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七天無理由
- 清風已識
- 5427字
- 2019-05-06 08:09:20
管教從小鐵窗里露出眼睛朝我吼:“坐起來,誰讓你躺下的!”
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想動動不了,管教看我拿他的話當耳旁風,掏出鑰匙開鎖,咣當一聲把鐵門拽開,氣勢洶洶地進來就是一腳。我已經對暴力完全麻木了,這一腳踢在身上根本就不算什么。他看我還不動,薅住我的衣領把我揪起來,我軟綿綿的垂在他的手上,死魚般張開嘴,再沒有力氣合上。他發現了我有些不對勁,放開我,緩緩巡視著牢房里幾十雙眼睛,“誰打的,站起來。”他嚴厲地喝問,沒有人吭聲,都默默地挺胸坐直,目視前方,管教走到牢頭面前大聲說:“站起來。”
牢頭規規矩矩地站起來,管教說:“誰打的?”牢頭先是沉默,看捱不過去了,隨手指了人堆里幾個最沒出息的人,這幾個人只好站起來有苦難言。管教手里拿根三股黑膠鋁電線絞成的鞭子,掄起來抽在這幾個人頭上,他們閉眼縮脖歪著腦袋卻不敢躲避,光禿禿剛長出點頭發茬的腦瓜瓢立刻隆起的一條條血痕。
管教打完他們,俯下身子看我半天,發現我的眼珠還在動,松了口氣,嚴厲地說:“為什么打架?”
我搖晃著腦袋強打精神說:“你們給市局老盧打個電話,就說周杰讓你們關在這里,他會告訴你們原因。”
管教又踢了我一腳,沒理睬我,走出去重新上鎖關牢門,腳步聲走遠。牢里的人很快又圍上來,這次是人人動手,特別是剛挨了鞭子的幾個人,玩了命的打我,我渾身散了架似的疼,根本沒有招架之力,只能抱住頭任他們隨便打。
第二天我在牢里又蹲了一天,粒米未進,三頓飯都讓其他的犯人搶去吃了,吃飽了打起我也更有勁。
夜里睡覺的時候,只有牢頭和他的幾個得力爪牙能躺在窗口下干爽的地方睡覺,鋪著褥子蓋著被子,其余的只能側臥著立在水泥地上睡覺,人挨人如同插在書架上的書,前后緊貼在脊背和肚皮之間,胯骨頂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用不了半個小時就會疼得坐起來。我是連個插著睡的地方都沒有,打得我動彈不了被扔在馬桶邊,牢里幾十號人一天的拉撒都攢在里邊,桶里的屎尿都滿了,臭不可聞。看到我躺在那里,號里的犯人排著隊過來拉屎放屁擠尿,故意把尿射偏弄得我身上臉上都是。
我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挺過來的,只記得時不時就營養不良似的昏倒,重重地壓在別人身上,身上的屎尿蹭他們一身,接著就是再挨一頓毒打。
第三天早晨有兩個警察來提審我,進了審訊室我就坐不住了,如果不是椅子上特制的鐵枷鎖著,我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對警察提出的問題也無法回答,癡癡地望著他們只是笑,幾乎已經散瞳了。
警察只好終止訊問,給我換了間牢房,允許我白天躺著,還給我找了些外傷的藥敷上,我始終魔怔般斷斷續續地說:“替我聯系市局老盧,我有人命關天的大事,出了事你們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我再一次昏倒時,隱隱約約聽到警察說:“什么情況,他是老盧的人,你們怎么不調查清楚?”
另一個警察說:“調查過了,還沒來得及匯報,他就這樣了。”
“胡鬧,你們弄不好要捅大簍子,他犯了什么事?”那個警察嚴厲地說。
“嫖娼。”另一個警察說:“沒什么大事,就是在旅館里嫖娼,我們接到舉報出警堵在被窩里,證據確鑿。”
“嫖娼就把人弄成這樣,你們不要工作,我還要呢,誰也別再碰他,我這就去給老盧打電話,看看倒底是什么情況,要是情況嚴重,你們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我知道自己有救了,迷迷糊糊的放心昏睡過去,再醒來的時候老盧站在床邊,我躺在拘留所的醫務室里,暖暖的被窩很舒服。他看到我醒過來和氣地說:“怎么樣,身體好點了?”
