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紅發女人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4997字
- 2019-01-31 17:58:13
我們坐在帳篷邊聊天,談論著眼前不斷墜落的流星。在馬哈茂德師傅看來,每顆星星都代表一個生命。我們不妨想想,真主創造出布滿星辰的夏夜,那是有多少個人,多少個生命啊。因此,有時一顆星星劃落,馬哈茂德便憂心忡忡,做起禱告,仿佛他真的親眼見到有人死去。見我不以為然的樣子,他很惱火,立刻講個新的故事。為了不讓他生氣,是否就要相信他講的一切?多年后,當確定馬哈茂德師傅講的那些故事不可逃避地決定著我的命運時,我開始飽覽群書探究這些故事的根源。
師傅的故事很大一部分來自《古蘭經》。譬如其中一個:惡魔誘導人們作畫,勸告他們看著那些畫以喚起對逝者的回憶,最終使他們偏離正途拜倒在惡魔腳下。不過,馬哈茂德師傅講述這些被到處篡改的故事就好像從托缽僧那里或是咖啡館里聽來的,甚至如自己親身經歷般,忽而又過渡到無比現實的回憶。
有一次,他講自己如何進入一口拜占庭時期的五百年老井。馬哈茂德師傅把兩頁報紙如鴿子翅膀般展開,點燃兩邊、扔到井下,就為展示被大家視為充滿妖魔鬼怪的、被詛咒的不祥之井里其實只有積累的毒氣。熊熊燃燒的報紙緩緩下落,在沒有空氣的井底熄滅。我糾正說,不是空氣,是氧氣。師傅并未在意我孩子氣的自命不凡;相反,他卻講起上面趴著蜥蜴、蝎子,半磚半石的拜占庭井壁正是按照奧斯曼井的風格壘砌并使用了呼羅珊[5]砂漿。共和國和阿塔圖爾克時期之前伊斯坦布爾的老挖井師傅都是亞美尼亞人。
他懷念起事業繁盛的上世紀70年代,在位于薩勒耶爾、布于克戴萊和塔拉布亞山坡上的一夜屋居民區挖了不知多少井,培養出許許多多的徒弟,甚至還有同時挖兩三口井的時候。那個年代,大家都從安納托利亞[6]來到伊斯坦布爾,在海峽上面的山頂建起不通水、不通電、一無所有的一夜屋。三四個鄰居一起湊錢找馬哈茂德師傅挖井。那時,馬哈茂德師傅有一輛繪著鮮花水果的時髦馬車。他就像個監督投資的大老板,有時一天檢查三個不同社區的三口井,在每一處都會下井勞作,直到可以委托給徒弟,才又趕到另一處。
“倘若無法信任徒弟,你就沒法當挖井人,”他說,“師傅要確定在上面的徒弟能夠準確、及時并專注地做每件事,好忘掉他,全心投入自己的工作。信任徒弟要像信任自己的兒子,這樣的挖井人才能站得住腳。猜猜看,我師傅是誰?”
