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爾·比勒語言哲學文集
- (德)卡爾·比勒
- 8078字
- 2019-05-06 16:57:04
二 卡爾·比勒的語言哲學思想
比勒屬于20世紀初葉的語言學家,其語言學思想深刻而系統,我們無疑需要通盤研讀才能得其真諦。下面的概述只是以點帶面,無意影響讀者自己的理解。
1.語言的符號性
人們當時普遍認為詞是具有意義的符號,而語音則是不具意義的聲音現象。然而,比勒首先將“符號”概念用于語音,指出語音也是意義的載體,作為人類語言的一級單位,毫無例外地具備符號性。
那么,語言符號的符號性有何特質呢?根據當時語言學的現狀,比勒采取了針鋒相對的論述策略。首先,“符號”這個單詞的詞源包含兩個原始意義,說明符號在傳達信息的社會交往過程中“呈現某物”和“指示某物”,而傳達信息則同時對交往伙伴的思想和行為發揮“控制性”影響。從本質上看,“控制”是動物和人類社會交往活動中“信號”(Signal)的功能。比勒先對符號做了一般性的解釋,揭示了符號最為主要的功能及其必要條件,其目標首先是說明語言符號的描述功能,即柏拉圖所謂“一個人向另一個人傳達關于事物的信息”,在此基礎上進而提出語言符號功能三重性的理論,揭示人類語言區別于其他符號交往系統的特性。一方面,并非一切符號都是信號,如我們所熟悉的表征符號、識別符號、記憶符號,等等;另一方面,人類語言符號即使被用作信號,也并非像動物社會交往中的信號那樣僅僅發揮控制伙伴行為的功能。通過對動物和人類交往活動的心理學比較,比勒指出:動物交往信號有其局限性,而人類交往中使用的符號具備“人類特有”的心理生理條件。
比勒不惜花大量篇幅討論“指示”問題,提出語言指示的理論體系,因為,語言“指示”乃是人類特有的交往能力,其中包含著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基本特征。比勒提出了人類交往符號的“客觀穩定性原理”:基于對事物中某種“客觀穩定性”的認識,人類具備了把握事物、解決問題的能力;人類之所以能夠超越客觀場景,將語言符號自由、無限地運用于主體間性交往活動,或者說,人類語言符號之所以能夠在社會交往活動中具備主體間性,成為彼此可理解的交往工具,就在于語言符號的這種“客觀穩定性”。這樣的符號不僅具備動物交往符號的信號功能,而且還具備象征性和表達性,因此能夠滿足人類運用有限的手段對無限世界進行描述和內心表達的需求。
這里,比勒指出了人類語言的第二種基本功能,即象征性。象征符號是語言符號功能的主導形式,也是人類語言符號其他功能的基礎,每一個符號的運用都以其他符號的運用及其意義為條件,符號的運用呈現出結構性。詞匯結構和句子結構是人類語言“二維系統”特征的基本表現。
比勒堅持現象學方法論,以此追求符號概念的正確定義。為了從語言學上對語言現象做出準確的定義,比勒一方面對語言現象本身進行現象學分析,另一方面則將現象學方法運用于非語言系統的“感官數據”;同時,借鑒邏輯學和心理學的現有成果,通過類比和推理,闡明了人類語言符號的系統特性。
比勒認為,古希臘哲學中蘊藏著豐富的認識論資源,經院派提出“一物代替一物”(aliquid stat pro aliquo)的模式,其中就蘊含著重要的語言學原理。比勒認為“代替”是符號的一種基本特征,而相比較動物世界的社會交往系統和道路交通、邏輯學或數學等其他人類交往符號,人類語言符號的代替性又具備無比的優越性。
比勒指出,語言符號并非只是“代替”了世界上的事物,或許代替的是人們對世界的主觀認識,成為主體間社會交往的媒介,故而同時也在改變著世界,建構著世界;言語不僅是針對存在的一種“表達”,而且更是人類行為的一種形式,是一種創造。這其中包含著人類對語言與世界、語言與做人(Sprechen und Menschsein)的關系的追問。
針對代替關系,必然要問:語言符號憑借什么特征實現代替的功能?它代替了什么,又以怎樣的形式體現代替?比勒提出這些問題,目的在于建立語言符號二維性以及與此相關的語言學觀察二維性的理論。根據代替關系中的兩個成分,人們應該首先看到符號之“本身所是”,即它的物理性,同時又要看到它的“本質所能”,即符號的系統功能性。這是比勒音位學理論的核心,被視為語音學和音位學的分水嶺。據此,比勒認為,語音學和音位學雖各司其職,又密不可分,互為基礎。
