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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又堪雨霖霖

  • 天都舊夢
  • 七月之赫
  • 4254字
  • 2019-05-03 20:13:27

夜色再次降臨,驅散了白日里的嘈雜和喧囂,疏涼的雨點落下來,連平日里熱鬧擾攘的宮前大街也冷清得只聽見嘩嘩的雨聲。偶有傴僂的人影躥過,也不過是攪出點細微的響動,轉眼,又被雨聲湮沒,讓人恍然覺得這個世界竟如此蒼白與消沉,半點也提不起斗志。

這一場大雨持續的時間不長,到后來變成了綿綿細雨。空氣中浮動的脂粉香氣就像一只有魔力的手,穿透過濃重的夜色,拂開細密的雨幕,攪動起人們心底潛藏的欲望和貪念,然后把這些翻騰肆虐的東西一股腦兒傾倒在春風渡這座華麗奢靡的建筑里。

身著淺藍色交襟襦裙的女娘獨自行走在這條天都最為繁華而如今卻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一手撐著竹傘,寬大的袖子滑退到手肘處,露出一段如玉藕臂,步子雖緩卻很輕快,腳下不時濺起微微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裙擺,使那處顏色比其它地方顯得深一些。

昏沉的燈光從路旁鋪子里跑出,撲在地面上,那一片雨幕變得得更加清晰又繁密。女娘纖瘦的身影從那片昏光密雨中徐徐而過,使人仿佛覺得有一種朦朧的蕭索與孤寒始終如影隨形。

準備打烊的伙計愣愣地瞅著眼前緩緩走過的身影,直至沒入漫天雨幕之中。嘴里不由嘀咕:“這鬼一樣的天氣也有人出來,哪家小娘子,膽子倒是大。”

搖搖頭,嘩地移上了門。

轉過幾個街口,拐入一條幽仄小巷,一只花貍“喵嗚”尖叫一聲從旁躥過,濺起幾朵水花。

云若駐足在一個極不起眼的白條木門前。

門自動移開,薄衫紅裙的眉姬候立已久。

“蟬斷凄雨,夢消暮靄,堪破幾度憂愁。花黃新貼鎖朱樓,明鏡碎,少年白頭。”眉姬宛如蔥白的纖指撥弄著琴弦,朱唇慢開徐闔,似有道不盡的哀婉凄楚。

“紅衰翠減,粉退香殘,羅裳幾重淚透。經年何處是歸舟,東風誤,長堤新柳。”

一曲《鵲橋仙》畢,十指按下絲弦,眉姬抬起頭,望向檐下。

云若倚在柱邊,朝亭外伸出手,盛住冰涼的落雨,溢出的雨水順著纖白的手腕滑向袖中,弄得衣袖也濕透了一片。身影清淺,在濃重的夜色中,暈染出一道淡薄的顏色,仿佛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江海中浮起的一片落單的孤舟。

她的頭頂就有一盞竹編的八角燈籠,燈光毫不吝嗇地打在她的身上,讓她通身散發出淡淡的瑩光,配合著細密輕飄的雨聲,恍惚又迷離。

“經年何處是歸舟,你在等誰?”接著雨水,云若漫不經心問道。

“一個故人。”眉姬也信口一答,給自己斟了杯酒,執著杯子,緩緩揚起臻首,瑩白如玉的脖子在燈光下展露出天鵝般優美的線條,面上的表情自若散漫,帶著一種難以察覺的蕭索。

這一刻,她們二人出奇地相似。

眉姬一聲喟嘆:“想問問那人為何一去多年,音信全無,可否還記得當初的約定……”

云若似笑非笑瞧著她,那雙眼角微挑的眸子似乎在說,你可不像那種一廂情愿傻等的人呢,你騙不了我。

眉姬受不了,將酒杯往前一挪:“你瞧我作甚,說的可不是我,不過是受人所托罷了。我哪有那么傻,做不來這樣的事。天底下好郎君多了去,我還會在一棵樹上吊死不成?”

眉姬說著說著,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這曲子實在哀婉動人,聽著教人揪心,竟也有人肯花錢聽上一聽。”云若毫不掩飾表示嫌棄

眉姬聞言撇撇嘴:“你哪會懂郎君們的心思,從前來這兒的客人們都愛這個調調,日日有人向我打聽曲中女娘的名姓。如今風潮變了,他們開始對胡樂蠻腔感興趣,我這里的幾個琵琶娘子身價都翻了好幾倍呢,舊日吹笛彈箜篌的,都改學琵琶去了。”

說完把酒杯一丟,顧自嘮叨起來,“前些日子來了幾個西梁人,瞧著頗有些身份。領頭的那個,生得高大,英武不凡,這天都的郎君啊,還真沒幾個及得上他的。哎,可惜,畢竟是蠻荒之人,竟說我的琴曲嘔啞嘲哳,渾如出喪。不懂風雅便也罷了,還奪過琵琶要與我一決高下。你說,氣不氣人!”

