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紅發女人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4969字
- 2019-01-31 17:58:13
一天晚上,馬哈茂德師傅沒跟我去鎮上。我走近帳篷劇場,讀著入口處拉起的條幅和海報上的字:“詩人的復仇,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法爾哈德開山,電視未映之傳奇。”我最為感興趣的是電視上沒有放映的內容。
票價幾乎是馬哈茂德師傅付給我日薪的五分之一。上面沒有標注對兒童和學生有優惠。最大的海報上寫著“士兵大優惠”,“周六、周日,13:30-15:00”。
我意識到自己對“警世傳說”的渴望恰是源于馬哈茂德師傅對劇場的輕蔑。去恩格然的夜晚,不管是否有馬哈茂德師傅在,我都會找借口靠近劇場帳篷,至少遠遠看一眼那可愛的黃色已經成了習慣。
一晚,馬哈茂德師傅坐在桌旁喝茶,我走到車站廣場,再次看向紅發女人那從未亮過的窗戶。為了消磨時間,我在飯館街上溜達,撞見了我以為是紅發女人弟弟的年輕人,便跟了上去。
年輕男人應該大我五六歲。很快他走進車站廣場,打開我盯著的那棟公寓的門,消失了。我的心一陣狂跳。到底哪層的燈會亮呢?紅發女人在里面嗎?當二層亮起時,我興奮不已。然而就在此時,紅發女人的弟弟走出公寓,直奔我的方向。他不可能在樓上開燈的同時又來到外面。我的腦子亂成一團。
他徑直向我走來。可能發現了我在跟蹤他,甚至察覺到我迷上了他的姐姐。我慌忙走進車站大樓,坐到附近的一條長凳上。車站里清冷無聲。
紅發女人的弟弟沒有朝車站而是朝魯米利亞咖啡館大街走去。現在跟過去的話,會被喝茶的馬哈茂德師傅看到。我索性從平行的一條街向上跑去,躲在另一條街的梧桐樹后,等他心不在焉地從我面前經過時,立刻尾隨其后。
我們穿過木匠鋪所在的街道,途經太陽電影院背面,與鐵匠鋪的馬車擦肩而過。看著還未打烊的雜貨鋪、理發店的櫥窗和我給母親打電話的郵局,我這才發現,在兩個星期的來來往往和大街上漫無目的的閑逛中,我已經走遍了恩格然的大街小巷。
只見紅發女人的弟弟走進鎮外燈光閃耀的黃色帳篷,我立刻跑回師傅身邊。
“你去哪兒了?”
“我說給媽媽打個電話呢。”
“你很想你媽媽?”
“是啊,我想她了。”
“你媽媽說什么了?你說沒說一旦巖石的麻煩解決,我們就能找到水,最多一個禮拜你就能回去了?”
“說了。”
我在晚上開到九點的郵局給母親打付費的叫人電話。女接線員先在電話里問了母親的名字,然后說:“阿蘇曼·切利克女士,恩格然的杰姆·切利克想與您通話,您接嗎?”
