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紅發女人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4929字
- 2019-01-31 17:58:13
哈伊利先生的妻子派阿里送來野餐剩下的煮雞蛋、餡餅、西紅柿和為我們帶來的西瓜。她為丈夫的事業感到憂心,也同樣為我們感到難過。
“我們送你回家。”說著,他們把阿里也帶上車。一時間,就只剩下我和師傅。我們久久地望著車廂里回身向我們揮手的阿里。我又一次領略了世間的沉寂。聽不到伊斯坦布爾的呼嘯,只有知了沒完沒了的鳴叫。
下午沒有開工。我懶懶地躺在核桃樹下進入夢鄉。腦子里閃過一些念頭,像是紅發女人、成為劇作家、回家的時光以及白西克塔什的朋友們等等。傍晚,我在黑莓樹叢包圍的水泥炮臺入口觀察一個螞蟻窩打發時間,師傅走了過來。
“孩子,我們還得繼續干一個禮拜,”馬哈茂德師傅說,“我先欠著你的……但愿下個周三我們結束一切收工。到那天,我們還能拿賞錢。”
“師傅,要是這糟糕的土壤沒完沒了,出不了水呢?”
“相信師傅,聽我說,后面的事交給我。”師傅看著我的眼睛說。他先撫摸我的頭發,又摟住我的肩膀:“你將來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我知道。”
我已拿不出絲毫力氣對他說不。這讓我暗自氣惱和沮喪。記得最后我還是想:“只有一個禮拜。”我當然也想到在這一個禮拜里見紅發女人和看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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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土壤并未在此后的三天改變顏色。鑒于我獨自一人搖轆轤吃力,馬哈茂德師傅不把桶填滿,這也大大降低了我們的速度。土壤過于松軟,逐漸下潛的師傅并沒有太多活要干。我放入井下的桶,他三五鏟就填滿了,立刻喊:“拉!”
我抓著轆轤的一只搖臂把半滿的桶拉上來,把土倒入車里,很是花工夫。師傅在下面等得不耐煩,有時嘟囔,有時還會喊叫。有時我推著車奔跑或是傾倒灰土時精疲力竭,便坐在地上休息。回到井邊,就聽到師傅更大嗓門的抱怨。有時,速度實在太慢,他就讓我拉他上來,喘口氣,問我為什么這么磨蹭。用轆轤拉他上來最是困難,看到我因此筋疲力盡,他覺得不好再責備:“我的孩子,你累了。”說完他就坐在橄欖樹下抽煙,默默地等著。“我的孩子”這個稱呼深深地觸動我,讓我的大腦一片茫然。我也走向核桃樹躺下。沒過多久,我就聽到師傅半勸導半命令的聲音。我們繼續挖了起來。
每晚,我們一起去恩格然。每次,我都會從魯米利亞咖啡館擺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旁離開,在恩格然的街道上來來回回地溜達,期盼與紅發女人相遇,或是溜進劇場的帳篷。黃色劇場帳篷還在那里,但頭兩個晚上我卻沒能遇到他們。
第三天晚上,我正走在木匠鋪的那條街道,紅發女人的弟弟圖爾加伊從后面追上來。
“挖井徒弟,你有心事啊!”
“你讓我進劇場,”我說,“我買票進。”
“跟我去飯館。”
我們一起走進掛著紗簾的解放飯店,坐到演員那桌。“看戲之前,你得學會按規矩喝拉克酒。”圖爾加伊說。
其實他看起來比我大五六歲。他打趣地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的拉克酒,我照舊大口喝著,此時圖爾加伊和桌旁的人竊竊私語了片刻。我是不是晚了?馬哈茂德師傅在等我嗎?如果今晚他們讓我進劇場,我就不管馬哈茂德師傅了。
“改天晚上,還是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圖爾加伊說,“也帶上你師傅。”
“馬哈茂德師傅不喜歡酒館和劇場。”
“我們叫他。星期日晚上,還是這個時間來這里。我父親會帶你進劇場帳篷。不用買票,不用給錢。”
