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茂密的梧桐樹甚是綠意盎然，一米陽光照進窗內，映紅了婉如潔白的臉頰。

母親進房中換衣服了，傭人們忙里忙外，她心中卻有些許不安。為什么不安，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覺得今天好像和生平任何一天都不大一樣。

她盼望這一天，但又隱約覺得這一天難熬，希望能夠快點過去。

房中一切收拾妥當，李媽媽剛剛擺好顧太太最愛的那盆月季花，只見珍兒匆匆忙忙跑進來：“夫人，林老爺他們到了，已經在前廳，老爺讓您快點過去。”

“好的，我們去見貴客。”顧太太笑盈盈地牽著婉如的手，直奔前廳。

婉如緊跟著母親，她牽著母親的手不禁有些發抖，已經走了上千遍的小路今天似乎有點陌生。

終于到了前廳，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四下張望。第一個映入她眼簾的，竟是一張陌生而又有限熟悉的面孔。

他穿著當下最時興的灰色中山裝，毛呢褲子，皮鞋擦的很亮，中分的學生發型，他的頭發烏黑柔軟，很是整齊。臉如同雕刻一般五官分明，一雙大大的眼睛，眉目很是清秀。

他轉過身，正好兩人四目相對，婉如的心怦怦直跳，青年英俊的臉龐在她心里蕩起了一片漣漪。

從小到大，婉如一直養在深閨之中，念的也是家里的私塾。

民國建立后，很多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去上新式學堂，婉如也動了念頭，無奈父親有些保守：“都是定親的人了，家里的私塾已足夠，現在世道不太平，出去容易碰到不三不四的人。”

婉如只得作罷，17年來，自己接觸過的男子只有父親弟弟和私塾老先生，以及家里的仆役傭人。如今，這么一個俊朗青年忽然出現在面前，她竟有些手足無措。

“婉如，干什么呢，還不快給林老爺林太太問好。”

母親的話讓婉如如夢初醒，她趕緊抑制住臉上的羞澀，“林老爺好，林太太好，婉如給你們請安。”

婉如正要行禮，已被林太太拉到身旁坐下，“我的大小姐，一年多不見，越發漂亮了，上次我見你，還是你16歲生日的時候，那時候還是一張娃娃臉，一年多不見，出落成一個美人了。”

“姐姐謬贊了。”顧太太笑道：“婉如哪里稱的上美人，我倒看子英這般英俊瀟灑，又知書達理，是姐姐栽培的好啊。”

兩位太太正爭相夸贊，忽然意識到，似乎有些不妥，再看婉如和子英都已羞紅了臉，兩人相視一笑，趕緊叉開話題。

林老爺和顧老爺也在一旁相談甚歡，他們說的都是玉器店里的營生。現如今政局不穩，各路軍閥混戰，還好林瑞齋和顧寶坊這些年口碑和品質在外，生意一直很好，未受影響。

滿屋子的歡聲笑語，下人們忙著端茶倒水。婉如默默坐在母親身旁，想說話又不敢插嘴，生怕哪句話說的不妥，惹人笑話。偶爾偷偷撇一眼林子英，他一直微笑，也是沉默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廚房秦媽媽來傳午膳了。

顧太太吩咐李媽媽，去請二夫人，讓她把二小姐和少爺都帶上，今天家里來了貴客，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吃午飯。

李媽媽答應一聲，趕緊去請。林太太素知顧家兩房和睦，笑道：“二小姐我記得今年也有十幾歲了吧？”

“是的，婉心這個月剛過了13歲生日，如意也要10歲了，歲月匆匆，他們都這么大了，我怎能不老。”

“不老不老，我瞧你家老爺對你一心一意，虛寒問暖的，倒像是年少夫妻呢。”

“姐姐說笑了。”

顧太太臉上竟流露出少女般的羞澀。她們一路熱聊一路欣賞府內美景，等到了正廳用餐的地方，那嚴素青已帶著二小姐和少爺恭候多時了。

下人已把碗筷布置好，男眷一桌，女眷一桌。顧太太首先招待林太太上座，接下來婉如，嚴素青，婉心和如意緊挨著顧太太坐下，如意年紀尚幼，因此特許他和生母坐在一起。

婉如轉過頭看了一眼，父親和林老爺，林子英也在另一桌悉數坐下。

下人開始陸續上菜，紅燒魚翅，蟹粉獅子頭，油爆蝦仁……顧太太和林太太邊吃邊談，嚴素青只顧著給如意夾菜，顧婉心正吃的津津有味。忽然，她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姐姐，我看到林少爺了，和姐姐般配。”

她忽然沒頭沒尾的來了這么一句，一桌子的人都有些驚訝。嚴素青趕緊制止女兒：“婉心，不要造次，趕緊吃飯。”

“為什么不能說，娘不是說了嗎，林少爺和姐姐就要定親了。”

嚴素青正要呵斥，林太太卻笑了：“不妨事不妨事，我們今兒來不就是說這個事情的嘛，二小姐年紀小快人快語，我瞧著很是可愛。”

