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

2015年5月17日，萊曼帶我看了柏林墻。

前一夜得知我來柏林的目的只是看了柏林墻后萊曼說那兒地兒真沒啥可看的，要不是他說的是英語，我懷疑此刻同我說話的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老BJ，得知我要去看長城去肯定會說，“去那兒挨操的地方嘛去啊！”

柏林墻沒有當(dāng)年的長度了，我這樣說道。萊曼聽了搖搖頭，他說我這話好像一位中年不舉的男人，沒了性能力后只好對遠(yuǎn)道而來的情人說抱歉。

我給了他一拳，兩天的相處后我倆關(guān)系不錯，這類的玩笑開了不少。

曾經(jīng)宏偉的的柏林墻只剩下了一小部分，其中就包括旅游必來的“東邊畫廊”。沿著規(guī)劃的線路走了很久后便累了，景觀沒有太大差異，多看下去只剩下審美疲勞。

柏林墻是被人民推倒的，因為它的存在影響德國統(tǒng)一，這都是初中歷史學(xué)到的，而且要背下來，因為中考會考。孫鵬記得當(dāng)年那位男歷史老師總是喝完酒來上課，講高興時會爆幾句粗口，當(dāng)時講德國統(tǒng)一時他就說這跟古時候秦王朝被推翻時為什么項羽他們會燒阿房宮一樣，存在即是合理、不合理那么就不配存在。

調(diào)皮的男生起哄問那為啥柏林墻沒有被全拆除，阿房宮為何被燒得干干凈凈？歷史老師打了酒嗝，罵一句他媽的你懂個毬，因為項羽是個莽漢，竟然用火燒，古人就這么沒素質(zhì)，也不考慮燒完后對空氣有多大污染，歷史老師老師講到這下面已經(jīng)有幾個學(xué)生憋不住笑了；歷史咽了口吐沫，他還是有意識的，不然我會以為他想隨地吐口痰。歷史老師接著講，德國人有素質(zhì)唄，他們也本想全拆的，但是后來想想這個文化價值很高，留下來也能給后人一種警示，項羽只知道一把火燒掉，干嘛呀，他是火神嗎？瀉火找虞姬啊。

說完全班哈哈大笑，還有人帶頭鼓掌。

“你笑什么呢？”萊曼問我。我搖頭說沒什么，想起以前一個歷史老師了，他給學(xué)生講過柏林。

“他怎么說的？”萊曼饒有興趣，是不是對柏林評價很高。

“有關(guān)柏林他倒沒怎么講，我那位歷史老師上課講了些葷段子，班里有個女學(xué)生起身說她實在忍受不了一個喝了酒跟學(xué)生談?wù)撊澏巫拥睦蠋煛Ｄ桥f完便徑直走出教室沒再回來。”

萊曼說：“有趣的女孩子，如果我跟她一個班我一定會追她即使她不漂亮。”

“她很漂亮，后來成了我的初戀。”我得意地眨著眼睛，“沒有男孩子不會喜歡她，據(jù)我所知全班男孩都暗戀她。”

后來歷史老師考上了公務(wù)員，聽說混的不錯，可惜我再沒遇見過他，以前想過要是以后街上碰見歷史老師會得意的問他記不記得孫鵬了，不記得沒關(guān)系，當(dāng)初說你沒有為人師表樣子的女生成了我女朋友啦。

萊曼突然沉默起來，他站在一面墻前停下來佇立著，我注意到墻面上或者一只遠(yuǎn)去的天使，手捧白色的玫瑰花，唯一不足的是這位白衣天使的衣服染上了其他顏色的彩繪。萊曼點燃了一根煙，剛才他還不讓我抽，他說柏林墻不能抽煙，我還以為是禁令呢。