“誰?”我問,盡管知道答案。
馬哈茂德師傅知道我曉得謎底,因為他已經講了很多遍,即便如此還是說:“是我父親。”他用老師的口吻說道:“如果你希望成為好徒弟,就該像我兒子一樣。”
馬哈茂德師傅認為,師徒關系很像父子關系。每個師傅都承擔著如父親般愛護和教導徒弟的責任,因為今后他的事業會傳給徒弟。反過來,徒弟的任務則是學習師傅的本領,聽命于他。如果師徒之間感情淡漠或發生矛盾,這就像父子之間出現裂痕,兩個人就都完了,事業也會半途而廢。師傅很欣慰,因為我是個出身良好的乖孩子,無禮和違抗不會出現在我身上。
馬哈茂德師傅出生在錫瓦斯省的蘇謝赫里縣,十歲那年跟隨父母來到伊斯坦布爾,童年是在布于克戴萊后面自家蓋的一夜屋中度過的。他樂于說自己家境貧寒。他父親在布于克戴萊最后一片海濱宅邸做園丁,挖井則是晚些年給一個師傅幫忙時學會的,看到這活來錢,便賣了牲畜,把兒子馬哈茂德帶在身邊當徒弟。馬哈茂德師傅師從父親直到高中畢業。20世紀70年代,挖井行業在果菜園和一夜屋風生水起,服完兵役的馬哈茂德師傅為自己添置了一輛馬車,并在父親死后子承父業。二十年間,他挖了一百五十多口井。他和我父親一般大,四十三歲,卻一直單身。
他是否知道因為我父親的拋棄,我和母親才生活拮據?每次馬哈茂德師傅提起與窮困斗爭的童年,我都會這樣問自己。有時我甚至敏感地認為他在挖苦我,因為作為藥店的“小少爺”的我淪落到做挖井徒弟——也就是說,因為我是個有教養的孩子。
挖井開始一周后的一個晚上,馬哈茂德師傅給我講先知優素福和他兄弟們的故事。他們的父親葉爾孤白在幾個兒子當中最疼愛優素福,妒火中燒的幾個兄弟連哄帶騙把他丟到一口漆黑的井里。我聚精會神地聽著這一切。而腦海里記憶最深的是馬哈茂德師傅看著我的臉說:“沒錯,優素福是漂亮又很聰明。但一個父親對待兒子不應厚此薄彼。一個父親應該一碗水端平,”他補充道,“不公平的父親會讓自己的孩子失明。”
為什么說失明呢?這話從何說起?難道是為了強調優素福在井底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里?多少年來我反復問自己這個問題。這個故事為什么會令我不安,我又為什么生師傅的氣?
9
翌日,馬哈茂德師傅遇到了出乎意料堅硬的巖石,我們頭一次感到沮喪。師傅謹小慎微,生怕一不留神鎬頭碰到石頭上,速度也就大大放緩。
有時,阿里趁著在上面等待桶被填滿的工夫,倒在旁邊的草地上休息。而我的眼睛卻不曾從在下面賣力的師傅身上離開。酷暑難當,太陽炙烤著我的脖頸。
中午,土地主哈伊利先生來了,對井里出現巖石很不高興。驕陽下,他看著井底,抽了根煙,又返回伊斯坦布爾。我們切了他留下的西瓜,又把白奶酪和依然熱乎乎的面包當作午飯分著吃了。
那天挖得不多,馬哈茂德師傅也沒有在傍晚時分澆灌混凝土。他固執地干到太陽下山,疲憊、煩躁。阿里走后,我給他盛飯時,我們一句話也沒說。
哈伊利先生的那句“要是在我一開始指的那地方挖的話……”,隱含對馬哈茂德師傅的本領和洞察力的質疑。我想,正因如此師傅才會大為惱火。
“我們不去鎮上了。”馬哈茂德師傅吃完飯說。
天色已晚,他累了一天,這沒什么不對。我卻煩躁起來。一個星期以來,每晚走到車站廣場,邊想紅發女人邊溜達,帶著沒準她就在里面的想法看看那棟樓的窗戶,早已成為我難以割舍的需求。
“你去吧。”馬哈茂德師傅說,“給我買包馬爾泰派[7]。不怕黑吧?”
