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驥謙辭,彭姮容讓他不要客氣,說她先生在川省銀行上班,趙驥是經商辦實業的,說不定哪天他們還能合作哩。
趙驥便應了下來,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彭姮容嫣然一笑,問明了趙驥住的客棧,就道:“先讓趙亮在門房里候著我,我下了課就帶他回去,趙二爺盡管放心,我不會讓你弟弟丟了的。”
趙驥連道多謝,又問她可知王隆培訓的地方,彭姮容說知道,給他指了路徑。
上課鈴聲響起,彭姮容便匆匆辭別趙驥,拉著趙亮進了校門,將他托咐給了守門的女人。
趙亮臉上帶著笑,隨那女人進了門房,也不與站在外面的趙驥告別。
趙驥苦笑著搖搖頭,心頭暗罵道:“你要是將來接了婆娘,還不曉得把我這當哥的忘到哪里去了!”
一邊轉過身來,按彭姮容指的方向往北走來。
來到御河街,又見到一所學校,大門上掛著一塊高高的白底黑字木牌,上寫著“川省警察學校”。
這所學校與鹽市口的女子學校又不相同,門口站著全副武裝的警察門崗,校里也以黑白基調為主,靜謐肅穆,壩子里還停著三臺黑色的箱式警車,給人一種森嚴之感。
趙驥對門崗講要找從良州警察局來此培訓的警察王隆,門崗詳細盤查了姓名來歷,所為何事,然后才拿起崗亭里的電話往里打。
不久,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的人從里面走出來,近前一看,正是王隆。
幾個月不見,他皮膚變黑了,但身材也變得魁梧壯實,臉龐堅毅,目光沉著,走起路來也虎虎有威,晃眼一看,讓人不敢相認。
見到趙驥,王隆“啪”一聲雙腳立正,對他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用蹩腳的官話道:“趙二哥,你怎么來了?”
趙驥一愣,忍不住沖王隆胸口捶了一拳,笑罵道:“你能不能好好說話,貴州騾子學馬叫!”
王隆卻面無嬉笑之色,仍用官話說道:“請您在這里稍等,我回去向教官告個假。”不待他說話,便轉身進校門去了。
趙驥心中大慚,望著王隆寬寬的背影忖道:“不曾想才幾個月時間,竟然有了一種脫胎換骨之感!看來這省城的新學堂果真名不虛傳。”
抬頭望了望校門,內心更加堅定了要送趙亮也來上新式學堂的決心。
王隆穿著一套純白的洋裝,姍姍走了出來。
趙驥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王隆一會兒穿著威嚴的警察制服,虎然生風,現在又穿著這白得耀人眼的洋服,變成了翩翩公子。
王隆拉起趙驥的手臂,走過御河街,拐進一條小巷,突然哈哈大笑:“趙二哥,你啷個象看西洋鏡一樣看我呢?”
又一把抱著他,大叫道:“我的趙二哥呀,這幾個月可想死我了!你好久來成都的,來做啥子,又是啷個找到我這個地方的呢?”
王隆此時的表現和態度,與剛才在校門口判若兩人,趙驥這才明白他剛才不過是在掩飾而已,便一把推開他道:“你要裝就裝到底噻。”
王隆嘻嘻一笑:“趙二哥,你不曉得,在學校幾個月都快把我憋死了,不準喝酒,不準上街,每天按時上課、出操、睡覺,說話也必須說官話,簡直跟坐牢差不多。”
趙驥笑罵道:“你這匹野馬就該安上籠頭。”告訴了他來成都參展的事,說已見了彭姮容,才找到這里來。
王隆道:“趙二哥,我真的好想你們。我哥嫂都好吧?”
趙驥道:“都好都好,不僅你哥嫂好,就連你結拜的大哥二哥也都很好。這下你放心了吧。啷個你警服一脫就變得恁個婆婆媽媽了?”
王隆見說,便一跺腳道:“都好就好,那我就啥也不問了。趙二哥,你要耍好久?我請假陪你好好在成都到處走一走,看一看。我跟你說,真是不出門不知道,一出門嚇一跳,成都與我們良州相比,簡直不在同一片天地,無論吃的穿的用的耍的,都不曉得要高多少個檔次。”
趙驥見他有些數典忘祖的樣子,心頭有些不高興,皺眉道:“高好多個檔次嘛?”
王隆道:“我也說不準,一句話關總,那就是成都遍地洋玩意兒,而我們良州土得掉渣兒。”
趙驥眼乜著他,拖長聲調道:“那培訓完了,你就留在成都不回去了?”
王隆道:“啷個不回去呢,培訓完了肯定要回去噻。”
趙驥又道:“你就不想良州的人嗎?”