“接!”母親興奮地回答。
接線員的存在以及付費電話的昂貴讓我們倆很不自然,我們總是彼此說著同樣的話,然后沉默。
我和母親的疏離與沉默,在那晚回去的路上同樣闖入我和馬哈茂德師傅之間。我們看著星星,爬著山坡,一路寡言,時常低頭不語,像是犯了什么罪,又被無數星星和蟋蟀逮個正著。墳地的貓頭鷹從黢黑的柏樹上向我們致意。
鉆進帳篷,馬哈茂德師傅點了睡前最后一支煙。“昨天你不是講了那個令人深省的王子的故事嗎?”他先開口,“今天我想了想。我也有個關于命運的類似故事。”
起初,我沒料到他會提起俄狄浦斯的傳說,但馬上說:“講吧,師傅。”
“很久以前,有一位王子,跟你故事中的一樣。”馬哈茂德師傅娓娓道來。
王子,是國王最疼愛的長子。父親把兒子奉若至寶,兒子說一他不敢有二,還為他舉辦各種宴席晚會。一次宴會上,王子看出父親身邊黑胡須、黑臉的男人是死亡天使。王子和死亡天使四目相對,錯愕地看著對方。宴會后,惶恐的王子對父親說,宴會的賓客中有一個是死亡天使,從他怪異的眼神看出他決心取自己性命。
國王大驚失色:“你趕快去波斯大不里士[9]皇宮里躲一躲,別告訴任何人。”他對兒子說:“大不里士國王是我們的朋友,他不會把你交給任何人的。”
國王立刻送兒子到波斯,隨后又舉辦了一場宴會,并若無其事地再次邀請了黑臉死亡天使。
“國王殿下,王子今晚不在這里。”死亡天使擔憂地說。
“我兒子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國王說,“老天保佑,他還能活很久呢。你問他做什么?”
“三天前,至大的真主命我去波斯,進入大不里士皇宮取您兒子也就是王子的性命,”死亡天使說,“因此,我昨天在伊斯坦布爾,在這里看到您兒子站在我面前,既驚又喜。您兒子也看到了我注視他的奇怪眼神。”
說完,死亡天使離開了皇宮。
11
第二天正午,七月的酷暑灼燒著我們的脖頸。此時,馬哈茂德師傅在十米深的井底不遺余力與之抗衡的巖石終于碎裂。歡喜過后,我們很快發現速度還是快不起來,因為我們兩個徒弟把師傅鏟碎的沉重巖石塊拉上來異常耗時。
午后時分,馬哈茂德師傅讓我們把他拉上來。“我在上面跟你們其中一個一起拉的話,清理的速度會快些。”他說,“你們當中下去一個人,我待在這里。誰去?”
阿里和我都沒有作聲。
“阿里下去。”馬哈茂德師傅說。
我很高興馬哈茂德師傅保護了我。阿里單腳踩在桶上,我們搖著轆轤緩緩把他放下去。現在我和師傅兩個人在上面。我感激他沒讓我下井,卻愁于不知自己的眼神和話語是否能夠表達這份感激。實際上,想要超額完成他交代的每件事,這種感覺我并不喜歡。但我堅信,這樣做,我挖井的日子會更加好過,我們也會更快找到水。搖轆轤或是等阿里的時候,我們不發一語,聆聽著四周。
有蟋蟀喋喋不休、如出一轍的嘶嘶嗡鳴。在這纖細聲音之下深沉而含糊的呼嘯,是三十公里之外的伊斯坦布爾在喃喃低語。初來乍到時,我并未聽到這種呼嘯。其中還夾雜著其他的聲音:我們聽到烏鴉、燕子和無數不認識的鳥或大聲呼號,或哀求,或抱怨般發出的啁啾。接著我們聽到一輛從伊斯坦布爾開往歐洲的長長的貨運班列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以及士兵們在酷暑中持槍奔跑時唱著“高原,高原”的民歌。
有時我們四目相望。馬哈茂德師傅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渴望他更喜歡我,保護我。可每當眼神交匯時,我都會挪開自己的目光。
有時馬哈茂德師傅會說:“看,又一架飛機。”我們倆抬起頭,努力望去。飛機從耶希爾闊伊機場起飛,攀升兩分鐘后在我們上空轉向。就在此刻,阿里在下面喊道:“拉。”我們緩緩地搖著吱扭作響的轆轤,把含鐵、鎳(馬哈茂德師傅給我們看過鎳是什么)的小巖石塊拉上來,倒在手推車里。
