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焦裕作為崇正書院的院長，這些天可是愁的很，為了書院發展，甚至已經親自走上講堂為學生授課，甚至還經常陪著學生熬到半夜……秦焦裕都快改名秦焦慮了。

另一邊，雙林書院的院長賈師憲每天早睡早起，人前看似悠閑自在，人后焦慮卻不在秦焦裕之下。

坐在賈師憲對面的是一個中年文人，中年文人面前是一本賬冊。

“外舍有學生二百一十名，內舍有學生二百，上舍有學生一百七十五名。”

聽到這些數字，賈師憲右手下意識的揉了揉太陽穴，“這些我都知道。”

中年文人聞言繼續道，“上個月的書院支出已經計算出來，包括人員薪資、學生膏火銀獎勵和雜費。”

聽到這話，賈師憲兩只眼睛都閉上了，仿佛走上刑場的囚犯，“說罷，我聽著呢。”

“先說膏火銀。”說著，中年文人看了眼賈師憲，見賈師憲依舊那副上刑場的模樣，撇了撇嘴，“內舍學生每人每月膏火銀五錢，上舍學生每人每月膏火銀八錢，上月合計支出一百五十兩。”

賈師憲無力的吐了口氣。

“人員薪資，包括院長、先生、把門役、聽事役……上月合計支出七十三兩。雜費包括筆紙錢、煤火錢、飯食錢……上月合計支出一百兩，另外還有……”

“怎么這么多！”中年文人話未說完，賈師憲便打斷，雙手撐著桌面，人也站了起來，有些氣急敗壞道，“我記得上上個月，雜費支出才八十兩不到，這個月怎么花了一百兩？”

中年文人淡淡的看向賈師憲，平靜道，“因為您把學生的膏火銀降了，作為補償，上個月的伙食有了改進。”

賈師憲握了握拳，那拳頭最終還是松開了，沒有說話。

中年文人繼續讀賬本，“上月合計支出三百二十三兩，鑒于書院經費不足，已將秋祭經費預先支用。”

“書院每年收入約三千五百兩，除春秋祭祀費用，今年預計短缺三百兩。”中年文人頓了頓，“如果算上春秋祭祀費用，差不多短缺七百兩。”

聽到這個數字，賈師憲坐回椅子上，腰也彎了一些，“十年前，書院每年收入不過三千兩，除去開支，還能結余二百多兩；如今書院每年有三千五百兩進項，怎么虧空反倒越來越大了。”

“院長。”中年文人也是嘆了口氣，“您難道沒發現米價越來越貴了嗎？”

賈師憲聞言苦笑一聲，“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這些年，銀子越來越不值錢了。”

說到這里，場面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一次模擬鄉試，秦焦裕給書院三個教書先生一次就發了六百兩銀子；可雙林書院，還在為書院每個月四百兩不到的開支犯難。

“崇正書院。”說了四個字，中年文人便住了嘴，沒有繼續說下去。

賈師憲已經明白對方的意思，“已經讓王勝梁去沈萬億府上商量了。只要沈萬億愿意每年繳納三百兩束脩禮，書院便同意讓他兒子進書院讀書。”

“聽說崇正書院已經完全不教四書五經，最近都在教學生怎么做八股。”

賈師憲嘆了口氣，“不要說了。雙林書院這些年已經變了不少。我雖尊王陽明學說，可王學沒辦法幫助學生科舉登第……”說到這里，賈師憲雙眼竟微微有些發紅，“我已經聽了你和其他先生的建議，不僅不教王學，甚至還竭力將王學說成末流。”

看得出，賈師憲有些激動，可他竭力保持了一分理智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緒。

相對于賈師憲的激動，中年文人一直很平靜，“我們書院本來就是朱子講學之地，繼承儒學道統，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

五經、孔孟之書自不用說；濂學，周敦頤；洛學，程顥、程頤；關學，張載；閩學，朱熹。

說白了，書院教的都是理學。

理學好啊，是科舉的敲門磚。雖然書院一直說修身養性第一、功名什么的都是末等，但做了官，照樣可以修身養性不是？

聽了這話，賈師憲鼻哼一聲，“孟子也不要說了，太祖皇帝不認孟子。”

中年文人知道賈師憲的心態，聞言也不惱，“院長說的是。”

或是等的煩了，賈師憲看了看外面的日頭，“怎么王勝梁還沒回來？沈萬億難道不愿意出三百兩銀子？”

