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紅發女人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4992字
- 2019-01-31 17:58:13
馬哈茂德師傅會突然在最出人意料的時間、地點講很多關于找到水的故事。比如五年前的一次,在薩勒耶爾靠近黑海的一處山坡上,找他挖井的錫瓦斯雇主看到井里連續幾天挖出的不是水而是成桶的沙土,就失去了信心,想停止挖掘。但馬哈茂德師傅告訴他,不要被沙子誤導,地下的土層就像人身體里的脈絡一樣時而錯亂。很快他就找到了水。
馬哈茂德師傅非常樂于講述他在伊斯坦布爾被叫去維護古清真寺的故事。有一次,他自豪地說:“伊斯坦布爾沒有一座古清真寺是沒有井的?!彼矚g以介紹知識的方式作為敘述回憶的開場白,像是葉海亞·阿凡提清真寺的井位于入口,或是馬哈茂德帕夏[11]清真寺的井在山坡后的院子里,深三十五米。進入古井前,馬哈茂德師傅會先在桶里擺根蠟燭,點燃后放到井下。倘若蠟燭在井底繼續燃燒,他就知道下面沒有毒氣,然后再踏足這個神圣的地方。
馬哈茂德師傅還熱衷于細數百余年來伊斯坦布爾人丟棄或藏入井中之物。在這些古井中,他找到過寶劍,勺子,瓶子,汽水瓶蓋,燈,炸彈,步槍,手槍,玩偶,頭蓋骨,梳子,馬蹄鐵以及做夢都想象不到的東西。他還找到過銀幣?;蛟S其中一些是為了藏匿于干涸晦暗的井里而被丟下,一忘就是若干年,甚至上百年。這很奇怪不是嗎?人們把視若珍寶的心愛之物放置井中,后來竟忘了,這意味著什么呢?
13
七月的暑熱令人窒息。一天中午,土地主哈伊利先生乘卡車而來,看到希望渺茫,宣布了一個讓我們所有人寒心的決定:倘若三天內不出結果,就放棄從這里找水的念頭,停止挖掘。如果馬哈茂德師傅仍然堅持,可以接著干。不過,三天后依然沒有找到水的話,哈伊利先生既不會給馬哈茂德先生,也不會給阿里付日薪了。倘若馬哈茂德師傅在不領日薪繼續挖的情況下最終找到水,哈伊利先生當然會給他獎賞,并告訴所有人,建廠的榮耀是屬于師傅的。但是他不再支持像馬哈茂德師傅這樣技藝高超而且勤奮、正直的挖井人在一個錯誤的地點浪費自己的精力和才能。
“您是對的。我們用不了三天,兩天就會找到水,”馬哈茂德師傅冷靜地說,“不用擔心,老板?!?
哈伊利先生的卡車在嗡嗡蟬鳴中遠去,許久我們沒再說話。之后,我們聽到了伊斯坦布爾方向的客車咔嗒咔嗒的響動——那是12:30,每天火車通過的時間。我躺在核桃樹下,卻無法入睡,即使想著紅發女人和劇場也無法給我安慰。
離核桃樹五百米,老板的地界之外,有“二戰”時期遺留下來的水泥炮臺。一次,和我一起觀看炮臺的馬哈茂德師傅認為,那是為用機槍抵御坦克和步兵進攻而建。我帶著孩子般的好奇企圖進入被帶刺的野草和黑莓樹叢封鎖的大門,但我失敗了,便躺在草地上胡思亂想。三天內井里不出水的話,最終就拿不到賞金。不過算了算,幾天下來我在這里攢的錢夠用了。三天后找不到水的話,放棄老板的賞錢回家,是最好的結果。
那晚,微風輕拂著恩格然,我們坐在魯米利亞咖啡館。馬哈茂德師傅問:“我們挖了有幾天了?”他總喜歡三天兩頭問我這個他心知肚明的問題。
“二十四天。”我認真地說。
“算上今天了嗎?”
