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夢邊緣捉浮萍(3)
- 徐志摩散文經(jīng)典全集
- 徐志摩
- 5464字
- 2013-12-19 19:10:20
不錯,那沙發(fā),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fā),主人的風格就落了一個極重要的原素。說它肚子里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直污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nèi)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么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fā)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化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么樣,耶穌生在馬號里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里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fā)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臟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那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兒,那更不成話,那有在巴黎學(xué)美術(shù)的,不論多窮,一年里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fā),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風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xiāng)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jīng)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shù)院里見著的什么維納絲得米羅,維納絲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里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nèi)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丑,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里,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里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jié)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xué)美術(shù)的才有第一手的經(jīng)驗,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xué)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么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jīng)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fā)了瘋,愛說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躺在我的面前供養(yǎng),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jù)說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nèi)粘I睢皩嶋H的”多變化的姿態(tài)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兇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jié)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里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diào),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xiàn)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diào)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復(fù)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fā),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diào)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tài),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fā)見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shù)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那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阿!說起這藝術(shù)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里鉤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jīng)追悼了的沙發(fā),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shù)闷鹈雷值呐耍e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那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fā)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里面,結(jié)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里翻出來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面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里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shù)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里錯不了一次;每回發(fā)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fā)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xué)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jīng)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shù)脑耘嘁院螅餐瑯硬荒鼙任鞣降娜梭w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里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fā)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于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xué)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準忘不了,現(xiàn)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托漾,她是遠在南邊鄉(xiāng)下開面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nèi)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jié)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jié)構(gòu),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么大藝術(shù)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辯論究竟是藝術(shù)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shù),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里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里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凈,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并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fā)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黏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胡子的面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丑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fā)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yīng)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那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暫且約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里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艷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松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于“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橘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現(xiàn)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給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里回巴黎的時候,我仿佛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艷麗,最秘密的夢。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原刊1925年12月16/17/24日《晨報副刊》,
收入《巴黎的鱗爪》,其第二部分又另收入《輪盤》
歐游漫錄(選)
一、開篇
你答應(yīng)了一件事,你的心里就打上了一個結(jié);這個結(jié)一天不解開,你的事情一天不完結(jié),你就一天不得舒服。“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無煩惱”,就是這個意思。誰叫我這回出來,答應(yīng)了人家通訊?在西伯利亞道上我記得曾經(jīng)發(fā)出過一封,但此后,約莫有個半月了,一字我不曾寄去,債是愈積愈不容易清呢,我每天每晚燃住了心里的那個結(jié)對自己說。同時我知道國內(nèi)一部分的朋友也一定覺著詫異,他們一定說:“你看出門人沒有靠得住的,他臨走的時候答應(yīng)得多好,說一定隨時有信來報告行蹤,現(xiàn)在兩個月都快滿了,他那里一個字都不曾寄來!”
但是朋友們,你們得知道我并不是成心叫你們失望的;我至今不寫信的緣故決不完全是懶,雖則懶是到處少不了有他的分。當然更不是為無話可說;上帝不許!過了這許多逍遙的日子還來抱怨生活平凡。話多得很,豈止有,難處就在積滿了這一肚子的話,從那里說起才是。這是一層;還有一個難處,在我看來更費躊躇,是這番話應(yīng)該怎么說法?假如我是一個甘脆的報館訪事員,他唯一的金科是有聞必錄,那倒好辦,只要把你一雙耳朵每天收拾干凈,出門不要忘了帶走,輕易不許他打盹,同時一手拿著紀事冊,一手拿著“永遠尖”,外來的新聞交給耳朵,耳朵交給手,手交給筆,筆交給紙,這不就完事了不是?可惜我沒有做訪事的天賦,耳朵不夠長,手不夠快,我又太笨,思想來得奇慢的,筆下請得到的有數(shù)幾個字也都是有脾氣的,只許你去湊他們的趣,休想他們來湊你的趣;否則我要是有畫家的本事,見著那邊風景好,或是這邊人物美,立刻就可以打開本子來自描寫生,那不是心靈里的最細沉最飄忽的消息,都有法子可以款留蹤跡,我也不怕沒有現(xiàn)成文章做了。
我想你們肯費工夫來看我通訊的,也不至于盼望什么時局的新聞。莫索列尼的演說,興登堡將軍做總統(tǒng),法國換內(nèi)閣等等,自有你們駐歐特約通信員擔任,我這本記事冊上紙張不夠?qū)捤〔粋漭d了。你們也不必期望什么出奇的事項,因為我可以私下告訴你們我這回到歐洲來并不想謀財,也不想害命,也不愿意自己的腿子叫汽車壓扁或是犧牲錢包讓剪綹先生得意。不,出奇也是不會得的,本來我自己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游客,我眼內(nèi)的歐洲也只是平淡無奇的幾個城子;假如我有話說時,也只是在這平淡無奇的經(jīng)驗的范圍內(nèi)平淡無奇的幾句話,再沒有別的了。
唯其因為到處是平淡無奇,我這里下筆寫的時候就格外覺得為難。假如我有機會看得見牛斗,一只穿紅衣的大黃牛和一個穿紅衣的騎士拼命,千萬個看客圍著拍掌叫好的話,我要是寫下一篇“斗牛記”,那不僅你們看的人合適,我寫的人也容易。偏偏牛斗我看不著(聽說西班牙都禁絕了);別說牛斗,人斗都難得見著,這世界分明是個和平的世界,你從這國的客棧轉(zhuǎn)運到那國的客棧見著的無非仆歐們的笑臉與笑臉的“仆歐”們只要你小錢湊手你準看得見一路不斷的笑臉。這刻板的笑臉當然不會得促動你做文章的靈機。就這意大利人,本來是出名性子暴躁輕易就會相罵的,也分明涵養(yǎng)好多了;你們念過W. D. Howells’ Venetian Life的那段兩位江朵蠟船家吵嘴的妙文,一定以為此地來一定早晚聽得見色彩鮮艷的罵街;但是不,我來了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卻還一次都不曾見過暴烈的南人的例證。總之這兩月來一切的事情都像是私下說通了、不叫我聽到見到或是碰到一些異常的動靜!同時我答應(yīng)做通訊的責任并不因此豁免或是減輕;我的可恨的良心天天掀著我的肘子說:“喂,趕快一點,人家等著你哪!”
尋常的游記我是不會得寫的,也用不著我寫,這爛熟的歐洲,又不是北冰洋的尖頭或是非洲沙漠的中心,誰要你來饒舌。要我拿日記來公開我有些不愿意,叫白天離魂的鬼影到大家跟前來出現(xiàn)似乎有些不妥當并且老實說近來本子上記下的也不多。當作私人信札寫又如何呢?那也是一個寫法,但你心目中總得懸擬你一個相識的收信人,這又是困難,因是假如你存想你最親密的朋友,他或是她,你就有過于嗦的危險,同時如其你假定的朋友太生分了,你筆下就有拘束,一樣的不討好。阿!朋友們,你們的失望是定的了。方才我開頭的時候似乎多少總有幾句話說給你們聽,但是你們看我筆頭上別扭了好半天,結(jié)果還是沒有結(jié)果。應(yīng)得說什么,我自己不知道,應(yīng)得怎么說法,我也是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下流,不得不想法搪塞,筆頭上有什么來我就往紙上寫,管得選擇,管得體裁,管得體面!
三、離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