臉也跟著白了。我捂著頭從他身邊穿過去,借著沖力跑進死巷子向墻上跑,念警校的時候這是我們經常玩的游戲,學校墻頭的磚都禿了就是這么扒掉的,這樣的矮墻我可以很輕松的翻過去。可惜歲月不饒人,我忘了自己已經過了四十歲,不是當初那個搭上手指就能翻身上房的小伙子了,手還沒摸到墻頭身體就重重地墜下來,一只腳踩到墻下堆積的雜物,一陣鉆心的痛。
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腳底踩了到了釘子,抓住木板把釘子拔出來,咬著牙悶哼一聲,身體跟著一陣抽搐,瞬間出了一身汗。他們看我坐到地上,又一擁而上,一個人揪住我的脖領子,抬手就打,我推開他的手用木板掄到他的胯上,鐵釘深深地楔進肉里,他發出一聲慘痛的哀嚎。我趁所有人愣神的功夫,站起來撒腿沖出巷子,朝著街上的人最多的地方跑。
我跑過巷子口車輛川流的街道,身邊接連發出刺耳的急剎車聲,司機氣急敗壞的下車指著我謾罵,我不敢回頭看,因為聽到身后那群人嚎叫著追上來。
街道兩邊人流密集,人聲嘈雜,看到我滿臉是血的從巷子里跑出來,全都安靜了,齊刷刷行注目禮,極有秩序地閃出一條路,我只好沿著這條整齊的人墻胡同,向著街對面繼續拼命跑。
我的腳越來越痛,痛得已經麻木,嚴重影響速度,一瘸一拐的像是受傷的麋鹿,幾乎是踮著腳在向前竄,跑到街對面扶著墻,踩到釘子的腳完全失去了知覺。我知道壞了,跑不掉了,回頭看,有個人已經追到身后,舉起手里的棒子摟頭打下來,只好抬起胳膊擋了一下,痛覺神經像過了電似的灼熱刺痛,整條胳膊都跟著麻痹了。我慘叫一聲,抬腿朝他牛仔褲緊繃的褲襠猛踢了一腳,踢得他彎腰倒地。我看了眼他后面呈扇形圍上來的人,咬著牙鉆胡同繼續跑,也不知跑出了多遠,轉了多少個彎,終于把這些人甩掉,大口喘著氣慢慢拖著腿在胡同里走。
我不敢回到大街上,就在這漆黑的老居民區亂轉,遇到路口就拐,希望碰到一輛出租車能載我離開這里,可氣的是,平時滿大街的出租車現在連一輛也看不到。
我的腳現在不疼了,胳膊卻疼得厲害,感覺好像是斷了,根本抬不起來,我用另一只手扶著電線桿站著,向四周張望,周圍是呈放射狀通向四面八方的巷子,至少有兩條巷子通向人來車往的街道。
那兩條巷子我是萬萬不敢走,只好拖著腿抱著胳膊朝著最黑的巷子里走去,越黑越好,越陌生越感到安全,走出數百米后,進入了一個完全雜亂無章、迷宮般的困境,到處都是四通八達、狹窄彎曲的蜘蛛網般復雜的陰暗小路,地上還凈是土坷垃碎磚頭,我磕磕絆絆地朝前走,憑著直覺走下去,終于在里邊迷失了方向。
我一步一步朝前走,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會困死在這里,前邊是無盡的看不到頭的路,左右兩邊是緊閉的門窗和傾斜扭曲的木柵欄,木柵欄里的玻璃窗閃耀著忽明忽暗的電視熒光,近在咫尺有數不盡的活生生的人,我的心卻感到深深的絕望。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我遇到了一個蹬板車剛送完貨回來的小伙子,沒有勇氣和他討價還價,近乎屈辱地全盤接受了他等同于敲詐的高價之后,坐上了他那輛骯臟、顛簸的平板車離開了這里。
路上小伙子問我去哪,我坐在板車上想了很久,雖然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但現在真正能去的地方卻一個也沒有。我半天沒有說話,小伙子停車回頭警惕地看著我,手剎拽得吱吱亂響,我勉強笑著說:“先帶我去醫院吧,我這樣子回家容易嚇到老婆孩子。”
“去哪家醫院?”