比勒對語言現象的符號學認識,揭示了語言符號意義的復雜性。語言符號不僅具有象征性,具備“描述”功能,而且具備“表達”和“感召”的功能。語言符號的意義不僅是多維的,而且還是多重的。這一認識突破了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符號所指論的局限性,是比勒對語言理論的貢獻。
符號一方面為其“本身所是”,另一方面為其“本質所能”。通過對上述第二種觀察維度的闡述,比勒提出了著名的“抽象相關性原理”(das Prinzip der abstraktiven Relevanz),這一原理構成其語言符號系統性思想的核心。每一種語言都有一個單位數量有限的系統,而其中的關鍵就是“抽象相關性原理”,這一點最明顯地體現于音位學。
及至20世紀初葉,西方傳統的語音學已經歷了近百年的發展,德國萊比錫的“青年語法學派”(Junggrammatiker)在當時頗具影響。該派在語言學研究中追求自然科學的精確性,但仍然停留于對語音的感官物質屬性進行生理學和物理學的分析,閾于原子論,缺乏系統論的認識,沒有認識到語音在語言系統之中的功能,更沒有認識到語音之系統功能的關鍵所在。
在音位學方面,比勒受到特魯別茨柯依語音學思想的啟發,通過對德語語音的討論,并比較阿迪吉語語音系統和旗語符號系統,說明了語音不僅是簡單的聲學現象,更因“抽象相關性原理”而具備區別功能;語音作為語義單位,即音位,在詞匯中具備意義建構的功能。音位的界定必須在特定語言之中進行,而且只相對于特定語言而存在。比勒指出,同一個音在不同的語言里屬于不同的音位,它們“不是另一色標中的同一種顏色,而是另一種顏色”,同理,不同的音在同一種語言里可能屬于同一個音位,因為它們具備相同的“符號價值”。
今天,音位學早已成為語言學非常成熟的組成部分,但在特魯別茨柯依那篇綱領性論文《音位學元音系統概論》(Zur allgemeinen Theorie der phonologischen Vokalsysteme.1929)發表之時,音位學還遠沒有形成,正在迎接“洗禮”。比勒在符號學原則指導下提出自己的音位學認識,并進而提出自己的語言學原理。他將語言學與符號學的關系比作物理學與數學的關系,類比開普勒之“物質所在,幾何所在”(ubi materia ibi geometria),比勒強調指出,語言從句子(話語)、詞匯直至每一個音位都是“一個地道的符號系統”。
20世紀初葉,語言學的先進思想集中體現于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1916),由此引發了符號學大討論。尤其是與語言研究相關的科學,如心理學、社會學和語言學,都從不同的視角參與符號科學的建構。在此背景下,比勒創造性地提出自己的語言學模式,目標明確地向自己的符號學體系邁進。
索緒爾提出“語言”和“言語”的區分,這是一個歷史性的轉折。同時,他還提出了“語言語言學”和“言語語言學”之分,但卻過分強調了“語言語言學”,無形中低估了“言語”對于語言學至關重要的地位。比勒贊同索緒爾對“語言”系統性的認識,但強調語言學研究的對象首先是生活場景中具體的“言語事件”。對于正處于萌芽期的現代符號學和現代語言學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十分必要、影響深遠的補充。比勒花費大量的篇幅闡述語言符號的社會性,同時特別突出語言符號個體性的重要意義,當然,所謂個體性是社會性框架下的個體性,主體性受制于社會性,同時具備主觀性和客觀性,在主體間性之中辯證統一。
在生活場景中,語言首先不是一種語音現象,而是社會場景中交往伙伴之間的一種“媒介”、一種“語義機制”,這樣,比勒的語言理論直指話語伙伴,認為那才是語言的基本結構。語言是“符號發送者和符號接受者的雙重系統”。(《文集》45頁起)