頭頂是萬里無云的晶瑩天空。我看著星星,向恩格然小鎮的燈光快速走去。到達墳地前,兩顆星星同時劃過,我內心一陣激動,仿佛要與紅發女人相會似的。
然而,我來到車站廣場,看到樓上的燈并沒有亮。我去戴眼鏡的煙草商那里給師傅買了香煙。不遠處的“太陽”露天電影院傳來追逐場面的聲音。我透過墻縫向院子里張望,試圖在坐著的人群中找到紅發女人和她的家人,但他們并不在那里。
鎮子外通向駐地的路口支起一頂帳篷,周圍掛著戲劇海報,上面寫著:
警世傳說劇場
小時候,厄赫拉姆爾宮后面的空地每到夏天便搭建起的游樂園邊上,有一年也支了這么一個劇場帳篷,不過沒堅持多久就關閉了。眼前的這個劇場大概也是如此。我在街上又消磨了會兒時間。直到電影散場,最后一個電視節目播完,大街上空無一人,廣場對面房間的窗戶仍舊漆黑一片。
我帶著罪惡感跑了回去。爬向通往墳地的山坡時,心如擂鼓。我感覺到柏樹上有只貓頭鷹正默默地注視著我。
或許紅發女人和她的家人已經離開恩格然。又或許他們還在鎮上,是我自亂陣腳,害怕馬哈茂德師傅責備才早早回來了而已。我干嗎這么忌憚他?
“你干嗎去了?我很好奇。”馬哈茂德師傅說。
小憩之后,他心情好轉,抓過我手里的煙盒,立刻點上一支。“鎮上有什么?”
“什么也沒有。”我說,“來了一個帳篷劇場。”
“那些下流的東西,我們來的時候就在了,”馬哈茂德師傅說,“他們為士兵跳肚皮舞,搔首弄姿。那些劇場和妓院沒什么兩樣。別說他們了!既然你去了鎮上,見到了人,今天晚上就由你來講故事吧,小少爺!”
師傅的提議讓我始料未及。他為什么還叫我“小少爺”?我開始搜索一個能令他不安的故事。如果說馬哈茂德師傅是有意用他的故事來教育我,那我也要用我的故事來困擾他。我腦子里也有關于失明的戲劇之類的東西。于是我開始給他講希臘國王俄狄浦斯的故事。我沒有讀過原本的故事,只是去年夏天,在德尼茲書店讀了故事的梗概,難以忘懷。
在一本名為《你的夢,你的人生》的選集里讀到的東西,猶如阿拉丁神燈里的精靈,在我腦海一隅等待了一年之久。此刻,我并不是以一種因為讀過梗概而道聽途說的口吻,而是帶著經歷過的一種回憶的力量來講這個故事:
俄狄浦斯,是希臘忒拜國王拉伊俄斯之子,王位繼承人。作為重要人物,俄狄浦斯還在娘胎時,其命運就被占卜,結果卻得到令人痛心的預言。說到這里,我頓了一下,像馬哈茂德師傅一樣看著電視屏幕上模糊的影子。
根據可怕的預言,王子俄狄浦斯未來將弒父娶母,登上王位。出于對預言的恐懼,俄狄浦斯剛一出生,父親拉伊俄斯就命人把他丟棄到荒野任其自滅。鄰國的一位侍女發現并拯救了樹叢間的嬰兒。難掩貴族氣質的俄狄浦斯在這個國家仍被當作繼承人培養,然而一天天長大的俄狄浦斯對這個國家卻有種陌生感。好奇的他找到占卜師預測自己的未來,卻得到同樣的答案:俄狄浦斯命里注定要弒父娶母。一心擺脫可怕命運的俄狄浦斯,立刻逃離了自己的國家。
無意間,俄狄浦斯來到自己真正的故鄉忒拜,過橋時因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一位老人爭執起來。此人正是他的親生父親國王拉伊俄斯。(在講述父子互不相識,大打出手的場景時,我極盡延展之能事,就像講述許多土耳其電影里的類似情節。)
兩人展開一場混戰,最終俄狄浦斯更勝一籌,犀利地一劍刺死了他的父親。“當然,他不知道殺死的是自己的父親。”我看著馬哈茂德師傅說。
師傅眉頭緊蹙,不像在聽故事,倒像是得了個壞消息般難過。
