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陳翊升吐了，趙驥下床，要去找掃帚來打掃。

陳翊升趕緊強撐著下床來，說道：“你快回客棧去洗漱吧，莫折我的壽哦?！?

硬將趙驥推出了房間。

趙驥回到花間一壺酒客棧，洗漱畢，喝了幾杯茶，感到頭痛稍緩，但身子仍覺疲乏，便繼續倒床大睡，直至下午方醒。

起來一看懷表，已是下午三點過了，想著今晚還要赴彭姮容之約，便重新梳洗了一遍，換上一件藏青色的絲綢單衫，略一思忖，又從床下拿出昨天買的皮鞋穿上，在屋里走了幾步，自我感覺還不錯，遂鎖了房門，走出客棧。

剛出大門，遠遠的就見陳翊升走了過來，待他走近了，笑道：“陳掌柜酒醒沒？”

陳翊升苦笑道：“哪點酒倒不要緊，我也基本上全轉送給客棧的地板了。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東家簽下的那一沓合同哦?！?

見他眉額緊蹙，趙驥道：“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陳掌柜何必緊到去想將來之事?！?

陳翊升聞言嘿嘿笑道：“看來東家早已成竹在胸了?！?

趙驥沒有言語。

陳翊升又道：“如果真如牛東家等人所說，我們的醋得了獎，要是還有商號要簽合同，到底簽還是不簽？”

趙驥道：“不簽！”

陳翊升道：“就怕到時候不簽不得行哦，又要遭堵到客棧頭?！?

趙驥道：“這個你不用擔心，真要出現你說的那種情況，到時候山人自有妙計?！?

見趙驥不說，陳翊升自然不好強問，便道：“東家，你餓沒，我們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整清淡點兒，好生清理下腸胃，這幾天頓頓喝酒吃肉，遭不住了?！?

趙驥笑道：“恐怕還清淡不了，今天晚上還有一頓酒席?！?

陳翊升忙問是誰，趙驥講了跟彭姮容之約，陳翊升道：“這個酒該喝。東家，我看這樣子，既然晚上還有酒要喝，時辰也還早，我們就順著這條街走一走，如果看見有啥小吃，就吃一點墊個底，到時候也不至于喝餓肚子酒?！?

趙驥同意，兩人便沿著客棧門口的大街一路往東行來。

在一個熱鬧的十字街口，見有一個賣“三大炮”的攤子，便各吃了一碗沾著濃濃豆粉的糍耙丸子，然后繼續往前走。

這條街因為緊臨著百花潭展覽會，往來商販如流，人流如織。

其中不乏蓬頭垢面、骨瘦如柴的男女乞丐，老少皆有，或向路人乞食，或坐臥路邊奄然待助，看著讓人心酸。

人流中也有很多衣衫襤褸之人，看情形，要么是城外鄉下進城的農人，或負重彎腰，或低頭拉車，偶爾抬起頭來，也可見他們大都一臉漠然，對身邊的熱鬧之景熟視無堵；

要么是城里居于里閻小巷的無產之民，或擺小攤，或游街巷，也都與鮮衣亮履之徒井然有別。

趙驥心中沉悶，早沒有了閑逛的興致。

陳翊升見他興味索然，便請他往回走。

在快走到花間一壺酒客棧門口時，遠遠就看見趙亮與彭姮容正站在那里往這邊張望。在他們身邊還站著一人。

趙驥與陳翊升加快了腳步。

還沒走到跟前，趙亮就揮臂大叫起來：“哥，快點兒，在這里?！?

陳翊升道：“聽四少爺這喊人的聲音，就曉得這兩天耍得高興。”

趙驥道：“他早就忘了還有個哥在這里?！?

說著已來到面前，與彭姮容相見。彭姮容向他們介紹了站在身邊的人，正是她的丈夫，名叫何恭甫。

何恭甫也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穿著一套銀灰色的西裝，白襯衣系著紅領帶，短發三七分，打理得油光可鑒，加之面目英俊，舉止開朗大度，與穿著花洋裙、打著花洋傘，風情萬端的彭姮容，倒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何恭甫道：“趙老板和陳掌柜初來成都，不知對成都印象如何？”

趙驥躊躕道：“一時不大好說。”

陳翊升道：“成都人勸酒厲害，昨晚我跟東家，被成都一幫東家掌柜喝得人事不知，連啷個回的客棧都不曉得。”

何恭甫和彭姮容都笑道：“其實哪里喝酒都一樣，非往死里勸不可，實在是一大陋習?！?

趙亮道：“哥，你們放心，彭姐姐和何大哥不會勸人酒的，他們都是留過洋的文明人?！?