“是的,今天我們已經干完活了。今天也算上了。”
“我們砌的墻總共有十三四米?!瘪R哈茂德師傅說著,突然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仿佛那個讓他失望的人是我。
一起搖轆轤時,他已然更頻繁地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每當那時,我既對他有一種負罪感,又想背叛逃離,并對逃離的想法感到恐懼。
猛然間,我心跳加速,一動不動,呆若木雞:紅發女人和她的家人正從廣場穿過。
若跟過去,馬哈茂德師傅就會明白我是迷上了她。我的神智還無從抉擇,雙腿已經付諸行動。我沒給馬哈茂德師傅留下只言片語就離開桌旁。在他們還未逃離視線之前,我先徑直走到廣場對角,讓馬哈茂德師傅以為我要去郵局給母親打電話。
紅發女人比我記憶中更加高挑。為什么要跟蹤他們?我甚至不認識他們。然而跟在他們身后讓我感覺良好。我想讓紅發女人再次帶著“我認識你”的憐愛目光看向我。仿佛那女人憐愛和嘲笑的眼神,她的愛,會讓我認識到這個世界是多么美好。我一面這樣感覺,另一面又在思索,我內心的全部感受不過是一個個空洞的幻想。
那時我會想:“我,在沒人看到的時候最像我?!边@個想法是我的新發現。當沒有人關注你時,內心潛藏的另一個人就會冒出來隨心所欲。倘若你有父親,并且他能夠看到你,那你內心的那個人就會潛伏。
紅發女人身邊有個男人,我以為是她的父親。他們在前,她母親和弟弟在后。我靠近他們以便能夠聽到談話的內容,卻什么都沒有聽清。
來到太陽電影院,他們在所有人路過時都會從墻縫蹭看電影的地方停下。五六步開外另一個離銀幕更近的小縫隙處沒有人,我站在那里,就在他們和銀幕之間,但我幾乎沒注意到銀幕上演了些什么。我的目光全在他們身上。
這個距離讓我明白紅發女人的臉并沒有記憶中的漂亮。也許是銀幕的藍光打在她皮膚上的緣故。不過,她渾圓、美麗的嘴唇和她的眼神里有著同樣憐愛、開玩笑的可愛表情。正是靠了這眼神的魔力,我得以在三周多的挖井學徒生活中支撐下來。
她邊看邊笑,是因為銀幕上的東西逗趣、好玩嗎,還是因為別的什么?我猛然回身,明白紅發女人不是對著銀幕,而是看著我笑。她仍舊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我渾身冒汗,想走近和她說話。她應該至少比我大十歲。
“好了,我們已經晚了,走吧?!蔽艺J為是她父親的男人說。
我記不清那一刻做了什么,不過似乎我離開自己的位置,站在了他們面前。
“怎么回事,你在跟蹤我們?”紅發女人的弟弟說。
“圖爾加伊,這是誰?”他們的母親問。
“你在干嗎?”紅發女人的弟弟圖爾加伊問道。
“這人是當兵的?”他們的父親說。
“不是兵,是小少爺……”他們的母親說。
我看到紅發女人聽到她母親的話笑了,臉上仍舊是迷人的美好表情。
“其實,我在伊斯坦布爾讀高中,”我說,“不過,我現在正在那邊跟師傅挖井?!?