我睜開眼看著他,說:“我躺在這里多長時間?”
老盧說:“你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掙扎著坐起來,四周雪白的墻壁,白得耀眼,刺鼻的消毒水氣味,讓我的精神逐漸清醒,身體也恢復了活力,老盧直截了當地說:“你說有人命關天的大事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我想了下,說:“老疤回來了,你知道嗎?”
“胡說。”老盧喝止我,左右看看,聲音頓了一下,說:“你不要命了,這事連著天,你干嘛扯出來?情況我們早就掌握了,你就別跟著摻和了,對你沒什么好處,我把你從這里弄出去,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我知道他在哪,我要是幫你們抓到人,賞額是多少?”
老盧看了我很久,說:“十五萬。”
“太少了。”我說:“死的活的都一樣?他犯得可是天大的案子,怎么就這么點錢。”
“舉報犯罪是公民應盡的義務,不鼓勵賞金獵人的行為,就這些還是上面特批的,所以我勸你別摻和。”老盧語重心長地說:“周杰,我們認識也有將近二十年了吧,警校的時候我們就是上下鋪,警察這破活費力不討好,還凈得罪人,認識的人雖多朋友卻少得可憐,我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有煙嗎?”我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伸手接過煙叼在嘴里,老盧給我點上,我深深吸了口煙說:“我急需要錢,十五萬我也干了,你就等我消息吧。”
“缺錢從我這拿,這事你不能干。”老盧用胖胖的手指不停輕敲桌子,敲出的點很慌亂,說:“十五萬我還拿的出來,你先拿去用,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還我。”
“這錢我借了就沒命還,你也不在乎?”我說:“我要是突然死了,你這點攢了半輩子的棺材本就算全瞎了。”
老盧裂開嘴笑了,但是笑容很快漸漸收起,注視著我的臉,臉色越來越沉重,“什么時候發現的?”他已經笑不出來,沒想到我卻笑了,說:“前天,大夫說我還能活七天,現在還剩下五天,我要用這五天時間給他們娘倆留點錢,我太對不起他們了。”
老盧看了我很久,目光呆滯,又低頭考慮了很久,才抬起頭說:“你真的想好了?”
我說:“想好了,你要還當我是朋友,就幫我爭取一下,看看賞額能不能再高點。”
老盧為難地說:“我盡量吧,不過你也別抱太大希望,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我說:“我明白。”
老盧說:“你希望我們怎么協助你,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
我說:“先把我從這里弄出去,換身衣服,吃頓飽飯,剩下的事情你們就甭管了,等時機成熟我會通知你。”
老盧說:“你應該知道紀律,就算是警察,也不能像你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更何況你這個編外的,我不同意,你的行動要嚴格在我們的監控之下,這是對你也是對我們負責。”
我說:“別逗了,我不是警察,你們那一套對我沒有任何約束力,我又不拿你們一分錢工資。”
老盧說:“可是你別忘了,我可以隨時終止你的行動,我要為你的安全負責。”
我說:“終止了行動,我很可能也就暴露了,老疤可能從此銷聲匿跡,再也不會露頭,你們就再也沒機會抓住他,他上身上背的那件案子,你們永遠也別想弄清楚。”
老盧握拳重重錘擊桌面,沉默了很久,用低沉的聲音說:“最低限度,你得讓我們知道你想怎么干吧,說出你的計劃,我也好向上級匯報這次行動,獲得上級批準,統一調配警力配合你。”
我說:“沒有計劃,計劃沒有變化快,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我要是有這本事,也不會走到今天。”
老盧很為難,盯著我的臉看了很久,最后只好說:“好吧,聽你的,不過你要隨時與我保持聯系,這件事我也擔著干系,不要讓我太難做。”
我說:“行,我知道了,不會讓你難做。”
老盧沉吟半晌,看著我忽然笑了,說:“幾個月不見,沒想到你還添新毛病了,怎么跑那個地方去了?那里我們已經注意了很久,進得去出不來,你怎么自己還往槍口上撞?”