小伙子立起身子,兩條腿交替踩踏,把全部的重量都壓上去,用力向坡上蹬車,他對我的遭遇視若無睹,卻對腳下這條路恨得咬牙切齒,仿佛他所有的苦難都是從這條路開始的。
我也想不起該去哪家醫院,就讓他隨便拉我去一家,他特高興地扭起屁股把車蹬得飛快,過了這個坡再拐個彎,把我拉到一家廢棄的部隊營房院里私人承包的醫院。我小時候這里是部隊駐地,部隊搬走后留下的營房又變成了養殖場,后來黃了,留下滿院子的食槽、飼料渣滓、畜禽糞便之外,就只剩下這家醫院里還有人。
小伙子蹬車來到醫院門前,附近的營房都讓附近的人拆了磚拉走,只剩下這幢醫院舊樓還在,門前收拾得還算干凈,灰色的正面有個規則的五角星痕跡,一字排開的數扇大門上鑲有沉重的銅扶手,樓里房間大多都是空的,很寬很昏暗的走廊冷冷清清,只有零星幾個燈泡亮著。我要求換家醫院,小伙子裝傻充愣死活不干,反正車錢我上車的時候他就收走了,騎上車用力猛蹬幾步,悠起一連串輕快的車鏈子轉動聲揚長而去。
醫院里大多數房門都敞開著,風從朝北的那排窗子吹進來,橫沖直撞,吹得南面那排窗子哐當哐當亂響,我走進樓里去有種置身在黑色曠野中的感覺。
我走近第一個疑似亮燈的窗前敲了半天玻璃,很久才聽到有個女人慵懶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不用掛號,直接去,看亮燈的就是。”
我回頭望望,走廊兩側都有房間亮著燈,左側的門虛掩著,透出光,走過去試著敲敲門,聽到里邊有人說:“進來。”一個頭發蓬亂的男醫生穿上白大褂坐到椅子后邊,床頭的電腦屏幕上放著無聲的小電影,我坐下來看過去一眼,他又慌忙起身關閉電腦,用力拉上布簾子。
“怎么了?”他問我。
一陣風吹來,吹起布簾子罩在他頭上,他一把扯開貼在臉上的布簾子,起身去關窗戶,撞到了堆滿鍋碗瓢盆的木架子,一陣嘈雜的破碎聲。
他用腳踢了幾下地上碎片,撿起兩件還能用的放木架子上,走回來坐下又重說一遍:“你怎么了?”
我抬起腳給他看,說:“釘子扎了。”又把胳膊抬起來說:“摔斷了,從墻上跳下來,沒留神。”他的注意力沒在這些地方,而是停留在我的臉上,說:“你的鼻子是怎么回事?”我笑笑沒說話,他也沒再追問,走過來先摸摸我的胳膊,用力捏了幾下,說:“沒斷,可能是裂了,拍個片子看看。”
他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的腳說:“這個挺嚴重,把鞋脫下來看看。”我把鞋帶解開,小心翼翼地把鞋從腳上脫下來,襪子上一大片紫黑色的血漬,腳臃腫的像個大地瓜,扒下襪子,腳底隆起的地方有個深紅的口子,不大但很深,還在不停地滲血。他用碘酒擦干凈傷口周圍污漬看了一會,說:“你這得打破傷風針,先做下皮試。”
他坐回椅子上沖隔壁墻喊:“小樸,小樸。”沒人應聲,他左右看看,從地上拾起拖鞋用力拍墻,隔壁終于有個女人的聲音:“怎么了?”他說:“有個病人做破傷風皮試,你給做一下。”隔壁房間半晌沉寂,忽然傳出猛烈的馬桶沖水聲,那個女人高聲說:“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門很快就開了,露出一張中年女人迷迷糊糊的臉,看了我一眼,縮回去進了隔壁房間把門摔上。
“你去吧,先打針。”男醫生拉開布簾子進去,重新又點亮電腦屏幕。
我跳著腳進了隔壁房間,中年女人在睡裙外邊罩了件白大褂,光腳穿著拖鞋,呲牙咬著皮筋對鏡子扎頭發,看我進來拿下嘴里的皮筋把頭發捆上,用手遮住口打了幾個長長的呵欠,踢踢踏踏地從鋁飯盒里拿出根細針管,按上針頭,對著燈光瞇起眼睛把藥水抽出來,再把空氣擠出去,在我的胳膊上硬挑起點皮把藥水擠進去,疼得我直咧嘴,打完不耐煩地說:“坐這觀察三十分鐘。”