婉如臉色緋紅，她抬頭看了妹妹一眼，她和婉心關系并不是很親近，從小二人分別在顧太太和嚴素青房中長大，相處時間不長。

她心里明白，二娘人好心善，可不知為何，始終和妹妹弟弟親近不起來。大概是她潛意識覺得，他們分走了自己的父親，但他們又不是母親的親生孩子……

婉如忽然為自己這么多年隱秘想法有些羞愧，妹妹這么開心地夸贊自己和林少爺般配，那聲音是從內到外散發著喜悅的。

她仔細地打量著對面的婉心，妹妹已經13歲了，自己好像從未好好瞧過她的模樣。

婉心已是初長成的少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很是小巧，下面尖尖的下巴。婉如不由得一驚，妹妹和二娘的五官實在太相像了，唯一的不同，是那眼睛深處散發出來的光芒，那光芒充滿朝氣活力，甚至還有一絲絲覺察不到的狡黠。

“二小姐我看也是模樣甚好，可有人家了？”林太太笑著問。

“多謝夫人夸獎，”嚴素青輕聲道：“婉心還小，以后婚姻大事全憑我們老爺和夫人做主。”

“你們顧家真是好命，生了這么兩個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可惜我只得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命。等婉如過了門，我定會把她當親生女兒疼愛，也算是圓了我一個女兒夢了。”

顧太太聽了這話心里十分欣慰，婉如也開心，只是不敢溢于言表。林家二少爺正是自己喜歡的模樣，只是不知…不知我是否也是他的心中所想……

午膳結束，林顧兩家的婚期也定了下來，就等著明年開春后，選個黃道吉日辦喜事，林家這次回去，就開始準備聘禮事宜。

婉如從清晨挨到午后，雖說表面風平浪靜，內心其實早就是波濤洶涌，萬般思緒無法化解。顧太太請林太太去內房小憩，婉如也借口回房休息。

她辭了母親和林太太，一個人匆匆離開，沒有叫上珍兒，她實在需要自己一個人安靜一下。

婉如一個人進了府內的后花園，沿著正中央一條青灰色的磚石路緩緩前行，園內綠柳周垂，山石點綴。她慢慢走到金魚池旁，魚兒在清清的水里追逐戲著，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甚是耀眼。

她心中有些不安，林少爺對我到底是何感覺？他長得這般好看，性情又好，母親說他正在外頭學堂念書，里面必定有很多知書達理的新式女學生，相比之下，他會不會嫌我沒有見識……”

她正在一個人暗自傷神，沒注意身后已悄悄出現一個人影，“顧…顧大小姐……”

婉如大驚失色，這是一個清亮的男音，但不是父親，不是她之前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難道，難道是他？

她緩緩轉過身，果不其然，那林少爺正微笑地望著她。

她羞的滿臉通紅，恨不得立刻鉆到地縫里，仿佛自己少女心思已被面前的這個俊朗青年看透。征了半響，她終于努力恢復平靜：“林少爺好，這么湊巧。”

是啊，他含笑望著她，飯后我父親和你家老爺相談甚歡，我有些插不上話，便想著出來逛逛，顧老爺給我推薦了這個園子，沒想到……沒想到你也在這里。

“那你接著逛吧，我要回去了，我貼身的丫鬟珍兒估計正在找我。”婉如實在掩飾不住自己的窘態，找了借口想要離開。

“婉如…”

她不禁一怔

“婉如，這個名字真好聽，對不起，我造次了…”他囁嚅道：“你還記得嗎？十幾年前，第一次見你，也是唯一一次見你，還是孩童時期，我也叫你婉如，當時你還笑著答應我。”

她心中一動，陷入了沉思，開始搜索遙遠的記憶，她記得兒時見過他，可當時的情境卻忘得一干二凈，只記得有一個時而安靜，時而玩鬧的男孩。

“婉如，十幾年未見，沒想到你變了這么多。”

“變了…..是嗎……”她有些擔心，不知道他是何意。

林子英看出了她的疑惑，慌忙解釋：“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變得這么溫婉動人，你這么美麗，我怕，我怕你早已不記得我。”

婉如緊繃的心終于懸了下來，看著他焦急又不好意思的表情，她忍不住想笑。她明白了，她終于放心了，原來…原來他和我是心意想通的。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至少，至少他對于我也是滿意的，像我對他一樣。

婉如沉浸在這幸福感中，那一瞬間，她想擁抱父母，擁抱弟弟妹妹，擁抱這顧府的花花木木，甚至擁抱沉默不語的二娘。感謝你們，讓我的人生這般美好。

眼前這英俊溫柔的青年，是與我一生相伴的人，更美的是，他喜歡我，我…我也喜歡他。

她暗自欣喜若狂，竟忘了面前這個一臉焦灼的青年，他還在等著自己表態呢。

婉如很快反應過來，迅速收回臉上的喜色，低著頭，有些不敢看他：“你的意思我懂，父母之命，既然定了我們的姻緣，那這一生便是生死相依了。”

說完，又自覺有些羞愧，自己一個女孩子家，怎么敢說這四個字，她越想越窘：“顧少爺，不好意思，我真的要走了，珍兒肯定在到處尋我了。”

林子英心中已樂開了花，他心中的疑惑也終于化解。這定是上天賜給自己的美好姻緣，她那么美，那么耀眼，站在她面前，他甚至覺得緊張局促，生怕自己哪里不好被她瞧見。這感覺是從未有過的。

今日之前，他還在擔心，父母做主的姻緣會不會不是自己想要的，但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徹底融化了，她的一切都是自己心中所想，心中所念的樣子。

看到她又囧又羞的樣子，他不禁生出一絲憐愛：“好的婉如，你慢些走，這石子路上有青苔，當心滑。我也要告辭了，我們…我們明年見。”

婉如迅速轉過身，飛一般地匆匆離去，她再也掩飾不住臉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