萊曼解釋每次他來“東邊畫廊”后都會在這塊墻面前注視許久，因為這上面的圖案總能讓他想起曾經(jīng)那個穿著白裙子的少女。

德國沒合體之前，萊曼跟父母住在東柏林，他母親是捷克人，曾不止一次勸萊曼的父親翻越柏林墻去西柏林，“那里有好吃的面包跟好喝的啤酒。”萊曼的母親總是這樣說。萊曼的父親是二戰(zhàn)前反法西斯的士兵，他覺得墻對面是魔鬼，是偉大蘇維埃的敵人，終有一天會被蘇維埃的拳頭粉碎。可是彼時控制東德的蘇聯(lián)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民眾人心惶惶，不少人冒著風(fēng)險翻越城墻擁抱美味的面包跟啤酒。

萊曼的好友一家四口就逃離了東德，可是在翻越過程中一家四口中的妹妹死在了巡邏士兵的子彈下，沒人知道是東德士兵還是西德士兵開得槍。自此萊曼痛恨墻對面的世界，你以為你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殊不知撒旦早已盯上了你。

萊曼忽然理解了酗酒的父親沒日沒夜打罵可憐的母親，那個女人一直以為去了西德一切都會變得很好，父親喝多昏睡之際母親曾不止一次的問她想不想同她逃去西德，叛逆的少年一臉憤懣，竟然警告母親不要再有這樣的想法，否則他會告訴父親。母親一想到醉酒丈夫的皮帶不由得向后退了退，更讓她心寒的是他從小養(yǎng)大的孩子竟對此熟視無睹。

不過，萊曼還是經(jīng)常在柏林墻附近晃悠，那個年代青年早就不上學(xué)了，他們在柏林墻附近喝酒抽煙，對著士兵挑釁；萊曼沒想過以后，他怕他會像他悲哀的父親一樣娶一個像母親那樣的懦弱女人，自己發(fā)狠發(fā)怒便能換得妻子的求饒；萊曼迷失了，他覺得自己是灰塵中的污垢，即使風(fēng)再大也吹散不了這團(tuán)污穢。

直到遇見那位白裙子的少女。萊曼第一次見她是在坍塌的柏林墻的拐角，他們面前空無一物但似乎有命運的組成面無形的墻阻隔著他們，他倆就呆在原地互相打量；已經(jīng)很久沒見人穿白裙子了，東德街上的女孩是鮮艷的紅色以及絢麗的黃色，每次看到那些女孩的裙子萊曼才覺得自己活著；而那位白裙少女，教會了混混萊曼如何呼吸。

一切不是那樣真實，女孩是西德士兵長的女兒，比萊曼小一歲；叛逆的少年活了十六年第一次看見生活的曙光，他第一次想要翻越那座鐵網(wǎng)纏繞的墻。

回到家的萊曼遲遲沒有等到母親回來，倒是醉酒的父親一反常態(tài)的清醒，父親把母親留下的字條給了萊曼，原來她走了，父親突然著了魔一樣大笑不止，然后起身將自己私藏多年的威士忌搬了出來，上次喝這酒時是攻占柏林后呢。萊曼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這位老兵早已沒了當(dāng)年的英氣，

“‘黑暗中不明方向的子彈啊，你能擊碎黑暗帶我見到白色的曙光嗎’。這是我當(dāng)時寫的詩，是不是有做詩人的潛質(zhì)？”萊曼上前撫摸墻上的天使。

后來萊曼的父親的喝了太多酒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再后來就死了，身體早就出了毛病，但就是固執(zhí)的不肯去接受檢查。這是萊曼的原話，沒有悲傷，甚至還有些自嘲，仿佛在說著什么難以啟齒的趣事。

我問他得知父親死的那一刻不會難過嗎，萊曼搖搖頭，“年代太久遠(yuǎn)了，我忘了當(dāng)時的情感了，滿腦子只是想著這個男人終于解脫了，不用每天盼望偉大的蘇維埃鐵拳粉碎這面墻了。唯一遺憾的是對我的母親，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能給她信念。”

“是逃去西德了嗎？”我問，“柏林合體后倒是也可以去找她，怎么說她也是你的母親。”