趙驥道：“這兩天你耍安逸了哈，人家是樂不思蜀，我看你是身在蜀中，樂不思良哦。”

趙驥本是打趣趙亮，趙亮卻一本正經道：“成都好，我就喜歡成都?！?

趙驥反倒愣住了，看著彭姮容道：“你是啷個給這個書蟲改了性的，原來他最不喜歡新式的東西，一心只在古書舊文之中。”

彭姮容笑道：“我可沒這么大本事，是恭甫這兩天跟他講了很多外國的事，今天我們又帶他看了鐵路學堂、礦業學堂，還看了警校和軍校，趙亮喜歡的了不得。反倒是青羊宮、杜甫草堂、武候祠這些地方，只是簡單地逛了逛?！?

趙亮直點頭：“何大哥去過RB、美國和歐洲，見過大世面，懂的東西可多啦。這兩天他給我講了外國的火車、輪船、飛機，還有機槍和大炮。哥，我也想去留洋”

趙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去留洋？”

趙亮道：“是呀，你回去跟老漢說一說唄。”

趙驥感到腦子一下轉不過彎來。

何恭甫道：“留洋也不是啥不得了的事，我們中國有許多人，在前清時就漂洋過海去了東洋RB，還有很多人遠涉重洋去了美麗堅，去了英國、法國、德國等歐洲國家，以后肯定還會有更多的人去外國留洋或做生意?！?

陳翊升驚道：“還可以到外國去做生意？”

何恭甫道：“外國人做起生意來，比我們中國人一點兒都不差，也精明得很吶。你看成都百貨公司里的洋貨，哪一樣不比我們中國本土的貨物精致耐用，而且便宜得多？”

趙驥道：“那倒是，跟洋貨一比，我們的東西顯得又笨又土，莫人愿意買?！?

何恭甫道：“所以我們的民族工業必須自強，因此我們也必須象外國人一樣開礦山、辦工廠、辦船廠，否則再過一二十年，我們吃的穿的用的，就全都是外國貨了，而我們本國的工業和商業，就全部被外國工商業抵死了。”

趙驥驚道：“有恁個嚴重？”

何恭甫正打算說話，彭姮容道：“你們莫光顧說話了，還是邊走邊說吧?！?

何恭甫連聲道：“對頭對頭。剛才說過了洋貨，我們現在再去體會一把洋餐如何？”

趙驥和陳翊升一頭霧水：“啥子洋餐？”

何恭甫道：“就是西餐，不用筷子，只用刀叉。”

陳翊升摸摸嘴道：“又是刀又是叉，莫把嘴巴子割到起了?！?

彭姮容笑道：“你這種擔心，就跟外國人怕用筷子吃飯擢到嘴巴是一樣的，但其實我們中國人用筷子吃飯，哪個不是都順順溜溜的，哪里就擢到嘴巴了。所以陳掌柜，你盡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不會有事的?！?

趙驥道：“就怕我們這些土包子洋葷沒開成，反倒鬧出了洋笑話，那在成都丟人可就丟大了。”

眾人說笑著，彭姮容已招了三輛洋車。

何恭甫要跟趙驥同乘一輛車，便讓彭姮容跟趙亮共乘一輛，陳翊升便獨乘一輛。

上車后，彭姮容和趙亮打頭，向車夫交代了地址，三輛洋車便浩浩蕩蕩向市中心駛去。

何恭甫與趙驥在車上互通了年庚，何恭甫為長，趙驥便對他以兄相稱。

趙驥道：“恭甫兄，你剛才說洋貨將來會抵死我們國家的貨物，哪啷個辦呢，未必民國政府就不管嗎？”

何恭甫道：“當然要管，民國政府大力提振全國工商業，正是秉承著‘民主建國、共和政體、強軍富民、實業興邦’的建國宗旨來進行的，要不也不會有這個名特產品展覽會。但也不能光靠政府，我們各人也要努力追趕外國。趙驥兄是開醋坊的，應眼光放長遠，不要局限于開坊，而是要建廠，把你的醋坊按現代商業模式進行改造，辦成制造醋的工廠，這才是正途啊。”

趙驥道：“啷個改造，我可雙眼一摸黑?！?

何恭甫道：“趙驥兄也不必著急，你要真想改造醋坊，回頭我給你介紹幾個在成都辦工廠的朋友，給你詳細擺一擺，你可以參考。如果需要資金，這個我可以幫忙，在川省銀行給你貸款?！?

趙驥直覺得與何恭甫相見恨晚，連道：“真是聽君一席話，使得在下茅塞頓開，那就拜托討擾恭甫兄了?！?

何恭甫道：“我與趙驥兄也是一見如故，這點小忙不算啥子。我岳父大人在良州做父母官兒，對良州的工商業傾注了很大的心血，能夠幫你，也是幫他老人家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