我也笑了,說:“我尋思也沒幾天了,想找個地方快活一下,沒想到詐和了,你看這事鬧的。”
老盧狡猾的像只老狐貍,乜眼看著我,說:“不是吧,你小子憋著什么壞呢?我還不了解你,這里邊肯定有事,你跟我說實話。”
我說:“真沒事,我就是喝了點酒,出來逛逛,路過那想找點樂子,沒想到自投羅網了。”
“不說就算了,我也不問了,你自己好自為之。”老盧同情地看著我,說:“你呀,瞎折騰,倒底把自己玩死了,何必呢。”
他又拿出煙遞給我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我們倆剛抽上一口,門忽然開了,有個年輕的小姑娘推門進來,她走了兩步就突然停下來,嚴肅地抽了幾下鼻子,向四周張望,最后看到我們腳下彈落的煙灰,嚴厲地說:“你們在這里抽煙了?這里不準抽煙,要抽出去抽。”
老盧忙用腳蹉干凈地上的煙灰,笑著賠禮:“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忘了,不好意思,我們這就走。”
小姑娘看看我,又看著老盧,說:“他也跟你走?手續辦了嗎?他可走不了,犯的是大事,這么容易就放了?”
老盧說:“誰跟你說的?扯淡,我還沒找他們呢,把人也打成這樣,你們所長在嗎?”
小姑娘走到桌子前面,拉開抽屜把鑰匙扔進去,頭也不抬地說:“在樓上,你去了就能看到他,我剛從那回來。”
我下了床穿好鞋,跟著老盧出去,在一個攔著兩層鐵柵欄的小窗前,一一清點發還的物品,我看了好幾遍少了樣東西,說:“我祖傳的翡翠扳指哪去了?”一個年輕的小警察探出頭說:“是不是贓物沒收了?我這里就這些東西,沒見到你說的扳指。”
老盧說:“貴重嗎?”
我說:“那是我祖傳的,這兩天拿出來戴,想傳給我女兒,現在不見了。”
“這事就嚴重了。”老盧看著小警察說:“你真的沒見過?”
小警察很肯定地說:“沒見過,真沒見過,你看我這里登記的就是這些東西,交接時的簽字都在這,一分錢都不差。”
他把一個黑皮本夾子遞出來,老盧翻開看了幾頁又合上,說:“那個東西真不是贓物?”
我急了,說:“我沒偷沒搶,哪來的贓物,再說就算我犯了天大的事,祖傳的東西也沒有充公的道理,不行,這我得找回來。”
老盧說:“別急,我帶你去找。”
我重新系上褲腰帶,手機沒電關機了,揣口袋里,現金大概清點了一下,好像也差不多,各種物品包括小藥瓶一個也不少,就是單單少了那個扳指。我們去了派出所,老盧先帶我去了那天抓捕我的警察辦公室,門外站滿了人圍得水泄不通,老盧喝開一條路帶我擠過去,推開門辦公桌后邊坐著那個老成持重的警察,他的對面是讓我連著推開兩下在車上毒打我的警察,屋里橫著放了張床靠暖氣片,那個連毛也沒長出來的小警察坐在上面玩手銬,三個墻角各蹲著一個半大的孩子,看我們進來都抬頭看我們。
老盧說:“老張,這人是你們抓的?”
那個老成持重的警察聽了這話,略顯緊張,看了看對面的警察,說:“沒錯,是我們抓的,有什么問題?”他的話明顯有抵觸情緒,覺得老盧是來找茬的,老盧笑了笑,說:“他身上有件東西不見了,就是個不值錢的小玩意,給孩子買的禮物,你們誰收起來忘了還他了?”
“東西不見了?”老張警覺起來,看了看身后玩手銬的小警察說:“他看到他的東西了嗎?”
小警察放下手銬,想了下說:“什么東西?”
