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修行與生意
書名: 天下丹青作者名: 一苯正烴本章字數: 4116字更新時間: 2019-02-20 22:11:33
她跟晏懷安對視一眼。
巧了,林源湖那樁秀才被殺案,也是發生于十天之前。
沒想到一個京內一個京外,兩個案子居然挑了同一個日子。
當然,這巧合也是無謂的巧合。天下這么大,同一個時間點有多少事情在共同發生?
兩人被這個小和尚聽了對話去,晏懷安有些不悅,云惜要大度得多。
這小和尚年紀很小,大概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臉上稚氣未脫,對兩人也很熱情。這樣的人物,用來探聽一些情報是最好不過。
她就以這泥濘崎嶇的山路為由,啟了話頭:“信覺小師傅,我看你們這山路得修修了。多好的一個寺廟啊,如果因為山路不好走而少了香客,多不劃算。”
信覺嗯了一聲:“本來是準備了一筆款項的,只是后來壁畫三毀三修,徒費了銀兩。”
“這就奇怪了。為什么總是糾結于那副壁畫,先把路修起來不行么?”
信覺答得含糊,說:“嗯嗯,是。”他聲音到后頭小了下去,顯然是不愿多說。
云惜又說:“我看先前那個穿緇衣的和尚,你們叫他職事。職事是個什么職位?”
“職事就是我們這里的……呃,掌寺和尚。”
云惜更困惑了:“掌寺和尚不應該叫方丈,或者住持的么?”
“職事”不是一種具體的頭銜,寺廟里有多種職事,方丈、維那、知客等等。唯獨沒有籠統叫職事的。
信覺回答:“呃,施主你可以理解為本寺的代住持。因為還沒有正式行禮,所以我們都用職事代稱。”
“那這位職事叫什么?”
“拙一。”
“拙一?是你們的長輩么?怎么看著年紀也不大?我聽你們的名字,都是信真、信遠、信正、信覺之類的。”
信覺輕輕哼了一聲:“長輩?他倒是想。”
小和尚語氣神情頗為不屑,云惜心道這里頭果然有事。
“一個佛寺沒有住持,不論對外還是對內,都會很不方便。”她又說。
“現在不是他,以后應該也是他。只是師兄弟們不服氣,他一時間還轉不了正。”
“這是為什么?”云惜問。
信覺笑起來:“不為什么,只因為他原本都不是這個寺的!”
“不是同一個寺?!”
這話是晏懷安問的。晏懷安的吃驚溢于言表。他先前跟一堆和尚問了許多案情,卻居然連這點都沒問出來。
“嗯。自從師父無念法師圓寂之后,我們云摩寺就一直沒有住持,后來西鳴寺出錢把我們寺的債務欠條全部買了過去,就等于買下了整個寺產。”
“債務?寺產?”云惜越聽越糊涂,晏懷安也皺起了眉。
信覺便絮絮解釋了起來:原來在信覺入山門之前,云摩寺原來的住持叫無念。無念法師是那種真正的得道高僧,慈悲為懷,不耽俗務,對于寺廟經營一類并不上心。如果在太平年代這也就罷了,但是幾十年前改朝換代,讓云摩寺的麻煩凸顯了起來。
原本云摩寺主要的香火錢來自于山腳下那些農戶。可是戰亂一來,農戶們死的死、逃的逃。云摩寺好在本來就沒什么錢,反倒因此逃過劫難,并沒有被各方勢力的大頭兵為難。
但是,戰亂趕走了人,也帶來了人。尤其是那四方流民,看見這里有個山寺,就紛紛投靠。山下不安全,無念法師就帶領僧眾以及流民,開墾起山間小塊的天地來。這些田地,也就是云惜上山時看到的那些。
不過在這前前后后大約二十年的過程中,云摩寺為了保護流民開墾荒田,不得不向外大量借債。
晏懷安聽了覺得奇怪:“寺廟也借貸啊?是不是有違戒律。”
信覺點頭:“先前我也問過,大師兄說當時事急從權,而且我們是借貸不是放貸,而且借貸是為救人,所以無礙。”
便是因此,云摩寺債務漸漸不能償付,而無念法師又在這時候圓寂,寺中沒有掌事,事務更加混亂。
“就在這時候,”信覺說,“突然有一群外來和尚,自稱是舊都西鳴寺的,然后拿出一堆欠條,全都是我們寺的欠條。來人說,已經把我們的欠條都收購了,從此以后,我們云摩寺就成了西鳴寺的產業。”
云惜聽完沉默片刻,道:“我猜那幾個代表里面就有拙一。”
信覺笑:“女施主你真聰明。是,就有他,后來我們才知道,購買欠條這個事情,就是拙一的主意。”
西鳴寺……云惜在心里面琢磨著:西鳴寺是舊都佛寺,離京城有數百里之遙,怎么就惦記上這個偏僻的小小云摩寺?