“這個應該不會。沈萬億每年給崇正書院至少五百兩。”

一聽這話，賈師憲胸口又是一陣起伏，“兩年前，沈萬億出價兩千兩想讓他兒子進書院，我沒答應。現在想想，要是那時候……現在也不至于……哎！”

“當初收了一個沈兆京就足以維持書院運轉，現在卻答應王勝梁收二十個……”

中年文人還想說話，門外卻傳來一個聲音，“賈院長、賈院長……”

賈師憲聽出王勝梁的聲音，一個箭步就走到門口，接著就是一聲驚呼，“王先生……你、你這是怎么了！”

也難怪賈師憲如此驚慌：王勝梁好像剛從灰炕里滾過一樣，全身上下就沒一處干凈地方。王勝梁右手拄著拐杖，左手已經被賈師憲攙著，幾乎一步一瘸的走了進來。

中年文人也急忙上前招呼，“王先生，這是怎么了？難不成沈萬億不僅不愿意送他兒子過來，反而打了你一頓？”

也難怪中年文人如此說，王勝梁全身滿是泥灰，左眼還呈青紫色，顯然被誰一拳招呼了。

“這不是沈萬億打的。”話說間，王勝梁又是哎吆一聲，或是剛才說話扯動了筋肉，“本來已經說服沈萬億了，誰知剛出沈府的大門，就遇到秦焦裕的那個女婿顏暢！臉上這一拳，就是那顏暢的貼身隨從打的。”

“王先生怎么說也是一名舉人，顏暢當眾唆使仆從毆打，難道不知還有大明律嗎？”

“我倒是想到衙門告他，可那時街上沒人，只有沈府的人看到，如今沈府的人又不愿意出面作證，小老兒真是有苦說不出啊。”

前面倒還好，這最后一句卻是讓賈師憲和中年文人一驚。

“你剛剛不是說沈萬億答應了嗎？怎的，現在又不答應了？”

提到這個，王勝梁短暫的忘記了傷痛，“院長，那個顏暢夸下海口，要和雙林書院的先生比試做八股文章。沈萬億也說了，送兒子讀書就是為了當官，而當官要考八股，所以哪家書院八股做的好，哪家書院就強，就送兒子去哪家書院。”

對外面的學生，賈師憲和中年文人或許還能堅持底線說不做八股，可在這里……都是明白人，都知道書院的處境……

中年文人輕笑一聲，“崇正書院？一個不入流的書院，十幾年一個舉人沒出，他們的文章能是什么水平……”

賈師憲沒有情敵的心思，“我們雙林書院教的都是理學正宗，名聲在外；崇正書院一心敲官場的門，都是不入流的名聲。我們雙流書院和崇正書院比試，那不是自降身價嗎？”

中年文人聞言也禁了聲。

王勝梁見狀，臉頰微微一抽。只是這一抽，皮筋又動，又是一陣劇痛傳來，“沈萬億說了，哪家書院強，就送兒子去哪家書院，而且，還贈送書院三千兩銀子。”

三千兩銀子！

雙林書院全年開銷四千多兩，沈萬億竟然大手一揮，隨意就送出三千兩銀子！

中年文人默了默，旋即看向王勝梁，“那個叫顏暢的要和書院的先生比？”

“是啊。”見兩人有些意動，王勝梁強忍眼圈疼痛，“他放言，要和書院上下所有先生比試做八股文章。”

中年文人沉吟，“那個顏暢什么來歷？”

“哪有什么來歷，區區一個秀才。也不知是不是狐妖附了身，以前挺木訥的一個人，突然就變得張狂起來……”

賈師憲冷哼一聲，“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狐妖附身？這也是你能說的話？”

“也不是這么說。”相對于賈師憲，中年文人還是很平和的，“孔子說的是存而不論，不是說一定沒有。再說，孔子也不是不想論，而是當時天下大亂，治理天下尚且力竭，哪里有精力去探討什么怪力亂神？”

說著，又一手搭在王勝梁右手上，臉卻是看著賈師憲，“我們也不是必須去嘛。十幾年都沒出過舉人的書院，有什么好擔心的？不如這樣，我們就派幾個學生去會會那個顏暢。學生嘛，勉強可以代表書院，就算贏了，也可以說是學生不守規矩、爭強好勝……和書院無關，這樣，書院也就沒什么臉面的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