比勒對語言符號學的闡述蘊含著深刻的方法論思想,首先,語言學必須針對那些“直接給定”的可觀察的對象,即“語言產品”(Sprachgebilde)。語言產品既是主觀的也是客觀的,既是個體的也是社會的。比勒提出的語言“產品觀”,不僅道出語言學對象的復雜性和語言學方法的復雜性,而且也蘊含著對主觀和客觀辯證關系的重要認識。其次,非語言符號系統中包含著語言符號的元素,而且顯而易見,因此,類比是認識事物的便捷途徑。
2.語言產品和語言行為
洪堡特提出語言“產品”和“創造”的二元觀,索緒爾也提出“語言”和“言語”的區分,據此,比勒提出自己的語言二維觀,即“語言產品”和“語言行為”(Sprechakt),闡述了二者的辯證統一關系。
“語言產品”首先是指某一特定語言,如英語、德語等,是特定語言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客觀現象,如語音、詞匯、特定的語義關系、語法規則,等等。這些方面的客觀性就是洪堡特所謂“內在語言形式”在不同層面的體現,構成了某一語言的結構特點,也構成了此語言相對于彼語言的特點。
這說明,語言是作為產品而被使用和感知的,具備高度的系統性和穩定性,在一定程度上獨立于具體的說者,同時,語言的創造和使用都擁有一定的自由度,可以產生或設計出全新的意義和意義單位。但是,任何新的創造都必須為語言系統所接受,亦即為語言社團所接受,這意味著,現存的語言產品是可變的,但又不可以隨意改變,體現出強大的系統力量,每一個社會成員的語言實踐都受制于斯。語言產品既是每一次言語活動的規范和標準,又允許一定的自由度和創造空間。所以,語言行為無法獨立于語言產品,同樣,離開具體的言說也就無所謂語言產品。從邏輯上講,語言產品優先于語言行為,因為,前者是后者的參照系,人們如何言說,如何實施言語行為,都受制于語言產品的系統性和規則性,語言產品是“觀念性”的。語言產品的優先性意味著語言產品理論相對于語言行為理論的優先性,對語言產品的研究是語言行為理論的基礎。
對語言產品與語言行為關系的論述也是針對索緒爾思想缺陷的回應。在比勒看來,索緒爾的主要不足是將語義問題歸結為聯想心理學的問題,而“抽象相關性原理”指導下的“語言產品觀念性”的認識正是對癥之藥。
任何一種語言都是相關社會的集體財富,其語言產品是一個“觀念性的”類型概念,而且與其他語言的語言產品之間存在著某種同質性,體現出人性特有的品質,這樣,“語言”的內涵超出了索緒爾的“語言”(la langue),不僅涉及某一特定語言的特性,而且涉及所有人類語言的共性,涉及人類語言相對于其他描述機制的特性。
一種語言的結構并非是自足的,而是有賴于其使用者,因此,語言產品同時具備客觀性和主觀性,主觀性與客觀性之間存在辯證關系,對此,語言理論不可忽視。索緒爾指出言語有別于語言,強調言語不是語言,反之亦然,而比勒將言語理解為“語言行為”或“言語行為”,語言行為既是“言語的”,也是“語言的”,這使得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凸顯無遺,不僅矯正了索緒爾對“語言”的過分強調(和對“言語”的忽視),還指出了言語之于語言學的重大意義,非常具有前瞻性。
言語即行為,并受控于一定的目標,這是比勒從語言和非語言、人類和動物等領域的相關研究中得出的結論。比勒從心理學出發,認為“需求”和“機會”乃是行為發生的兩大要素,這也適用于語言行為,因此也是語言行為理論不可或缺的元素。說者具有言說的需求,并接受觀念性語言產品及其規則的規范,在適當的機會中獲得適當的滿足,這凸顯出語言行為與語言產品之間的辯證關系。
比勒指出,對言語行為的分析必須涉及行為主體的個體歷史,也就是相關行為的形成歷史,其中既具有言說者的個體特征,又具有相關群體的社會特征:個體在其“被社會化”的整個過程中接受來自于社會(和語言)的“塑造”,同時,每一個言語行為都受到其行為主體個體化“行為歷史”的影響,具備相關個體的色彩,如此,語言與言語、語言與社會、個體與社會之間參與、創造、建構等形式的辯證關系便得以實現。比勒的這些論述,為日后言語行為理論的發展指明了方向。
根據柏拉圖關于“觀念”的論述,比勒提出語言產品“觀念性”的思想。語言行為就是具體化的語言產品,其中被具體化的,是一種普遍性、抽象化的內容;語言產品所蘊含的普遍性與其在語言行為中的具體表現既相關又不同,形成抽象與具體的一種互動。