我只好跳腳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中年女人看到我的樣子笑了,我抬頭看她一眼,中年女人收斂起笑容,坐了一會感覺無聊就出去了。
大概過了五分鐘左右,我開始出現頭暈、困倦、臉部發燙,當時我以為只是累了,就靠在椅背上堅持著。十分鐘后中年婦女回來,腳上仍穿著拖鞋,睡裙下光著兩條失去吸引力的粗腿,手里拿著西紅柿連吸帶啃,最后只剩下一小塊蒂的時候,踩開垃圾桶丟進去,在水池的水龍頭下洗洗手,甩了兩下翻來覆去地在白大褂上蹭,看著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愣了下,忽然她就像坐到針尖上跳起來,急匆匆走來檢查做皮試的部位,說:“你過敏了,再讓醫生看看。”
我堅持醒著跳腳過去,中年女人在旁邊扶著我,到了隔壁房間坐下,男醫生拉起我的胳膊一看,說:“你這是強過敏,皮試都有危險。”
我當時清醒了,睡意全無,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毛病,摸摸發燙的臉說:“我還有急事,不能在這耽誤,你們看有什么辦法讓我盡快離開?。”
“你不要命了?”男醫生說:“你這個很嚴重,弄不好命就沒了。”
他看著中年女人說:“先給他打人免疫球蛋白。”
中年女人讓我跟著她去付錢拿藥,我拿出李蘭的信用卡給他,說:“沒有密碼,刷就行。”中年女人說:“我們這里不能刷卡,只能現金,你身上沒有現金?”“大概多少錢?”我拿出錢包翻開,中年女人說夠了,從里邊大大小小抽出幾張鈔票,讓我在這里等著,她去拿藥。中年女人去拿藥的時候我全身開始發抖,男醫生告訴我深呼吸,全身放松,不要緊張,過一會就會好了,還用他積滿一圈圈褐色水垢的搪瓷缸子,給我倒了半缸子熱水,我接過來捧在手里看看沒膽子喝。
我的腳越腫越厲害,皮膚脹得發亮,像貼著一層塑料膜,我說:“大夫,能不能先給我打點消炎藥,我真的有急事,不能在這里耽誤。”
男醫生說:“什么事這么急,比命還重要?你這個不是簡單打點消炎藥的事,如果繼續惡化可能要截肢,自己掂量清楚。”
在我的一再堅持下,男醫生答應打過球蛋白后給我打消炎針,我要求按照治療嚴重性病的劑量給我用藥,男醫生注視著我,說:“你不會是有什么事吧?”
“什么事?”我明知故問,男醫生說:“你如果有事著急先走,我可以給你開點藥,你拿著路上吃,不過這人免疫球蛋白必須得打。”
打完人免疫球蛋白,醫生又給我開了兩瓶藥,我就著搪瓷缸子里的水一口吞下去,過了一會身上的汗就像水一樣流出來,內衣都濕透了,跳腳出門感到陣陣涼意。男醫生還不錯,臨出門的時候叫住我,讓護士又給我打了一針,是在膝蓋上,過了一會腳就不疼了,敢沾地了,他說效果可以維持三五天,我千恩萬謝的離開。到了醫院門口,恰好有輛出租車送病人,滿身是血,幾個小伙子抬著人向醫院里飛奔,司機坐在車里大喊:“誒,你們車錢還沒給呢。”
幾個小伙子根本顧不上這些,我走近出租車拉開門坐上去,說:“他們的車錢我給了,走吧。”
“你們認識?”司機懷疑地看著我,我說:“不認識,我有急事,怎么,還想讓我把洗車錢也給你掏了?”司機愁眉苦臉地說:“這可怎么弄,今晚上的活算是白干了,不拉他們就要動手,你說我招誰惹誰了。”我說:“知足吧,至少這趟沒來拉,錢我給了,你要是再和他們糾纏,說不定連車都給你砸了,這些孩子沒輕沒重,弄死人是常有的事。”
“要不洗車錢我們一人一半吧,就當可憐可憐我,相逢就是有緣,不能讓我干賠啊。”司機幾乎哀求地說。
“不走我就下車了。”我推開車門,司機忙拉住我說:”大哥,大哥,我就是說說,走,走,馬上走。”
司機把車開上路問我:“大哥,我們去哪?”