誰也沒有目睹俄狄浦斯殺死自己的父親,因此在忒拜沒人指責他。(聽這種故事時我都會想,犯下弒父這樣的滔天罪行卻未被抓是怎么一回事。)不僅如此,長著女人頭面、獅子軀干、巨大翅膀的怪獸禍害于此,當俄狄浦斯破解了它那無人能解的謎題后,人們把他視為英雄,并擁他為新的忒拜國王。這樣一來,俄狄浦斯娶了皇后,也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而她并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兒子。
最后一句我幾乎是喃喃自語般草草帶過,仿佛不想被別人聽去似的。“俄狄浦斯娶了他的母親。”我重復了一遍。為了不讓馬哈茂德師傅認為這些駭人聽聞的故事是我的杜撰,便補充道:“他們有四個孩子。其實這個故事我是在一本書里看到的。”
我看著師傅紅色的煙頭繼續說:“多年之后的一天,俄狄浦斯與妻兒們幸福生活的這座城市鬧了瘟疫。民眾深受其害,惶恐度日,便派一個使者,詢問神諭。神說:‘若想擺脫瘟疫,須找出殺害老國王的兇手并驅趕之。那時,瘟疫便會終結。’”
俄狄浦斯即刻命人追拿真兇。他并不知道,在橋上爭執間殺死的那個老者就是自己的生父,老忒拜國王。因此,追查中俄狄浦斯身先士卒。隨著調查一步步深入,他逐漸意識到害死父親的正是他自己。更糟糕的是,他發現妻子竟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說到這里我停住了。夜里馬哈茂德師傅給我講宗教故事時,每到最該引以為戒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師傅的神態讓我感受到一種震懾,似乎在說“看,這就是你的結局”。而我正模仿他,對于我該戒懼什么卻不得而知。因此,我帶著對俄狄浦斯的惋惜之情,近乎柔和地講完故事的結局:
“當俄狄浦斯得知自己與母親同床共枕,便親手弄瞎自己,”我說,“之后,他離開那座城市去了另一個世界。”
“也就是說,真主的預言應驗了。”馬哈茂德師傅說,“誰都無法逃脫命運。”
馬哈茂德師傅一語道破命運的玄機,使我心頭一震。我想忘掉命運之說。
“是的,俄狄浦斯懲罰了自己,瘟疫結束,整個城市得救了。”
“你為什么給我講這個故事?”
“不知道。”我說,內心有一種罪惡感。
“小少爺,我不喜歡你的故事,”馬哈茂德師傅說,“你看的是什么書?”
“一本關于夢的書。”
我明白,馬哈茂德師傅再也不會對我說,“你來講個故事吧”。
10
我和馬哈茂德師傅晚上在鎮子的活動是有順序的:先去戴眼鏡的煙草商或是總開著電視的雜貨鋪那里給師傅買煙,然后光顧還在營業的五金店或是木匠鋪。和薩姆松[8]木匠混熟的馬哈茂德師傅,有時會坐在他家門口的椅子上抽一支。這時,我會趁師傅不注意,走到車站廣場看一眼紅發女人家的窗戶再溜回來。有時,木匠鋪打烊了,師傅會說:“走,我請你到那里喝杯茶。”正對廣場的街上坐落著魯米利亞咖啡館,我們在兩扇門前的一張空桌子旁坐下。從這里能看到廣場,但看不到紅發女人住的那棟樓。偶爾我會借故離開,一直走到能看見那棟樓的窗戶,看到燈沒亮再折回去。
坐在魯米利亞咖啡館門口的桌旁喝茶的半小時里,馬哈茂德師傅必定會對當天挖到的地方和我們的工作簡單評論一番。“巖石很硬,不過別擔心,我會擺平的。”第一個晚上他這樣說。“徒弟要學會信任師傅!”第二個晚上,看到我焦躁的樣子他如是說。“要是有政變之前用的那種炸藥,我們的活就容易得多,”這是第三個晚上,“軍隊不允許。”
還有一晚,他像個和藹的父親帶我去了太陽電影院,跟孩子們一起從墻角的裂縫看電影。等我們返回帳篷,他說:“一周后我就能找到水,明天你給你母親打個電話,讓她別擔心。”
然而巖石并沒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