紅發女人專注地盯著我的雙眼:“哪天晚上,你和你師傅一起來我們的劇場。”說完,她就和其他人一起走遠了。
他們向帳篷劇場的方向走去,我沒有尾隨,不過一直目送他們到拐彎處。發現他們實際并非一家人而是一個劇團的,我開始想入非非。
回到師傅身旁時,我看到了三個禮拜前跟紅發女人初次相逢的那天在我們身旁拉車的疲憊的老馬。馬被拴在一個木樁上,吃著旁邊的草。它的眼神變得更加憂郁。
14
第二天,臨近午歇時,井下的阿里發出一陣喜悅的尖叫。他說巖石沒了,看到了松軟的土壤。馬哈茂德師傅把他拉上來,自己迫不及待地下去。不一會兒,他上到地面,宣布巖石的部分消失了,下面即將出現深色的土壤,水很快就會出來。他抽著煙陷入幸福的幻想,在井邊來來回回地走動,讓我們開心不已。
那天,我們一口氣干到很晚,由于疲累,沒去鎮上。早上天一亮又起來接著干。然而,井里出現了極度干燥的暗黃色土壤。這種土如此之軟,以至于大多數時候甚至不用挖。馬哈茂德師傅直接用鐵鏟把土鏟進桶,我和阿里把不太重的桶快速地拉上來,清空。不久我便陷入絕望。
十一點不到,馬哈茂德師傅上到地面,我們把阿里放下去。
“慢一點,別弄出灰來?!瘪R哈茂德師傅對他說,“挖太快的話,你會被灰塵嗆死,連上面的陽光都看不見?!?
實際上,我們倆都明白,以目前挖出的土壤判斷,附近根本沒有水,但我們從來不談論這個話題。早晨,阿里發現這種類似沙子的土完全迥異于巖石下混雜的土壤,便開始向一旁傾卸。我也把從井下拉上來的沙土倒在他新開辟的這塊地方。
晚飯后,我們去了恩格然。坐在魯米利亞咖啡館里,我再次明白,自己將無法對師傅說起我思忖了兩天的事:紅發女人也叫他去看戲。我想在劇場獨自欣賞紅發女人。更何況,我惶然感覺到,如果馬哈茂德師傅知道我對紅發女人的關注,必定會加以干涉,我也會與他發生沖突。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害怕馬哈茂德師傅這樣怕過父親。我不知道這種恐懼是如何占據我內心的,但我知道紅發女人更加劇了這種感覺。
茶沒喝完我便起身道:“我去給母親打電話。”轉過拐角,我猶如在夢中奔跑般直奔劇場的黃色帳篷。
一看到帳篷明亮的黃色,我立刻激動起來,如同兒時看到從歐洲來到多爾馬巴赫切的馬戲團帳篷。我重復著海報上的字,不過什么都沒記住。這時,旁邊新掛的一張大報上的黑體大字讓我吃了一驚:
最后十天
我夢游般走在大街上。既沒看到門口賣票的男人,也沒看到圖爾加伊(我猜他是那個男人的兒子),更沒看到紅發女人和她母親。離開演還有段時間。我從飯館街的窗戶向里張望,一下子看到圖爾加伊坐在一個熱鬧的桌旁,便走了進去。
飯桌上沒有紅發女人。圖爾加伊見到我,用手示意。我坐在圖爾加伊旁邊,誰也沒有在意。
“哪天晚上你讓我進去看戲,”我說,“總之我會付錢?!?
“錢不重要。你哪天晚上想看,提前到這家餐廳來找我?!?
“你們又不是每天晚上都來這里。”
“你跟蹤我們?”他揚起眉,略微嘲諷地笑笑,用夾子往一只空杯子里夾了兩塊冰,又倒滿庫呂普[12]拉克酒?!澳弥?!”他說,把細長的酒杯塞到我手里。
“你要能一次干了,我從后門帶你進去?!?
“今晚不行?!蔽艺f,卻像個自信的老油條一樣,把拉克酒一飲而盡。然后我匆忙趕回馬哈茂德師傅身邊。
坐在桌旁,我感覺自己已經難以違拗師傅。找水的責任和為此付出的辛勞把我、他和井綁在了一起。不過我既已決心拿了錢回家,那就可以違背他了。這當然也意味著因害怕而放棄了找水,儼然那些一遇困難便放棄了事業的懦夫。
拉克酒融進我的血液?;厝サ穆飞吓肋^墳地山坡時,我感覺所有的星星仿佛都是腦海中的一個念頭,一個瞬間,一種信息,一種記憶。人無法同時思考這一切,卻可以看到它們。這就好比我腦中的詞匯不足以形容腦中的幻想。這些詞語力有不逮,無法完全傳達我的情感。
也就是說,情感就像我面前璀璨的天空,是一幅幅畫。我能夠感受整個宇宙,但思考它仿佛更加困難。正因如此我才想成為一名作家。寫作時我會去思考,把我無法向自己形容的畫面和情感付諸筆端,況且,我會比光顧書店的德尼茲大哥的朋友們做得更好。
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師傅偶爾停住腳步,在黑暗中回身喊道:“你在哪兒呢?”