觀念性語言產品與具體的言語行為之間是一種“實現”的關系。在具體的言語行為中,不僅語言生產體現出語言產品的觀念性,而且語言理解也是語言產品觀念性的實現形式。這里的核心概念是“意圖”(Intention),語言產品、說者和聽者通過意圖而相互聯系起來。通過對句子的論述,比勒指出,語言學如果單單以語言產品為對象,或僅僅在心理學視角下探究語言行為,都將是片面的,因為這兩個方面相互交融,互為條件,語言學必須把它們有機地融合起來。
3.語言的結構
比勒的目標是針對整個人類語言提出語言學原理,通過對德語、阿迪吉語等特定語言的音位、詞匯和句子的討論,揭示人類語言的結構模式。他指出,每一種人類語言都是一個音位系統、詞匯系統和句子系統的集合,這些系統相互制約,共處于一個結構之中,而結構的成分體現為各個層面的語言產品、產品的類型及其組織規則。這是人類語言的一條基本原理,因此也是語言學的基本原理。比勒對這一原理的論證既不是純粹心理學的,也不是純粹邏輯學的,而是以語言的系統功能為出發點。作為一種符號系統,語言首先是象征性的,其基本功能是“描述”。對事物進行象征性描述是人類語言符號特有的功能。蜜蜂、螞蟻等動物的語言,以及交通信號、航海旗語信號等符號交往系統,都只具備“信號”的功能,而且無法進行二次切分,屬于“整體象征”,它們都只是某種單級符號系統。另外,語言符號是觀念性的,具備相對于符號體的獨立性,這也是上述其他系統所不具備的。人類語言符號系統至少具備兩個層級的規定性,任何一個語言描述都至少包含兩個步驟:詞匯選擇和句子建構,而且,比勒認為詞匯并非優先于句子。
兒童的語言發展須經歷一個“單詞句”的階段,這一認識頗具語言學原理意義。為了建構自己的語言理論,比勒對兒童“單詞句”展開視角獨特的論述。他認為兒童的“單詞句”既不是句子也不是單詞,既不屬于單級系統也不屬于兩級系統,其中蘊含著兒童語言發展由單級向兩級系統過渡時期的某種轉變。這一視角對于理解人類語言的兩級系統,并進而理解人類語言的結構特性十分有益。
詞語雖有其詞匯意義,但只有在句子的“場域”之中才能獲得意義的確定性。這里,比勒區分了詞語在字典中和交際中的句子中的意義,指出不存在永遠固定不變的詞匯意義。另一方面,句法結構具有歧義性,需要通過詞匯占位才能得以確定,更何況還存在具備句法意義的詞匯和句法結構詞匯化的現象。總之,詞匯與句法雖然是兩種結構,是不同層級的語言產品,但二者相互交融。詞匯和句子的關系體現出世界結構的二重性,其本質是人類思維結構的二重性,比勒認為:“……詞匯選擇和句子組構。其中,一個層級的使用給人的印象是,似乎世界可以被切分為碎片或者孤立的元素,每一個元素對應于一個符號;相反,另一個層級則要考慮將同一世界(所要描述的世界)整體性地建構于特定關系之中,并為之準備適當的手段。對于描述理論而言,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過程。”(《文集》166頁)
4.語言的功能
通過對語言指示詞的詳盡闡述,通過與其他非人類語言系統的比較,比勒不僅說明了人類語言符號實施象征性描述是人類獨有的特性,而且引出了人類語言符號的其他功能,并進而提出語言功能多重性和多層性的理論,概括地講就是語言功能三維論。邏輯、數學等人工符號系統也具備象征性描述的功能,也是由一定量的基本符號組成的系統,但是,它們不具備人類語言的其他兩種功能,即感召和表達。
受到柏拉圖“工具論”的啟發,比勒提出了語言“工具模式”(Organonmodell der Sprache)的理論。在任何言語場景中,都存在“一個人向另一個人傳達關于事物的信息”,其中至少包含了一種關系的三個要素:說者、聽者和事物。語言符號相對于這三種要素呈現出不同的關系,并實施三種相應的功能。在言語交際中,語言符號相對于所言指的事物發揮“象征”的功能,實施一種“描述”,亦即說者向聽者傳達關于事物的信息;相對于聽者發揮“信號”的功能,實施一種“感召”,引發聽者對說者的言語行為做出適當的反應;相對于說者發揮“表征”的功能,實施一種“表達”,表達說者針對所言內容的內心態度。
