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驥只得穿著了,換下的布鞋卻舍不得扔,仍用包皮鞋的紙包了,拿在手上。
王隆要替他拿,趙驥不肯。
又來到賣洋布的柜臺,只見花色品種繁多,用手一摸質(zhì)地,感到輕盈結實,細看布紋細密,顏色勺凈,雖是棉布卻有著絲綢般的順滑之感。
趙驥不禁感嘆不已。
王隆知他看上洋布了,便道:“趙二哥是不是想買布哇?”
趙驥點點頭:“不過現(xiàn)在不買,我還有幾天才走哩。想給一家人都買些洋布回去做衣服,良州雖也有了洋布鋪子,但價錢比這里貴得多,花色卻又少很多?!?
王隆道:“你哪天再過來,我陪你?”
趙驥道:“不用了,我曉得路了,各人來就是了。你不是說不能上街么,啷個我看你對這些地方熟悉得很呢,恐怕跟著彭小姐來逛了好多回兒吧?”
王隆急道:“沒有沒有,就逛過兩回,還是剛到成都不久,她跟她先生一起來看我,我們逛了一次,第二次是我們正好在街上碰到,便一起逛了下。”
趙驥見他急了,不禁笑道:“莫急莫急,我又不是審問你,你也無需說得這么明白。我就當沒聽見,回去要是碰上某些人呢,我也不會泄露半點口風兒?!?
王隆有些不好意思:“趙二哥總鬧我玩意兒。雖然學校平時管得嚴,但星期天卻放假,準許我們上街采買一些個人衣物、衛(wèi)生用品啥的,所以對這一帶這幾個月來也算逛得熟了?!?
逛完百貨公司,兩人又來到街上,閑散慢逛。
時至中午,王隆道:“離這里不遠有一家正宗川菜館兒,那里面的鹵豬手、燒肥腸、白砍雞最有特色。趙二哥,我們過去好好吃一頓,喝點小酒,下午我再接著陪你逛如何?”
他說得舌燦蓮花,似乎已有一大盤紅亮肥膩的鹵豬蹄兒放在了他的面前,只等著他伸手去抓。
趙驥吞了吞口水,笑道:“王隆啊王隆,難道平時在學校你就沒吃飽過?”
王隆嘿嘿一笑:“學校的大鍋飯看起來油厚,實際上吃了不經(jīng)餓,所以星期天我們一般都三五成群,相約出來找館子打牙祭。”
趙驥道:“那好吧,今天就讓我給你打頓牙祭。”
兩人遂轉過幾條街巷,來到了那家川菜館前,果然食客紛紛,一位難求,站在街邊等了好一陣,才終于在一張小空桌前坐了下來。
結賬時,王隆趁趙驥不注意,先去柜臺前付了錢,趙驥只得笑罵他兩句罷了。
王隆又陪著趙驥一直逛到下午五點過。
雖已是春末夏初,天時卻并不顯長,看看天就快黑下來了。
趙驥早就兩腿發(fā)木,腰膝酸軟,便要回客棧。
王隆堅持要送他,叫了輛黃包車,將趙驥送到西門花間一壺酒客棧,才又原車返回學校去了。
趙驥進入客棧大門,院里已點起燈籠。
燈光下有一個人在焦躁地走來走去,仔細一看,卻是陳翊升。
見到趙驥,陳翊升忙迎了上來,連聲道:“東家,你可算是回來了?!?
他說要跟他們簽合同的幾家商號東家、掌柜,今天上午聽說趙家醋坊東家趙驥來了,便要請趙驥吃飯,已經(jīng)等了一整天,陳翊升勸他們先回去,可那幫人堅決不干,說一定死等,今天不見到趙東家絕不罷休。
可趙驥見院內(nèi)并無旁人。
陳翊升苦笑道:“見他們那架勢,我哪敢給他們說東家你住的地方,只說在城中間很遠的地方,他們就在我住的客棧里堵著等啊。”
趙驥笑道:“那真是難為陳掌柜了?!?
陳翊升道:“這倒莫啥子。東家,你見還是不見?”
趙驥道:“人家既然已堵著門了,那就沒有不見之理?!?
陳翊升道:“要得。不過東家,一會兒你可千萬莫把話說死了,一定要留點余地。”
趙驥道曉得了,便回房換回布鞋,再出來跟著陳翊升往他住的廣升客棧走來。
進入院內(nèi),見一群人正圍在一張桌前喝著蓋碗茶,嗑著瓜子。
陳翊升低聲道:“就是他們。”
帶著趙驥走過去,對著眾人拱手道:“不好意思,讓各位東家掌柜等到天黑了,這就是我們東家趙驥?!?
那群人一聽,忙紛紛站起來,沖趙驥打拱作輯,都道:“哎呀,趙老板兒,你終于來了,我們還以為今晚上要這里打地鋪過夜了?!?