我從田間抄小路,腳常常會被什么東西絆住。我驚慌地停下來望著美麗的蒼穹。夜晚的清涼垂落草叢。
“親愛的師傅!”我朝黑暗中喊,“我們井里每一塊含鎳、含鐵的巖石一定是從天上落入這里的流星。”
15
不是三天,而是整整五天后,土地主哈伊利先生乘卡車到來。他知道我們還沒有找到水,卻表現得似乎并不在意。他還帶來了妻子和比我年幼幾歲的兒子,邊走邊向他們指點找到水后將在這里矗立起的洗染坊的位置。然后他看著手里的藍圖,挪動步子一一指出庫房、行政辦公樓和工人食堂將建在哪里。哈伊利先生的兒子,腳穿一雙嶄新的足球鞋,懷抱從卡車上拿下來的塑料足球,聽父親講著。
隨后在地皮一角玩起足球的父子倆,用石塊壘成球門,互射點球。孩子母親在我的那棵核桃樹下鋪了塊墊子,開始擺放隨身帶來的籃子里的食物。她讓阿里邀請所有人共進午餐時,馬哈茂德師傅坐立難安。因為他明白,這頓華麗而毫無必要的野餐是哈伊利先生謀劃已久的、為找到水而設的儀式?;蛟S哈伊利先生對找到水的那天做了很多幻想。馬哈茂德師傅勉為其難地和我們一起挨邊坐在墊子上,把煮雞蛋、洋蔥西紅柿沙拉和卷餡餅每樣吃了一口。
午餐結束后,哈伊利先生的兒子靠在母親身旁睡著了。肥胖、壯碩而和藹的母親一邊抽煙一邊讀著《早安報》。微風拂過報紙邊,發出沙沙的聲響。馬哈茂德師傅再次把哈伊利先生領到我們倒土的地方,我湊了上去。從土地主憂郁的臉上,我讀出他的想法——井里沒有出水,短時間內不會出,甚至永遠不會出水。
“恕我斗膽請求,哈伊利先生,您再給我們兩三天……”
馬哈茂德師傅用一種直抵深處的低沉聲音說出這句話。我為親眼目睹師傅淪落到如此境地感到難堪,并對哈伊利先生感到氣惱。
哈伊利先生回到核桃樹下,和妻子、孩子說了會兒話又走回來。
“馬哈茂德師傅,上次我來的時候,你讓我寬限三天,”他說,“我給了你超過三天的時間。但是仍然沒有水。此地的土壤糟糕透頂。我不想在這里挖了。不要讓我們成為第一批選擇錯誤地點挖井最后放棄的人。你在地皮——你比我懂——另找一處新挖一個?!?
“某個脈絡會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改變,”馬哈茂德師傅說,“我會繼續在這里挖。”
“如果找到水,你就通知我。我會立刻跳上卡車趕來,還會給你們更豐厚的賞錢。不過,我是個商人,不可能在沒有水的地方無止境地砌水泥。從今往后我將不再提供日薪、材料和錢。阿里也收工回去。如果你打算在別的地方開辟新井,我再派阿里來?!?
“我會在這里找到水的?!瘪R哈茂德師傅說。
他和哈伊利先生閃到一旁,最后一次結清包括日薪在內的錢。我清楚地目睹哈伊利先生把錢給了師傅,沒有糾紛、兩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