我說:“就是個扳指,不值錢,給孩子買的玩意。”
老張想了下,說:“哦,我想起來了,在旅店里你還戴在手上,因為這個還差點和他打起來。”
他看著對面的警察說:“你還給他摔到地上了,想起來了嗎?”
玩手銬的小警察忽然說:“我想起來了,我們送他去拘留所的時候,我還看到了,挺好看,我們還在車上玩了一會。”
老張看著對面的警察,我也看著他,對面的警察臉沉了下來,說:“丟了,找不到了,既然是不值錢的玩意,你要找它干什么?”
我笑了:“承認就好,這事就怕沒人認——我們找個地方說道說道,從頭到尾把事弄清楚——你們打我,把我關拘留所里我沒意見,東西沒了我不干,什么叫不值錢的玩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懂嗎,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你倒是不拿,拿的是扳指。”
老張說:“小劉,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到什么地方忘了,想起來就還他。”
小劉斜眼看我,說:“你要那玩意干嘛?”
老盧火了,大吼:“你給我端正態度,什么叫‘要那玩意干嘛?’,他的東西為什么不要,而且還是這么貴重的東西,你們還懂不懂法,身為執法者知法犯法,這要是說不清楚,我們就去所長室,局長室,法院也行,總有個說清楚的地方,還反了你們了。”
小劉瞪起眼珠,直愣愣地看著老盧,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老盧也不和他廢話,轉身拉我就要走,大聲說:“我們去找他們所長,我還就不信了,丟了東西還講不出理來。”
老張忙站起來攔住老盧,沖著小劉大聲說:“你要是拿了快還人家,別沒事找事。”小劉陰著臉拉開抽屜拿出扳指“咣當”扔桌子上,說:“在這呢,玩兩天就還你了,你著什么急。”
我拿起扳指翻來覆去仔細看,說:“你真以為這東西不值錢呢,磕掉碴把你賣了也賠不起,你知道你這是什么行為嗎?監守自盜,我也就是脾氣好,不和你計較,這事我要是較真,你能把這屋里人都連累了。”
小劉語塞,又想瞪眼,老盧說:“這是他祖傳的東西,傳家寶,你以為鬧著玩呢?這東西要是找不著,你們幾個誰也跑不了。”
老張笑了,說:“誤會,誤會,都是誤會,東西找到了就好,小劉也是貪玩,沒注意收起來了。”
我們出了派出所上了老盧開來的警車,老盧說:“我帶你去吃頓飯吧,那里邊的伙食我知道,豬都不愛吃,你肯定餓壞了。”
我說:“不了,帶我去趟陵園,我想給自己找塊墳地,聽說現在都漲價了,比房子還貴,我浪蕩半生把能傷到的人都傷透了,死了肯定連個打幡的人都沒有,埋總得埋個好地方。”
老盧帶著我開車上了高架橋,開了二十多分鐘,一路上順著車流的方向行駛,誰也不說一句話,下了橋過了沒幾分鐘,我們就遠遠就看到一座規模宏偉的紅色陵園大門,一幢鋼筋水泥和玻璃組成的盒式大樓,看著就像個巨型骨灰盒。我們把車靠邊停在路旁,這是警車也不怕貼條,就那么扔著走進陵園大門。
陵園依山而建,一條筆直的柏油路空蕩蕩的,路盡頭是一排房子和火化爐子,后邊高高聳立幾根大煙囪,路兩邊蒼松翠拍森嚴,走在路上讓人心情不由得沉重。我們順著路朝前走,拐幾個彎斜著走到陵園墓地,山坡上排列整整齊齊的墓穴也分成三六九等,錢多的人住的地方寬敞大氣,錢少的人住的地方就拘謹簡陋,還有很多我們看不到,買不起墓地,骨灰都一把一把都揚到附近山上或者河里,不是成了陵園里植物的肥料就是河水里魚鱉的餌料。
我過去總覺得人太矯情,死了扔哪不一樣,可是死到臨頭才發現,還真就不一樣,活著的時候想要體面,死后更想,這是人在這世上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