自掌了春風渡以來,多的是權貴捧她,眉姬還真沒受到過此等評價待遇。

“依你這脾氣,竟肯忍氣吞聲?”云若笑道。

“自是不肯的。我這春風渡雖是青樓,可也容不得他人輕視,何況還是那些未開化的西梁蠻子!”眉姬語氣頗有些驕矜。

大夏物阜,百姓常常瞧不起外邦人,總以為他們茹毛飲血,粗俗野蠻。幸好云若有一個掌了邊軍的父親,對西梁那邊的情況不算一無所知。西梁雖然不及大夏富庶,但是疆域遼闊,軍隊數量也不少,比之南疆,比之歸順大夏的云柔十八部,都要強盛上許多,尤其那被西梁國主一力提拔上來的丞相,更是將西梁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軍民和樂,如此國力更不可小覷。

眉姬仍在絮叨:“不過嘛,那些人當中也不是個個讓人討厭。隨同過來有一位郎君,他們管叫他李大人,一副夏人打扮,看著清清瘦瘦,倒是有些氣度,也不讓他們為難我一介婦人,臨走還多付了一倍資費。哎,本娘子大人大量,看在那多出來的百金的份上,便不與那些蠻子計較了。咦,如此看的話,大夏的郎君雖然單薄了些文弱了些,對待女娘,卻比那些蠻子溫柔多了呢!”

“不過這人吶,要養活自己,總得琢磨琢磨客人的喜好不是?其實不止那些個西梁人,來我這里的客人倒有好幾次問起胡姬的事兒,顯見是想嘗嘗新鮮。要不,我也學學那聚杯亭的東家,弄幾個胡姬來坐鎮?說不定到時候能攬來更多的客人,哎呀,那不是發財啦!”

眉姬是個話嘮,說起來沒完沒了。云若只是靜靜聆聽,并不打斷,她顧自說了許久,后知后覺地才想起詢問她的來意。

“明日是七夕,宮里舉行盛筵,介時很多人到場。”

眉姬不以為意:“七夕宮宴年年舉行,整個天都誰不知道啊,又不是什么新鮮事兒。我們尋常百姓雖說見不到那樣的盛況,能聽到的卻也不少。呃……你想說什么,別繞彎子。”

“隨我一同進宮如何?”云若問道。

眉姬頓了一下:“進宮能有什么好玩的,有我這里自在?”

說著又飲了口酒,腦海中浮出一張迷離笑臉,一雙桃花眸子瀲滟如波,聲音喑啞魅惑:與我進宮如何,我身側無人,你可充我的家眷。說完還輕佻地捋了把她系在胸前的絲絳。

呸,登徒子,豆腐吃到她頭上來了,信不信掏光你的錢袋子然后一腳蹬出門去,讓你風月公子的名聲再臭上一臭?!

她這么想也這么做,完事兒了還丟了壺酒給他,算是打發了。

云若見眉姬沒有一口回絕,又道:“宮里自是沒你這里自在,不過,到時會有你想見的人出現。”

“想見的人?誰啊?”不是申顯那個混蛋吧,她知道啊。

云若挑挑眉,并不回答。

眉姬撇撇嘴:“你不會是想說那些個貴人吧?切,我可沒那興趣。來我這春風渡的世家郎君多了去,大多人頭豬腦,蠢得緊,倒有一兩個皮相好的,也是徒有其表,內里還不是一團草包。這天底下的郎君啊,既是希望婦人們為他們操持家務,守身如玉,自己又在外頭尋花問柳,有時醉得連回家的路也摸不著,嘖嘖,可真替他們的娘子可惜。”

眉姬口中道著“可惜”,手邊扯過果盤,在里頭挑挑揀揀,稍有不滿意的,便丟棄一旁,絲毫沒有可惜的模樣。

挑揀了半晌,也沒聽見對方出聲,瞧了云若一眼,只見她面色淡然,正伸著指間,悠悠地撥弄著那個八角燈籠。

眉姬低頭想了想:“我可不敢隨便答應,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進宮這樣的福分,卻是想都不敢想的。”她笑笑。

來春風渡的權貴不在少數,許多人都是見過眉姬的。若是讓人知道云府女君與青樓妓子混在一處,還在七夕之日私自將她帶入宮中,那云氏的臉面可就全沒了!