不用她開口問,信覺主動解釋了起來:“后來拙一職事跟我們聊起過原因。說是前朝的時候,定都還在西京,有個富貴人家里一直沒有生出嫡子。這夫人有一次東行出游,遙遙地看見云摩山這邊彩云繁盛,隱隱有菩薩的容貌。于是就問這里是什么所在。附近的村民告訴這位夫人,這里是云摩山,山上有一座云摩寺。這夫人心念一動,覺得似乎是冥冥中有天定。便特地來山上燒香禱祝。也不知道當初這位尊貴的夫人看到的彩云到底是哪尊菩薩,總之她自己認為是送子觀音。她在我們寺里許的愿也是求子的愿。”
云惜聽完,笑道:“難怪云摩寺如今有求子靈驗的名聲。想必那位夫人回去之后誕下了嫡子?”
信覺點頭:“沒錯。但僅僅是這夫人誕下嫡子而已,還不足以撐起如今我們寺的這個名聲。而且那也是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要說我們寺真正出名,還是改朝換代之后到了當朝。聽說三十年前寧朝取代康朝,在西京有決勝之役。那一役里寧朝大軍強弩之末,康朝的都城西京城池高聳、固若金湯。眼見戰事極為不利寧朝,可就在這時西京突然內亂,某日夜里數處城門同時洞開,寧朝大軍洶涌而入,這才徹底覆滅了舊朝。而那次關鍵的西京內亂,是因為負責西京數處城門守衛的那個將軍臨陣倒戈、棄暗投明。寧朝一統之后,太祖皇帝大封功臣,對西京之役的這位倒戈將軍更是極盡榮寵,甚至為了凌煙閣二十八將之列。”
信覺從前頭扭過頭來,看著二人:“這個將軍,正是先前那位求子的夫人所誕下的嫡子。”
云惜與晏懷安一聽,俱沉默不語。
改朝換代的是是非非,不是他們這等升斗小民所能評判。臨陣倒戈的名頭著實難聽,但此人在寧朝建立后居然位居凌煙閣之列,地位尊榮,他們就更加不能妄議。不過云惜和晏懷安也知道,康朝末年天下紛爭,吏治敗壞,以至于災禍四起、民不聊生。寧朝皇族關隴李氏首倡義旗,也是得到了許多人擁護的。
只是沒想到寧朝能奪得天下,倚賴的一個關鍵人物還跟這云摩寺有點關聯。
“求來的貴子居然是本朝從龍有功之臣,的確了不起。”云惜笑道。
“是啊。”信覺感慨,“這位將軍在康朝的時候把守西京數處城門,顯然也不是一般人物。據說能從康朝到寧朝,家族沒有遭遇衰敗反而香火一脈而成、榮耀至今的,只有這么一家。”
晏懷安點頭:“所以云摩寺在京中貴人們中間能有這么大名聲……”
兩朝勛貴,僅此一家。的確非凡。
云惜笑:“這哪里是求子,分明求富貴。”
信覺說:“不管這是求什么,總之弊寺的名聲便這么傳了出去。也正是因為這個名聲,西鳴寺這才看上了我們。”
西鳴寺原本是西京大寺,后來康朝覆滅,國家的權力中心轉到了新京東都,西鳴大寺便逐漸門可羅雀、香火寥落。
“這么說來,收購你們寺的欠條,也是西鳴寺自救之舉?”
