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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秋夢邊緣捉浮萍(4)

我往常出門總帶著一只裝文件的皮箱,這里面有稿本,有日記,有信件,大都是見不得人面的。這次出門有一點特色,就是行李里出空了秘密的累贅,甘脆的幾件衣服幾本書,誰來檢查都不怕,也不知怎的生命里是有那種不可解的轉變,忽然間你改變了評價的標準,原來看重的這時不看重了,原來隱諱的這時也無庸隱諱了,不但皮箱里口袋里出一個干凈,連你的腦子里五臟里本來多的是古怪的復壁夾道,現在全理一個清通,像意大利麥古龍尼似的從這頭通到那頭。這是一個痛快。做生意的館子逢到節底總結一次賬,進出算個分明,準備下一節重新來過;我們的生命里也應得隔幾時算一次總帳,賺錢也好,虧本也好,老是沒頭沒腦的窩著堆著總不是道理。好在生意忙的時期也不長,就是中間一段交易復雜些,小孩子時代不會做買賣,老了的時候想做買賣沒有人要,就這約莫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二十年間的確是麻煩的,隨你怎樣認真記帳總免不了掛漏。還有記錯的隔壁帳、糊涂帳,吃著的坍帳、混帳,這時候好經理真不容易做!我這回離京真是爽快,真叫是“一肩行李,兩袖清風,俺就此去也!”但是不要得意,以前的帳務雖然暫時結清(那還是疑問),你店門還是開著,生意還是做著,照這樣熱鬧的市面,怕要不了一半年,尊駕的帳目又該是一塌糊涂了!

四、旅伴

西班牙有一個俗諺,大旨是“一人不是伴,兩人正是伴,三數便成群,滿四就是亂”。這旅行,尤其是長途的旅行,選伴是一樁極重要的事情。我的理論,我的經驗,都使我無條件的主張獨游主義是說把游歷本身看做目的。同樣一個地方你獨身來看,與結伴來看所得的結果就不同。理想的同伴(比如你的愛妻或是愛友或是愛什么)當然有,但與其冒險不如意同伴的懊悵,不如立定主意獨身走來得妥當。反正近代的旅行其實是太簡單容易了,尤其是歐洲,啞巴瞎子聾子傻瓜都不妨放膽去旅行,只要你認識字,會得做手勢,口袋里有錢,你就不會丟。

我這次本來已經約定了同伴,那位先生高明極了,他在西伯利亞打過幾年仗,紅黨白黨(據他自己說)都是他的朋友,會說俄國話,氣力又大,跟他同走一定吃不了虧。可是我心里明白,天下沒有無條件的便宜,況且軍官大爺不是容易伺候的,回頭他發現假定的“絕對服從”有漏孔時他就對著這無抵抗的弱者發威,那可不是玩!這樣一想我覺得還是獨身去西伯利亞冒險,比較的不可怖些。說也巧,那位先生在路上發現他的公事還不曾了結,至少須延遲一星期動身,我就趁機會告辭,一溜煙先自跑了!

同時在車上我已經結識了兩個旅伴:一位是德國人,做帽子生意的,他的臉子,他的腦袋,他的肚子都一致聲明他決不是別一國人。他可沒有日耳曼人往常的鎮定,在他那一雙閃爍的小眼睛里你可以看出他一天害怕與提防危險的時候多,自有主見的時候少。他的鼻子不消說完全是叫啤酒與酒精薰糟了的,皮里的青筋全都糾盤的拱著活像一只霽紅碎瓷的鼻煙壺。他常常替他自己發現著急的原因,不是擔憂他的護照少了一種簽字,便是害怕俄國人要充公他新做的襯衫。他念過他的叔本華;每次不論講什么問題他的結句總是“到不錯,叔本華也是這么說的!”

還有一個更有趣的旅伴在車上結識的是意大利人。他也是在東方做帽子生意的。如其那位德國先生滿腦子裝著香腸啤酒與叔本華的,我見了不由得不起敬,這位臘丁族的朋友我簡直的愛他了。我初次見他,猜他是個大學教授,第二次見他猜他是開礦的,到最后才知道他也是賣帽子給我們的,我與他談得投機極了,他有的是諧趣,書也看得不少,見解也不平常。像這種無意中的旅伴是很難得的,我一途來不覺著寂寞就幸虧有他,我到了還與他通信。你們都見過大學眼藥的廣告不是?那有一點兒像我那朋友。只是他漂亮多了,他那燒胡是不往下掛的,修得頂整齊,又黑又濃又緊,驟看像是一塊天鵝絨,他的眼最表示他頭腦的敏銳,他的兩頰是鮮楊梅似的紅,益發激起他白的膚色與漆黑的發。他最愛念的書是Don Quixote Ariosto是他的癖好,丹德當然更是他從小的陪伴。