每次拉桶上來,馬哈茂德師傅都會沖下面的阿里喊,告訴他不要填得太滿,不要碰大的巖石塊,檢查桶是否在吊鉤上掛好了。
推車倒土的是我。含鐵、鎳,有著奇怪紋理的巖石塊很快堆成了小山。這些巖石的顏色、硬度、密度與頭七八天我們挖出來堆在一旁的土截然不同,讓人感覺它們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土地主哈伊利先生又一次來的時候,馬哈茂德師傅告訴他,無論如何沒法加快進度,堅硬的巖石不會很快清除,不過他不打算在別處另辟新井。這里會找到水的。
紡織商哈伊利先生一直按照井的深度給馬哈茂德師傅付錢。找到水后,還會再支付一大筆,此外還有禮物和賞錢。這個支付規矩是數百年來挖井師傅和雇主之間約定俗成的。倘若選擇不易出水的地方,要拿到最后的獎賞會有風險,因此挖井師傅對選址會慎之又慎。或者,土地主選了一個缺水的角落,堅持“在這里挖”,挖井人照樣按每米收錢。有些挖井師傅會說“如果想讓我在那里挖,每米我要多收這么多錢”,以便找不到水時自己的利益得以有保障。有些師傅則在十米開外加價。
鑒于挖井師傅和土地主在找水方面利益一致,一起做出某個地方找不到水的結論亦屬常情。有些土地主獨斷專行,固執己見,堅持選擇找水難度大、條件差的地方(像是有很多巖石、沙土的干燥地方,淺色的土地等),挖井人也可以照樣干下去,因為可以按每米收費。倘若遇到巖石,降低了挖掘速度,也可以要求不按米而按天收費。有時是土地主判斷說,那個地方不會找到水了。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些挖井人感覺水就在附近、堅持己見,會要求再寬限幾天。我看,馬哈茂德師傅的情況就近于此。
第二天晚上,和馬哈茂德師傅一進鎮子,我就直奔飯館街,此時是晚上8:15,也就是四天前看到紅發女人弟弟那個時間的半小時前。我從紅發女人弟弟上次出來的解放飯店的窗戶向里張望。窗戶后面是一面半掩的紗簾。沒有看到任何熟人。為了確認,我打開門,在半空蕩的飯館里掃視,然而彌漫著拉克酒[10]味的飯館里既沒有熟悉的面孔也沒有紅色的頭發。
次日,巖石下出現了松軟的土壤。馬哈茂德師傅還沒來得及加快速度,傍晚時分又迎來新的巖石。那晚,我們坐在魯米利亞咖啡館悶悶不樂,沉默無語。忽然,我一言不發地離開座位,來到廣場,向公寓的窗戶看去。對面人行道旁矗立的杏樹使我無法一眼看到窗戶,于是我走到飯館街。從解放飯店半掩的紗簾向里張望,看到紅發女人和她的弟弟、母親以及其他四五個人坐在一處靠窗的桌子旁。
一時間我熱血沸騰,沒頭沒腦地走了進去。桌旁的人說說笑笑,沒人留意到我。他們面前擺著拉克酒杯和啤酒瓶。紅發女人抽著煙,聽著飯桌上的談笑。
一個服務生問:“你找人嗎?”
飯桌上的人一起轉過頭。從旁邊的一面大鏡子里,能夠看到所有的人。驀然間,我和紅發女人四目相對。她的臉上還是同樣憐愛的表情,這次還有一絲喜悅。她仔細地看著我,我也看著她。或許那表情是嘲笑。她的小手在桌子上迅速地移動。
我對服務生的問題無言以對。他說:“晚上六點以后,這里不允許對士兵開放。”
“我不是當兵的。”
“對十八歲以下的人也禁止開放。要是有你認識的人就坐下,沒有的話就抱歉了。”
“我們認識他,讓他坐吧。”紅發女人對服務生說。忽然間萬籟俱寂。她看著我,像看著一個認識多年、無比熟悉的人。她的目光是這么甜美、和善,我滿心幸福蕩漾,并且也充滿愛意地看著她。但是這次她卻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二話不說,立刻走了出去,回到魯米利亞咖啡館。
“你干嗎去了?”馬哈茂德師傅問,“每天晚上丟下我都去哪兒了?”