我也在問自己:“現在我應該去哪?”
我對這一帶不熟,二十年前這附近是望不到頭的部隊農田,立著數不盡的木樁,圍著密集的鐵蒺藜,每隔一段掛個牌子警告擅自闖入者后果很嚴重。現在這些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新蓋的樓房,樓和樓看上去都差不多,在夜色中窗口都是黑洞洞的,根本沒有區別,就連樓群間的馬路也是一模一樣。我坐在車里困倦極了,只想找個地方睡一會,就說:“你給我找個旅館住一宿,隨便找一個就行。”司機答應一聲,掉頭扎進樓群間的馬路,一直開出去,穿過樓群就看到臨街一排排平房,每個窗子都亮著燈,璀璨明亮。
旅館是座紅磚砌成的三層小樓,每條走廊上對等均勻地排列著房間,猶如學校的教學樓,每個房間里緊密排列的雙層木板床,又讓我想起警校的宿舍。一個肥胖的女服務員領著我進了間十六個人的大房間,屋里燈光黯淡,煙霧繚繞,喧鬧嘈雜,幾個光著膀子晃著肥肉叼著半截煙頭的大老爺們正圍坐床上打撲克,興高采烈,大呼小叫,時而齊聲發出一陣哄笑,旁邊有幾個意趣索然的人在肩膀上搭條毛巾拎著盆出來進去忙著洗漱。
女服務員指著一張空床說:“你睡這。”
我這個是下鋪,上鋪躺著一老一少父子爺倆,父親眼神陰郁,懷里抱著孩子,直直地看著我沒有絲毫表示,熟睡的孩子臉朝外,眼角口唇嚴重潰瘍,涂得也不知是紫藥水還是紅藥水。結著厚厚的痂,裂口里滲出些許膿液。我挨著床邊坐下,立刻感受到被褥的潮濕和刺鼻氣味,女服務員看出我不滿意,臉上帶出狡黠的表情,說:“單人間已經滿了,你要是實在住不慣,我可以跟客人商量給你讓出一間,不過你要單加錢,房費還要照付。”
我再次來到服務臺的時候,柜臺后的女服務員看了領著我看房的女服務員一眼,很快就變得熱情起來,幸好這里可以刷卡,我付完了錢,肥胖的女服務員立刻變得殷勤,拿著我的洗漱用品帶我上到三樓給我開了間房。雖然這也是那種廁所共用,洗浴洗漱都要在同一條水管子下,門和門沒有門牌號就根本看不出區別,是那種警校宿舍似大房間,但因為是一個人住,顯得整潔、安靜,房間里還多了張舊學生書桌,一把學生椅子,兩個沙發之間夾著臺幾,臺幾上擺著老式臺燈,頂著草帽似的塑料燈罩,白色的旋鈕積滿了黑垢。
僅僅是樓層高了點,就和樓下有天壤之別,這里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豪華套房了。我走進房間關上門,從床下的兩個臉盆里挑了一個比較干凈的,臉盆里放著肥皂盒,盒里是一塊板結干裂的香皂。我換上拖鞋拿著毛巾臉盆一瘸一拐地去水房里洗漱,龍頭里流出來的是涼水,我把臉和脖子仔細徹底的用涼水洗一遍,把皮膚腠理間的污漬都用指甲摳出來,洗好了抬起頭,水池上方的鏡子里出現了一張滿是荼毒飽經蹂躪的面孔。我仔細看著這張似曾相識的臉,看了很久,最后捧起把水潑到鏡面上,那張臉變得朦朦朧朧的,把東西都扔在水池子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