六、西伯利亞

一個人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不免有種種的揣測,有時甚至害怕,我們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亞:這個地名本來就容易使人發生荒涼的聯想,何況現在又變了有色彩的去處,再加謠傳,附會,外國存心誣蔑蘇俄的報告,結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條平坦的通道竟變了不可測的畏途。其實這都是沒有根據的。西伯利亞的交通照我這次的經驗看并不怎樣比旁的地方麻煩,實際上那邊每星期五從赤塔開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雖則是七八天的長途車,竟不曾耽誤時刻,那在中國就是很難得的了,你們從北京到滿洲里,從滿洲里到赤塔,盡可以坐二等車,但從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勸你們不必省這幾十塊錢(不到五十),因為那國際車真是舒服,聽說戰前連洗澡都有設備的,比普通車位差太遠了,坐長途火車是頂累人不過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暈車,所以有可以節省精力的地方還是多破費些錢來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國際車你的同道只是體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參預俄國人的生活時不妨去坐普通車,那就熱鬧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車間里四張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布置。我說給你們聽聽:洋磁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車,各式藥瓶,洋油鍋子,煎咖啡鐵罐,牛奶瓶,酒瓶,小兒玩具,晾濕衣服繩子,滿地的報紙,亂紙,花生殼,向日葵子殼,痰唾,果子皮,雞子殼,面包屑……房間里的味道也就不消細說。你們自己可以想像,老實說我有點受不住,但是俄國人自會作他們的樂,往往在一團氤氳(當然大家都吸煙)的中間,說笑的自說笑,唱歌的自唱歌,看書的看書,磕睡的磕睡,同時玻璃上的蒸氣全結成了冰屑,車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莫有聲息,偶爾在樹林的邊沿看得見幾處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頂透露著一縷青灰色的煙痕,報告這荒涼境地里的人跡。

吃飯一路上都有餐車,但不見佳而且貴,愿意省錢的可以到站時下去隨便買些食物充饑,這一路每站上都有一兩間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幾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著籃端著瓶子做生意)賣雜物的:面包,牛奶,生雞蛋,薰魚、蘋果都是平常買得到的(記著我過路的時候是三月,滿地還是冰雪,解凍的時候東西一定更多)。

我動身前有人警告我說:“蘇俄的忌諱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幾個美國人在餐車里大聲叫仆歐(應得叫Comrade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伙計)叫他們一腳踢下車去死活不知下落,你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話我不曾有工夫去考據;但為叫一聲仆歐就得受死刑(蘇州人說的“路倒尸”)我看來有些不像,實際上出門莫談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國家,關于蘇俄我下面再講。我們餐車的幾位康姆拉特都是頂年輕的,其中有一位實在不很講究禮節,他每回來招呼吃飯,就像是上官發命令,斜瞟著一雙眼,使動著一個不耐煩的指頭,舌尖上滾出幾個鐵質的字音,嘭的關上你的房門,他又到間壁去發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頂寬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塊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風似的有勁;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腦袋,橢圓的臉盤,扁平的前額上斜撩著一兩卷短發,眼睛不大但顯示異常的決斷力,額骨也長得高,像一個有威權的人;他每回來伺候你的神情簡直要你發抖;他不是來伺候他是來試你的膽量(我想膽子小些的客人見了他真會哭的)!他手里有杯盤刀叉就像是半空里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么大氣,繃緊著一張臉我始終不曾見他露過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著可笑的手勢想博他一個和善些的顧盼,誰知不行,他的臉上籠罩著西伯利亞一冬的嚴霜,輕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肅殺的氣概不僅是為威嚇外來的過客,因為他對他的同僚我留神觀察也并沒有更溫和的嘴臉;頂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邊總是緊緊的咬著一枝半焦的俄國紙煙,端菜時也在那里,說話時也在那里,仿佛他一腔的憤慨只有永遠咬緊著牙關方可以勉強的耐著!后來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什么,我可是替他題上一個確切不過的徽號,叫他做“飯車里的拿破侖”,我那意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稱贊我,因為他那體魄,他那神氣,他的簡決,尤其是他前額上斜著的幾根小發,有時他悻悻的獨自在餐車那一頭站著, 緊攢著眉頭,一只手貼著前胸,誰說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兒?