說完這話我有點恍惚，我媽也拋下我跟我老爹，我怎么沒想過去找她呢，家里人從未向我灌輸我媽是惡人的觀念，可為什么我自我意識養(yǎng)成了這樣的想法呢？

“有想找過，柏林合體后我不止一晚夢見過她，并不是我想念，實在是我愧疚，我想當(dāng)面對她說聲對不起，不過當(dāng)時我也沒把握她還活在這個世上，柏林墻沒被推到前每天都有人想翻越過去，每天都有人死亡，我已經(jīng)當(dāng)她死了。”萊曼抽完那根煙，倒是沒有隨地亂扔，他用手掌捻滅后揣進(jìn)了兜了，“直到1996年還是1997年我在柏林的街頭上遇見了她，那片街區(qū)離我們原來的住處有十幾公里，她牽著一個很丑的小男孩的手，身旁站著一個禿頂?shù)姆逝帜凶印尩模切∧泻⒄娴某蟆！?

我沒有接話，萊曼繼續(xù)說道，“彼時我已經(jīng)從東德的小混混成長為了正式的德國流氓了，我應(yīng)該過去讓我母親看見我然后趁機(jī)勒索一筆錢。但我沒有，我突然哭了，因為我母親還活著，她過的很好。柏林那么大，我竟然又能見她一面；多年后他的孩子不知從哪里搞得我的聯(lián)系方式，她們的母親去世已有大半年了他們遵循她的遺愿打聽我的下落。原來那么多年她一直沒忘記找尋我的下落，我拒絕了她小兒子的好意，沒有去墓園看望他，我是個罪人，當(dāng)年是，現(xiàn)在還是，我可不想在她的墓園里懺悔，告訴她這些年我在販毒，我不愿打擾她的清修，我們已在寒冷的冬夜分別，自此溫柔斬斷，熱度全無。

我問萊曼有關(guān)那個白裙少女的事，萊曼只是搖頭，白裙少女已經(jīng)沒了，現(xiàn)在估計是白裙大媽了。他指著墻上的天使，“對于母親來說，西德有面包有啤酒還有漂亮的衣服，對我來說西德有我之后人生的希望，可惜我沒抓住，希望是一束光，你伸手可以觸碰到可就是握不緊。”

“你還是沒解釋清楚少女的事，還是那根本就是你臆想出來的？”我有點較真，因為我聽入迷了，又或者說萊曼的過去正是我的縮影，他的答案能對我有些幫助也說不定。

“即使知道她是西德士兵長的女兒又怎么樣，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是要嫁給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做女主人的；而我，一個東德無所事事的混混，父親喝酒喝死了，母親又拋棄我了，你要是我，還會奢望穿白裙的天使嗎？”

“會吧，我想知道天使的裙子是什么材質(zhì)做的。”我看著遠(yuǎn)處，“我倆多少有些相似，可能是骨子里始終憋著一股勁兒吧，我總想證明自己可以。成長道路上可以沒有媽媽，即使闖禍也不會讓爸爸出面道歉，面對喜歡的女孩展示自己可愛的一面。”

“活得很累吧。”萊曼問我。

“向女孩展示可愛的一面不累，可以用有趣形容。”頓了頓，“前兩方面很辛苦，我不是個省事的孩子，打小區(qū)里的孩子僅僅是因為他們笨，被老師叫家長也僅僅因為同學(xué)說我沒有媽媽。有時想做個完美的機(jī)器人，沒有情緒也就不會在意生活中的起起落落。直到后來才想通。”我點了一根煙。“你聽說過黃河嗎，中國第二大河流，傳說時當(dāng)年大禹治水時造的河流，他在挖河道的過程中肯定也遇到了諸多困難所以黃河才會設(shè)計得如此蜿蜒。”

“你想說什么？”萊曼問我。

“生活就是洪水猛獸，你懈怠了要么被洪水淹沒，要么成為猛獸的腹中食物。我們都能是大禹啊，帶著洪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納入大海，你解決了洪水，待你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建了這么長的河道，真他媽酷。可要是當(dāng)初有人給你講要想把洪水治了得建這么長河道，估計誰都會氣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