沒坐多久,我回到馬哈茂德師傅身邊。回去的路上,馬哈茂德師傅講著過去找到水時的幸福回憶。有一回,一個土地主在井邊不遠處設宴款待百十來人,宰了四只羊。水會在出人意料的時候突然從地下冒出來,讓你大吃一驚。就像是真主把水噴在虔誠的挖井人臉上。開始的瞬間,水像小嬰兒尿尿似的噴涌而出。挖井人看到水,笑得如同幸福地看著自己孩子的父親。有一次,下面的挖井人看到有水出來,高興得在原地歡呼雀躍,上面的人一慌,石頭落入井中砸傷他的肩膀。還有一位老派地主,找到水后高興得不知所措,每天去井邊一遍又一遍讓兩個徒弟講找到水的那一瞬間。每次去,他都會給講故事的徒弟每人兩張舊版的大紙幣。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地主和紳士了:早年間,一個土地主絕不會對兢兢業業的挖井師傅說:“我不干了,你愿意的話帶著自己的人和錢挖吧!”倘若不給在自己土地上挖井的師傅提供飲食、花銷、禮物和不論能不能找到水都要給的賞錢,土地主就會覺得很沒面子。不過哈伊利先生是個非常好的人,我不應該誤會他。等找到水,他一定會像過去的紳士們那樣付給我們報酬,給我們許許多多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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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從井里挖出的土壤更黃,更輕。拉桶時我感到干燥松散的土像稻草一樣沒有分量。帶著粉塵的沙土里有薄膜般破爛不堪的皮;貝殼顏色的易碎物——仿佛我兒時玩過的塑料兵;皮膚顏色的上百萬年的石頭;看似透明的殼;鴕鳥蛋大小的奇怪巖石;還有如浮石般輕,放在水里能漂起來的石塊。馬哈茂德師傅越挖越感到離水漸行漸遠。我們倆一句話也不說。
知道第二天晚上終于要進入劇場,我滿心歡喜,以至于那天我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師傅吩咐的每件事都超額完成。晚上我疲憊得難以站立。實際上,那晚我們也不需要去恩格然。吃過晚飯,我在帳篷一角躺下,看著星星睡去。
后半夜,我猛然驚醒,發現馬哈茂德師傅不見了。我走出帳篷,在漆黑的夜里驚恐地游蕩。仿佛整個世界都空空蕩蕩,宇宙中除了我沒有任何其他生命。這種幻覺就像若有若無的風,令人毛骨悚然。不過每樣事物都有著魔幻的美。我感覺頭頂的星星正向我靠近,我面前有著非常美好的人生。會不會是紅發女人請求圖爾加伊明晚帶我進劇場?馬哈茂德師傅這個時間會去哪兒呢?
一股風猛烈地吹來,我鉆進帳篷。
早上醒來,我看到馬哈茂德師傅已經回來,旁邊還有一包新的香煙。這天我們一直干到晚上,然而并沒有太大進展。井底已經相當深,并常常被灰塵包圍。小憩之后,我和馬哈茂德師傅彼此澆水沖洗。我已經能夠更加從容地面對他赤裸的身體。看著他身上的諸多瘀青和傷疤,看似魁梧實則瘦骨嶙峋的身軀,黯啞且布滿褶皺的皮膚,我想我們是找不到水的。
那天晚上,我不想讓馬哈茂德師傅去恩格然,這樣我就可以從容進入劇場帳篷。可時間一到,師傅說“我們去買煙”,便先行上路了。坐在魯米利亞咖啡館的老位置,我緊張不已。時間來到八點半,我一句話沒說就站起身,走到飯館街,幻想看劇之前能夠跟紅發女人在小酒館說說話。然而,那里既沒有紅發女人也沒有她的弟弟。一個人從他們慣坐的桌旁向我招了招手。
“九點五分,去帳篷后面,”他說,“他們今晚不在。”
起初,我把這句話理解為“他們今晚也不在劇場”,失望極了。我往面前的一個空酒杯里放入冰塊——好像這是我和朋友們吃飯的桌子似的——斟滿拉克酒,做賊般迅速一飲而盡。
出了飯館,我從后面的街道走向帳篷,以免被馬哈茂德師傅看到。九點過五分,我正在黃色帳篷后等著,里面出來一人立刻把我領進帳篷。
戲已經開演,帳篷內不滿三十人。也許更多。我無法辨認黑暗角落的影子。頂部被裸燈泡照得通明,這也給上演“警世傳說”的帳篷增添了神秘的氣氛。帳篷內側是黑夜般的深藍,上面畫著巨大的黃色星星。有些星星的后面拖著尾巴,有些則非常渺小和遙遠。后來很多年的記憶當中,我們帳篷外的星空和“警世傳說”帳篷里的天空將彼此更迭交錯。
我醉意正濃,拉克酒已經充分融入血液。不承想,那晚在帳篷度過的一個小時中的某些見聞,如同我隨意讀過并記得的俄狄浦斯的故事一樣,將昭示我的人生。我腦子里想的都是見到紅發女人,而非去理解舞臺上所表現的內容。因此,我將盡量結合多年后所做研究和書中所學,把那晚以混沌大腦所記憶的敘述出來:
警世傳說劇場,努力延續著20世紀70年代中期至1980年軍事政變期間,在安納托利亞地區表演革命題材民間戲劇的巡回劇團的傳統。不過劇目里也有很多非常古老的愛情故事、傳統神話和史詩,伊斯蘭教和蘇非派故事多于反資本主義的片段。其中一些我完全不懂。我進去時,看到兩段短劇,戲謔地模仿電視上某些受歡迎的廣告。第一幕,穿著短褲、留著胡子的一個男孩手拿存錢罐走上舞臺,問彎腰駝背的奶奶,他能用這些錢做些什么。老奶奶(我想是紅發女人的母親)則開了個讓人捧腹的低俗玩笑,從而調侃了銀行廣告。