七、西伯利亞(續)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并不荒涼。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并不單調;貝加爾湖周圍最美,烏拉爾一帶連綿的森林亦不可忘。天氣晴爽時空氣竟像是透明的,亮極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們住慣城里的難得有機會飽嘗清潔的空氣;下回你們要是路過西伯利亞或是同樣地方,千萬不要躲懶,逢站停車時,不論天氣怎樣冷,總是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銳的氣流洗凈你惡濁的肺胃,那真是一個快樂。不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與頸根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著最甜美的洗禮,給你倦懶的性靈一劑絕烈的刺戟,給你松散的筋肉一個有力的約束,激蕩你的志氣,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們過西伯利亞時記著,不要忙吃晚飯,犧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陽光有時幻成最嬌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陽西漸時,最普通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時初次發現雪地里光彩的變幻,這回過西伯利亞著得更滿意;你們試想像晚風靜定時在一片雪白平原上,疏玲玲的大樹間,斜刺里平添出幾大條鮮艷的彩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親身經歷時從容的辨認吧。

但我此時卻不來復寫我當時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們知道這逼緊了你的記憶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應用想像的光輝照出他們顏色的深淺,是一件極傷身的工作,比發寒熱時出汗還兇。并且這來碰著記不清的地方你就得憑空造,那你們又不愿意了是不是?好,我想出了一個簡便的辦法;我這本記事冊的前面有幾頁當時隨興涂下的雜記,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總沒有常性,什么都只是片斷,那幾段瑣記又是在車上用鉛筆寫的英文,十個字里至少有五個字不認識,現在要來對號,真不易!我來試試。

(1)西伯利亞并不壞,天是藍的,日光是鮮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鋪著白雪,矮樹、叢草、白皮松,到處看得見。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2)方才過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頂暖和。一個十歲左右賣牛奶的小姑娘手里拿瓶子賣鮮牛奶給我們。她有一只小圓臉,一雙聰明的藍眼,白凈的皮膚,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腳上的套鞋像是一對張著大口的黃魚,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樣子,我的朋友給她一個半盧布的銀幣,她的小眼睛滾上幾滾,接了過去仔細的查看,她開口問了,她要知道這錢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銀幣;“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邊站著看的人(俄國車站上多的是閑人)一齊喊了。她露出一點子的笑容,把錢放進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給客人,翻著小眼對我們望望,轉身快快的跑了去。

(3)入境愈深,當地人民的苦況益發的明顯。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襤褸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問客人討錢,并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似乎他們的手伸了出來決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臺上,連站上的飯館里都有,無數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么來的,全靠著我們吃飯處的木欄,斜著他們呆頓的不移動的注視看著你蒸氣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面包。他們的樣子并不惡,也不兇,可是晦塞而且陰沉,看著他們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問這里的人民知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的喜悅的笑容。笑他們當然是會得的,尤其是狂笑,當他們受足了Vodka的影響,但那時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們的變態,不是上帝給我們的喜悅。這西伯利亞的土人,與其說是受一個有自制力的腦府支配的人的身體,不如說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裝在破爛的黑色或深黃色的布褂與奇大的氈鞋里,他們行動,他們工作,無非是受他們內在的餓的力量所驅使,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4)在Irkutsk車停一時許,他們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內的光亮只是幾只貼壁的油燈,我們本想出站,卻反經過一條夾道走進了那普通待車室,在昏迷的燈光下辨認出一屋子黑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氣味!悲憫心禁止我盡情的描寫;丹德假如到此地來過,他的地獄里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對面街上有一山東人開著一家小煙鋪,他說他來了二十年,積下的錢還不夠他回家。

(5)俄國人的生活我還是懂不得。店鋪子窗戶里放著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認識的,但管鋪子做生意的那個人,頭上戴著厚氈帽,臉上滿長著黃色的細毛,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生靈;拉車的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領會的,但那趕車的緊裹在他那異樣的袍服里,一只戴皮套的手揚著一根古舊的皮鞭,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我怎樣來形容西伯利亞天然的美景?氣氛是晶澈的,天氣澄爽時的天藍是我們在灰沙里過日子的所不能想像的異景。森林是這里的特色: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亞的林木都是直干的;不問是松、是白楊、是青松或是灌木類的矮樹叢,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天心。白楊林最多,像是帶旗幟的軍隊,各式的軍徽奕奕的閃亮著;兵士們屏息的排列著,仿佛等候什么嚴重的命令。松樹林也多茂盛的:干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長得極勻凈,像是園丁早晚修飾的盆景。不錯,這些樹的崛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或許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極美,夕陽正從西北方斜照過來,天空,嫩藍色的,是輕敷著一層纖薄的云氣,平望去都是齊整的樹林,嚴青的松,白亮的楊,淺棕的筆豎的青松在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融和的靜景。樹林的頂尖尤其是美,他們在這肅靜的晚景中正像是無數寺院的尖閣,排列著,對高高的藍天默禱。在這無邊的雪地里有時也看得見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頂鋪瓦頗像中國房子,但也有黃或紅色磚砌的,人跡是難得看見的;這全部風景的情調是靜極了,緘默極了,倒像是一切動性的事物在這里是不應得有位置的;你有時也看得見遲鈍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動著,但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記認……

八、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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