“師傅,新出現的巖石讓我心煩意亂。”我說,“沒完沒了可怎么辦?”
“相信你師傅。聽我的話,放寬心。我肯定能在那里找到水。”
從前父親總用玩笑和話語逗我開心、讓我思考,正因如此我才能夠發覺自己的智慧。然而,我并非總是相信他。馬哈茂德師傅的話卻總能令人感到安慰和信任。一時間,我也篤信,我們會找到水的。
12
接下來的三天,既望不穿巖石,我也再沒見到紅發女人。面對解放飯店里想把我掃地出門的服務生,她的挺身而出,憐愛的目光和嘲弄地微笑時展露出美麗線條的圓潤雙唇時常浮現在我眼前。她身材頎長,優雅,而且異常迷人。白天,馬哈茂德師傅和阿里輪流下井,用鎬一點一點敲擊巖石。一切都那樣緩慢,炎熱讓我們精疲力竭。不過,搖轆轤,拉巖石碎塊,裝車,卸車,這些對我來說已經不那么吃力。因為回憶紅發女人那透著好似相識般充滿愛和憐惜的目光對我來說足矣。我帶著很快就會找到水的信念繼續干活。
一天晚上,馬哈茂德師傅沒有去恩格然。我走到劇場帳篷,打算排隊買票。坐在售票處桌子后面的陌生男人打發我說:“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起初,我當此話是針對我的年齡。但即便是小鎮子里最下流的地方都有小孩子混進去,誰也不會說什么。況且,我夠得上十七歲了,大家都說我看起來更大。或許,門口男人的那句“這不是你來的地方”,是想說劇中的庸俗下流和粗制濫造不適合像我這樣城市出身、有教養的小少爺。為士兵表演的這些鄙俗、下流的鬧劇里是否也有紅發女人的參與?
回去的路上,我看著無邊無際的繁星,又一次想,我要成為一名作家。馬哈茂德師傅正看電視等我。那晚,他又問我去沒去劇場帳篷,我說沒有。不過,從他的眼睛里我知道他不相信。他的嘴角露出一絲鄙夷。
即使在白天的酷熱中一起搖轆轤時,同樣的表情也時常出現在馬哈茂德師傅臉上。那時,我就會愧疚地認為,自己無意中做錯了什么讓他失望了。我做錯了什么?或許是搖轆轤不夠賣力,沒有注意到滿桶上的掛鉤,或者別的什么。隨著找水無果,這種譴責、鄙夷甚至懷疑的目光習慣性地出現在馬哈茂德師傅臉上。那時,我既感覺到愧疚,又對他感到生氣。
父親絕不會像馬哈茂德師傅這樣關注我。我跟他從未能像跟馬哈茂德師傅這樣從早到晚守在一起。但父親從來沒有鄙視地注視過我。如果說我感覺罪惡,也是因為父親在獄中受苦。馬哈茂德師傅做了什么能喚起我如此的感覺?為什么我總想順從他,不斷討他歡心?有時我們面對面搖著轆轤,我試圖鼓起勇氣問自己這些問題,卻連這個都做不到。我的眼睛躲避著師傅,感覺到自己對他深深的怨氣。
跟師傅在一起最好的時光便是聽他講故事。就像那晚我們盯著電視上模糊的圖像時他講的那樣,在他看來,地表下層層疊疊。有些土層如此深厚龐大,挖井生手會以為堅硬的土層沒有盡頭。然而只要你堅持,就會遇到別的脈絡。這些土層可以比作人體的血管。正如血管通過血液為人類輸送營養一樣,龐大的地下脈絡也通過鐵、鋅、石灰石和其他東西為地球提供養分。其中也會有溪流、水道和大大小小的地下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