趙驥也趕緊作了一圈輯,連聲道:“得罪得罪,在下今天出門會了兩個朋友,所以來得晚了。離這不遠有一個酒樓,在下作東,請各位東家掌柜賞光,一起喝杯薄酒,算是陪罪了。”
那幫人道:“吃飯莫忙,我們還是先把合同簽了哦。再說了,要請嘛也是我們請你和陳掌柜噻,哪有到成都來了卻要你們請客的道理?!?
陳翊升忙道:“各位東家掌柜,我們東家剛來,情況也還沒了解清楚,不如大家到酒桌上先擺談擺談。至于合同嘛,好說好商量?!?
眾人躊躕不定.
一人排眾而出,約摸五十來歲年紀,穿著長袍馬褂,雙眼精明,來到趙驥面前,拱手道:“在下姓牛,敝號省城‘順升’號。沒想到趙老板如此年輕,卻有這么大的本事,貴號的醋我那天嘗了,可以這樣說,這是小號自銷醋以來所見過的最好的醋了。我們這七八家商號也都是這樣認為。因此無論如何,趙老板今天要把合同跟我們簽了,要不莫說喊我們喝酒,就是龍肉我們也吃不下去呀,回去瞌睡也睡不著哦?!?
眾人都附和,喊著要簽合同。
趙驥原想著喝頓酒,先把眾人應付過去,但從牛東家的話中聽出,眾人意志堅定,今天晚上便非得要簽合同。
可這些合同他又怎敢簽呢?
趙驥的心一點點往下沉,眾人越是附和,他越是心驚。
眾人見趙驥不說話,便道:“我們曉得趙老板的心思,肯定是嫌價錢低了,這樣吧,我們再加點兒,總之不讓你吃虧就是了?!?
牛東家道:“我看恁個樣子,既然趙老板金口難開,肯定是因為他剛才說的那杯酒還沒喝的緣故。今天晚上我們大家作個東,一起請趙老板和陳掌柜喝頓酒,大家說要不要得?”
眾人忙連聲應道:“要得要得,不喝酒有些話是不好說?!?
便不由分說,拉著趙驥和陳翊升往外就走。
趙驥堅持由他作東請客,眾人卻哪聽他說,只顧亂喊道:“先走先走,到了酒樓再說,你啥都莫管,只管喝酒就行了?!?
來到酒樓,眾人簇擁著趙驥和陳翊升到樓上雅座坐了,然后從牛東家開始,逐一自我介紹。
這些人都是省城老字號的東家或掌柜,全都在城里開著分店,有些還在周邊縣城開著分號,可謂人脈深廣,財力雄厚。
聽完介紹,趙驥感到背脊骨有些發(fā)涼。
這回真要是得罪了這些人,趙家老醋要再想到成都來銷售,恐怕就比登天還難了。
牛東家對趙驥道:“趙老板,我敢大膽地預測,貴號的醋在這次勸業(yè)局展覽會上一定會得金獎?!?
其他人都道:“我們也嘗了,牛老板所言不差。我們?yōu)樯俄ッ粗?,也就是怕到時得獎的消息一出來,眾多商號峰擁而至,倒把我們的份額擠脫了。趙老板兒,凡事講個先來后到,我們可是最先找貴號簽合同的,你可不能不顧這個交情??!”
看著眾人精明而期待的眼神,趙驥決定豁出去了,拍桌高聲道:“既然各位東家恁么看得起我們趙家老醋,那我就跟你們簽!”
陳翊升嚇了一大跳,急忙對趙驥又使眼色又跺腳,還要去拉他的衣袖。
眾人笑道:“陳掌柜莫篤腳扯袖子了,價錢上我們再漲點兒就是了?!?
陳翊升只得尷尬地縮回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眾人道:“管你哪樣意思,現(xiàn)在我們就喝酒?!?
菜肴上來了,眾人斟酒布菜,將趙驥和陳翊升伺候得象貴賓一樣,也將他們灌得暈暈乎乎的。
見陳翊升老阻止趙驥,大家便重點勸他的酒,要將他灌醉了好辦事。
陳翊升對此心知肚明,雖極力抵擋,卻也架不住對方人多,你一言我一語,又見趙驥是鐵了心要簽合同,漸漸的抵抗力就消失了,幾十杯白酒下肚,便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來,陳翊升見在自己房間里,而趙驥跟他睡在一張床上,二人均衣不解衫,便知一定是昨晚兩人都喝醉了,被那幫東家掌柜送了回來。
此時趙驥也已醒來,直嚷頭痛,要找水喝。
陳翊升也感到頭重腳輕,爬不起來,只覺得喉嚨里有東西老想往上竄。
他極力忍著,問趙驥:“東家,合同沒簽噻?”
趙驥道:“簽了?!?
“哇”地一聲,一股濁流從陳翊升喉頭噴出,吐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