第二幕我沒能全然領會,因為紅發女人上場了:她身著迷你裙,露出美麗的大長腿,脖子和臂膀袒露。舞臺上的她神秘、令人驚艷。她的眼睛上畫著濃濃的眼線,美麗圓潤的雙唇涂成紅色。口紅在燈光下閃耀。此時,她拿了一箱洗衣液,說了些拿電視廣告開涮的話。舞臺上一只黃綠色的鸚鵡跟她一唱一和。鸚鵡是填充的道具,后臺有人給它配音。這可能是家雜貨鋪,鸚鵡跟光顧小店的客人打趣,說一些關于生活、愛情、金錢等令人發笑的內容。忽然間,我以為紅發女人在看我,心怦怦直跳。她笑容甜美,一雙小手快速地移動。我墜入了她的情網,在拉克酒的作用下,完全不明白舞臺上發生的一切。
每個短劇持續幾分鐘,一出接著一出。多年之后,我在書和電影里找到了其中一些的出處。其中一幕,我以為是紅發女人父親的男人戴著胡蘿卜似的長鼻子登場。開始,我以為他演的是匹諾曹,若干年后才明白,男人念的是《大鼻子情圣》里一段長長的臺詞。那段短劇旨在表達“重要的并非外在美,而是心靈美”。
舞臺上又上演了《哈姆雷特》里的一幕:哈姆雷特手持骷髏頭和書,說著“生存還是毀滅”。這個片段之后,演員們集體唱了一首民歌,大意是說愛情不可靠,金錢才現實。這時,紅發女人顯然刻意地與我眼神交匯,讓我意亂情迷。盡管被愛情和拉克酒沖昏頭腦的我沒能完全明白他們的臺詞、對白以及所表現的故事和場景,但我所看到的畫面,就像紅發女人的眼神一樣令我刻骨銘心。
所有短劇中,我只看懂了《先知易卜拉欣》。因為這個宰牲節背后的故事,學校教過,父親也給我講過一次。膝下無子的先知易卜拉欣,由那個在帳篷前打發我的演員扮演。易卜拉欣久久地祈求真主賜給自己一個兒子。后來,他有了兒子(一個布娃娃)。轉眼間,兒子長大了,先知易卜拉欣把一個小孩子演員——他的兒子——摁倒在地,用刀抵住他的咽喉。其間,他說了一些關于父親、兒子和忠誠的深刻話語。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沉默被紅發女人的出現打破。她穿了一襲新衣,旁邊有只玩具羊。現在她是一個天使,紙板做的翅膀和新妝容很適合她。我也和大家一起為她鼓掌。
最后,也是最動人的一幕,像一幅畫令人難忘。觀看的過程中我就知道,這一幕必將令我震撼,不過我還無法完全理解整個故事。
舞臺上出現身披戰甲、頭戴鐵面具、手持寶劍和盾牌的兩名古代武士。兩人拔出塑料寶劍交鋒時,喇叭里傳來寶劍和盾牌敲擊的聲音。然后他們交談了幾句,又斗在一處。我以為,盔甲下面是圖爾加伊和紅發女人的父親。兩人掐脖子,抵胸膛,在地上翻滾又分開。
我也和其他觀眾一起捏了把汗。突然,年長的武士把年輕武士推翻,騎在身下,一劍刺入年輕人的心臟,了斷了他的性命。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一時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全然忘了寶劍是塑料的,這只是戲。
年輕武士尖叫一聲,但并未立刻死去。他還有話要說。年長的武士靠近正在死去的年輕人。他帶著戰勝對手的武士的自信摘下鐵面具(是那個我認為是紅發女人父親的男人),看到奄奄一息的年輕人手腕上的手鏈頓時亂了手腳,甚至陷入惶恐。隨后,他摘下年輕人臉上的面具(不是圖爾加伊,是另一個演員),痛苦地倒退幾步,做著表明這是個錯誤的夸張姿勢。他感到痛苦萬分。這群觀眾剛剛還在笑他們模仿電視廣告,此時卻都敬畏地凝神屏息,因為紅發女人也在為年輕武士落淚。
年長的武士坐在地上,把奄奄垂絕的年輕武士摟入懷中開始哭泣。他的哭泣發自肺腑,劇場里的每個人都始料未及地被感動了。年長的武士懊悔地哭著。
這種懊悔的情緒也傳染給我。我從沒見過這種感覺在電影、連環畫里被表現得如此直白。那一時刻之前,懊悔對我而言還只是用語言表達的東西。此時,僅僅是觀看舞臺上的懊悔,我就感到痛苦。我所看到的,仿佛是自己所經歷卻忘記的一種記憶。
紅發女人從兩名武士的身后看著他們,痛心疾首,如同企圖殺死彼此的兩個男人一樣后悔。她開始更加淚水洶涌地哭泣。或許兩個男人也是一家人,如同紅發女人和她周圍的人一樣。劇場帳篷里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紅發女人的哭泣變成了悲嘆,轉而成為一首詩。這詩長如故事,攝人心魄。我聽著紅發女人在最后一段長長的獨白中憤怒地講述著兩個男人,以及和他們在一起的生活,不過黑暗中她很難辨認出我。仿佛如果不能與她四目相對,我便無法理解并記住她講的一切。我感覺到一種勢不可擋的欲望,想跟她說話,想親近她。隨著紅發女人詩一般的大段獨白結束,演出也到達尾聲,為數不多的觀眾瞬間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