王隆笑道:“想啊,我非常想你們啊。”
趙驥道:“你莫裝憨,我不是說我們,是另有其人。”
王隆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不語。
趙驥便道:“噢,我曉得了,你在這花花世界里,有的是耍伴洋妞,哪里還記得到良州那土得掉渣兒的女子哦。”
王隆訝怪地道:“趙二哥莫鬧玩意兒了,我王隆可不是那樣的人。”
趙驥本還想逗逗他,王隆卻擺擺手,說不講這些事了,我陪你去百貨公司開開眼,看啥子叫洋玩意兒。
拉著他來到大街上。
在一幢大洋樓前駐腳,只見此樓高有四層,大白天的里面也亮著燈火,十分明亮耀眼。
樓外牌扁林立,上面多畫著裝束妖冶的西洋女子或東洋女子,讓人眼花繚亂。
進入樓內,人流如織,貨柜中所擺的商品,從衣服鞋帽到暖瓶盆碗,吃穿用度,幾乎無所不包。
衣物服飾大都色澤艷麗,料子輕薄;炊飲之具全都輕便結實,亮光閃閃。
這樓里的洋貨,雖然在功用上與中國傳統物事相同,但在用料、質地與做工上,卻與傳統器物的暗黑粗笨大相徑庭,不可相提并論。
趙驥一邊逛著,一邊聽王隆絮絮叨叨的解說,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如何使用。
心中卻被深深地震撼了。
其實要說百貨公司這種新式東西,他雖然沒見過,但早就在報上看到過相關介紹。
民清鼎革之后,百貨公司在全國很多大城市都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在上海、廣州這些租界洋行遍布的地方,百貨公司不但早已有之,而且恐怕比成都的百貨公司還要更加繁華氣派,商品種類也更加多樣。
趙驥倒并不是對這種新潮的、透著洋氣的商業模式,感到有多么吃驚,而是從這些做工精巧、胎質纖薄的器物上,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中國商品與外國商品的巨大差距。
趙驥終于在一瞬間明白了彭玉石常露出的焦灼的眼神,也突然間理解了他總是強調實業救國的具體所指!
王隆拉著趙驥來到鐘表柜前,讓營業員拿出一只懷表,在趙驥的長衫子上比來比去的。
趙驥心不在焉,忽然問王隆:“你說我的醋可不可以在這百貨公司里面賣呀?”
王隆還沒回答他,那賣鐘表的營業員也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撲哧一口笑出聲來,道:“先生,這百貨公司里只賣穿的用的和耍的,不賣吃的。”
趙驥皺眉道:“不賣吃的叫啥百貨公司?”
營業員一愣,指著那些柜臺道:“我們這里面賣的可都是洋貨,西洋貨和東洋貨,沒有中國的土貨。”
趙驥不理睬他,喊王隆上樓,他倒要看看這里面都是些什么樣的了不起的洋貨。
王隆正付懷表錢,請他等一等。
趙驥道:“你不是有一只懷表么,啷個又在買呢,壞啦?看來這洋貨也不是啥了不得的東西,照樣要用壞嘛。”
王隆笑道:“我的表沒壞,這是我給你買的。”
趙驥趕忙搖手道:“莫買莫買,我可不要。”
王隆已付錢拿了表,對他道:“我剛到警察局上班第一天,大哥孫逢勇就送給我一只懷表,讓我以后就看著時間上班,莫要一天到晚這時辰那時辰的,土不說,還容易誤事兒。趙二哥,省城就更是這樣了,人們都看洋鐘表計時間,白天十二個小時,晚上十二個小時,簡單易計,一看一說就明白,莫得人再說啥寅時卯時啦。”
趙驥道:“我曉得,這回來成都,我也打算買個洋鐘回去。”
王隆道:“那我送你一塊懷表不是正好么,就當兄弟來趟省城給你帶的禮物,回去時就不再給你另買東西啦。”
說著將懷表強塞到趙驥手里,趙驥只得收下。
將懷表舉到耳邊一聽,里面有很均勺的咔嚓聲,清脆異常,猶如敲罄一般,煞是好聽,趙驥不禁露出笑意。
見趙驥高興,王隆也很高興,又帶著趙驥來到二樓西裝柜前。
他勸趙驥買一身西裝,再把布鞋換成皮鞋。
趙驥搖搖頭:“我還是覺得長衫子好看,穿著簡單舒服。”
他堅持不買西裝,王隆反復勸說,最后買了一雙黑色的皮鞋。
換上卻覺得鞋底又硬又緊,走起路來磕地有聲,很不自然和習慣,趙驥想脫下來,王隆狠命拉著不肯,說多走走,習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