“女施主說的極是。不過這西鳴寺也忒精明了些,居然把寺廟當作買賣來做。當年無念法師仍在時,他們大概是知道法師無論如何不會容許云摩寺也變成那等市井俗樣,所以一直隱忍不發。直到幾年前無念法師圓寂,這才拿著早已收購好的欠條找上門來。”
帝都東遷,西鳴寺不甘落寞,想要借云摩寺的殼再續當年的輝煌。
這當真是把佛寺當作買賣來做了。
不過如今天下不定,寧朝雖然建立,但四海未能盡服。京城之外民生依然凋敝,可京城之內豪貴的奢靡之風卻已競起。這也打擾了佛家清修。寺廟賺香火錢的事情對于云摩寺的這些和尚來說大概是忌中之忌,可其實在京中早已經見怪不怪。
比如晏懷安就不以為然:“這么說來是好事啊。我看你們云摩寺破破爛爛,在外頭有了好名聲吸引香客,以后錢財方面的事情不是不用愁了?”
一提錢財,信覺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可我們是個禪寺,施主們要捐功德,都是隨喜而已。哪有專門弄個奇怪的名聲出去攬客的!那樣一來跟山下那些巴結豪貴的寺廟有什么區別?!”
晏懷安吐了吐舌頭:“我只是看你們連僧房都有些破爛,也是心疼你們罷了。”
云惜這時候出來打圓場:“沒想到我們的信覺小師父也是個苦心求佛參禪的好和尚!?”
聽見這話,信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女施主取笑我了。我只是想要效仿無念法師求得正果罷了。不過其實我還差得遠呢!就比如說我剛才跟這位官差施主說話,語氣不自覺就重了起來。這不但是著相,而且犯了嗔戒。官差施主,剛才還真是抱歉。”
晏懷安趕緊笑笑:“我也有錯。無怪!無怪!”
信覺轉回頭去,嘆了口氣:“其實官差施主說得很對。我們其他師兄弟們心底也很難都像信真大師兄那樣,一心一意追隨無念法師。有些師兄就覺得將來能傍上京城里的貴人那也不錯,至少不用像從前那樣吃苦受罪了!自從被西鳴寺收了欠條之后,我們佛寺的香油都比從前添了不知幾倍。平日的物用也高級了不少。說出來兩位不信,我入寺之后還挨過餓呢!雖然修佛講究物外,不能貪戀這些世俗的享受,可是……可是……”
云惜說:“可是你們畢竟還是人,而不是佛。”
信覺慚愧笑笑:“女施主說得是。”
云惜心道:如此說來,云摩寺之所以會有那樣的矛盾,其實就是外來和尚拙一帶來了不同的經營理念。而以信真為首的云摩寺原有和尚,遵照前住持無念法師的意志,以求得正果為主要目標目標。
這兩個理念彼此沖撞難以調和,不出事才怪。
說不定那離奇三成三毀的壁畫,也是這種沖撞的結果。
壁畫應該是拙一力主想要繪制的。繪成之后定然可以吸引京中貴人。那樣一來云摩寺的香火錢怕是要流水一樣進來。而信真討厭這樣做生意的習氣,從中搗鬼也未可知。
對于這個有趣的案子,云惜覺得自己似乎看到點兒眉目了。
不過,破壞那么恢宏的三面壁畫畢竟不是個小工程。就算信真想要動手,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大搖大擺才是吧?
這么一來,作案手法就很值得玩味了。
不過,云惜有些失落地想:自己就算感興趣也沒用了。因為他倆現在就要回京。而且這次一放,不知道晏懷安什么時候才能再把這案子拾起來。
接下來的一段山路三人各懷心思,誰都沒有說話。由于缺乏修繕,這山路的確難走。將來京中的貴人們來了看見,怕是更要皺起眉頭。跌跌撞撞地行了好半日,最終三人來到一個拐彎處。這里是最后一個大彎了,再往下雖然還有一半左右的道路,但相對平緩好行。
晏懷安說:“我記得再往下應該好走了吧?小和尚,謝謝你送我們這一路,天陰雨濕路滑,你不如早點兒回去?”
信覺道:“嗯,那我就把兩位施主送到前面吧!拐過這個彎就是——”
話到這里,戛然而止。
跟在后頭兩人覺得困惑,抬頭一看,信覺已經停住了步伐,眼睛呆呆地看著前面。
兩人順著他視線一看——不知何時,一片山體整塊地滑落下來。植被盡皆剝落,露出底下褐黃色的土壤。
而剩下的那一半山路,則被這坍塌的山體沖得全然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