云若瞥了她一眼,眉姬這番話確屬好意,然而,在她嘻笑的臉上,輕松的語氣里,一絲微不可察的卑怯和感傷飄然劃過。

誰都沒辦法選擇出身,不管你姿色平平還是驚艷卓絕。

眉姬只覺那眸光在自己身上定了一瞬,隨即轉開。她淡笑著噙著口中酒水任它緩緩流下咽喉,燒得腹中滾熱。而后聽到身前的女子恬淡地說道:“又不是讓你專程去看那些人。若要看人,你這里多的是美人,還未看夠么?”

“不看那些人看誰?哎,七夕宮宴啊,差不多天都有頭有臉的貴女都會到場。這么說,那位羅氏阿綺也在其中嘍?”

“嗯,她是羅家嫡女,又是天都第一美人,那樣的場合,自然要出席。”

羅綺之名,吸引的不僅是郎君們,還有一眾婦人娘子,這位天都貴女色藝雙馨,歷來是眾人爭相效仿追捧的對象。

“天都第一美人?”不料眉姬嗤笑一聲,瞥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在你面前,她有什么位置?”

云若一頓,隨即淺淺一笑,眸光投向暗夜,神色幽微,似是回答,又似自語:“位置自然是有的,那樣好的小娘子,誰都肯給她一個位置。”

“那又如何,她那點心思整個天都誰不知道。來我這里的客人,但凡出身好點的,十個當中有八個是肖想她的。我瞧著,這是把她當成一塊香噴噴的肥肉了,只可惜他們也知道這塊肉瞧得可吃不得,白白饞了一張張臭嘴。”

“據說最近連瞧都瞧不到了,那些人都說羅家精心烹制的這道佳肴,是要上御桌的,不能讓旁人輕易瞧了去。”

眉姬似是沒有發現她的異狀,顧自說著話,言語間輕易流出幾許不屑。

云若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接話。

身在青樓的人,對八卦有著天然的好奇心,眉姬說了這樣一番話,無非是想從她這里得到確認。可是自己就算知道,也不會拿來說嘴,誰也不愿在自己的心窩里捅刀子不是,就算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些,她也不愿太多地提及羅綺此人,特別是把羅綺和蕭陌聯系在一起。

“怪了,你有事讓人傳個信兒就成,堂堂鎮國將軍府的女君跑來春風渡,也不怕被人瞧見了去,說出不好的話來,我可是擔待不起的。”眉姬皺眉。

“無需你擔待。你不是說了,常有世家郎君來此處,他們來得,我便來不得?”

“怎會一樣?他們是男人,須知男女有別!”

縱然清冷慣了,此時也無法不動容,眉姬能這樣為她設想,對一個遍歷歡場,看慣人情冷暖的女娘來說,太過不易,今日冒雨親自跑一趟,也算沒有白受累。

輕嘆一聲,如此,便給她想要的吧。

“他回來了。”

“誰啊?”眉姬拈了顆葡萄,正漫不經心地剝著皮兒。

“王家九郎。”

似是沒有反應過來:“……誰?”

一頓,仿佛被火鉗烙了一般,她渾身一顫,倏地站起來,由于外力的突然沖擊,小幾也被掀翻,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說誰?”

云若看了眼一路滾到腳邊的葡萄,道:“經年何處是歸舟?你等的人不正是他么,如今,他回天都了。”

“……”

“七夕那日,他會入宮赴宴。只是,他已不是當年那個不得志的王家庶子,也改了名字。”

“改了名字?不叫王櫸?……那他叫什么?”

“李念,權傾朝野的西梁丞相,李念。”

“李念,李念,西梁丞相,西梁……李念……”

眉姬喃喃地念著,瞪大了眼睛,轉眼,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錦墊上,一雙妙目似失了所有神采,呆呆怔怔。

忽地她把頭埋入膝間,幾聲嗚咽,肩膀微不可察地抖動。方才還喋喋不休,形狀放憚的女子,此時脆弱如同風中落葉,蕭瑟而不知何所依。

也許是酒意上了頭,醉了……

一張白麻紙片自云若袖中飛出,悄無聲息地落在眉姬身前的案幾上。

“你想知道的都在這里。”

素淡的身影漸沒于黑暗之中,來去無痕。

眉姬攥著那張密布字跡的白麻紙片,耳邊仿佛仍回繞著余音:

“七夕宮宴,你會來吧,夜貍。”

翌日清晨,溶夜回報:夜貍已正式接掌天下銀庫,暗夜盟有了新的賬房先生。

云若笑笑,劃掉小冊子上其中一條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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