語言符號與所指事物之間的象征性對應,涉及語言與世界的關系,比勒贊同洪堡特的思想,認為人類諸語言之間的不同,反映了語言社團各自世界觀的差異,相應地,語言之間的差異也表現為各自“內在語言形式”的差異。語言符號的三種功能相互交融,不可分割。說者是語言行為的主體,他傳達信息的行為對聽者產生某種“感召”,同時也是自己內心的表達;從聽者的角度看,說者發出的語言符號是對特定事物的象征性“描述”,同時被理解為說者某種內心態度的“表達”,是某種“信號”,目的是對聽者的行為和思想施加“控制性”影響。
在三種功能中,語言“描述”功能具有主導性地位,但在具體言語交際中,語言行為究竟主要實施哪一種功能,最終取決于說者的意圖和聽者的理解,二者可以是一致的,但也可以不一致。借用奧斯汀言語行為理論的話語體系,即:以言行事(Illokution)可以是成功的,但也可以是不成功的,關鍵既在于說者的表達也在于聽者的理解。對于語言符號功能的三重性,語言理論家必須有清醒的認識和全面的分析。這就要求語言學不僅要研究語言符號本身,還要研究說者、聽者、語音、語調、場景、上下文等相關因素。
比勒提出語言符號的“抽象相關性原理”,這是語言的基本原理,貫穿語言符號的各個層面,當然也適用于語言符號的三種功能。因此也解釋了同一個話語在具體語境中實施不同的言語行為的可能性及其根源所在,因為,不同的語境要求不同的相關性,不同的相關性則導致不同的言語行為。
比勒指出,語調、韻律和語速等雖與“描述”功能無關,卻決定著話語的“表達”功能。這些是說者憤怒、歡樂等情緒的外溢;在極端情況下,話語的命題內容甚至無關緊要,語音符號的象征功能有可能被極端弱化,譬如詩歌即是對這種語言特性的充分利用。相反,在科學等話語類型中,關鍵是對事物進行象征性“描述”,而音位自由度范圍內的語音變化不具本質意義。
關于“感召”與“描述”的關系,比勒認為,“描述”本身包含著“感召”,話語的不同發音即是感召功能的表露。語言的結構性不僅涉及語言的描述機制,而且涉及語言的感召和表達機制;語言三種功能的關聯性意味著其結構之間的共通性,但無論從功能還是從結構看,語言的描述機制都是主導性的。
說者發出語言符號,對聽者實施“感召”,影響其思想和行為。為了便于說明問題,比勒借用了比較心理學的觀點。動物的交往信號發揮感召的功能,其信號都通過外在行為發送,并且只發揮感召功能,不具象征描述功能。與之不同,人類語言同時具備三種功能,這意味著感召功能具有依賴性,例如,感召不僅僅在于說者的意圖,而且取決于聽者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將說者的話語理解為“感召”。這也意味著,聽者不僅是說者感召的對象,而且也是共建感召功能的伙伴。這是比勒通過比較動物和人類社會活動中交往伙伴行為受控的情形而得出的結論。
比勒指出,與生命的其他機制一樣,語言也是人類的目的性產品。語言行為創造性的自由度和“一次性”產品的個體氣息,這些是語言學理論必須承認和尊重的事實。他認為,這正是語言的功能概念得以定義的關鍵所在(《文集》70頁)。語言功能雖然超越了主體性,但語言學永遠都不能將“目的性”和主體相關性從“語言功能”的概念中排除出去。離開目的性,離開主觀相對性,功能概念就無從談起。
對話語意義的理解就是知曉或解讀它的功能,辨認它的目的性,而不是它的真值。比勒是格式塔理論的主要代表,通過大量思維心理學實驗,他試圖說明對交際話語的理解充滿了“恍然大悟”的體驗(Aha-Erlebnis)(《文集》80頁),其基礎是“猛然”發現了“某種關系”,一種介于舊有思想與新思想之間的關系,形象地說,就是新的思想在舊有思想的體系中找到了自己的邏輯“空位”。在整個目的性意義(=功能)的理解過程中,這樣一種“占位”也即一種推理體驗。比勒通過話語中省略句的理解凸顯了這種體驗,他認為那是一種格式塔體驗,是在一個整體與另一個整體之間建立聯系。系統整體之間橫向關系的建立,就是在理解達成之時出現所謂“恍然大悟”式的體驗。比勒將整體比作成就思維和理解的一座“橋梁”,人們藉此將感官數據與抽象概念連接起來,完成一種格式塔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