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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喪家之犬

  • 乾道坤道
  • 趙德發
  • 16184字
  • 2019-01-21 14:21:34

石高靜:“太上,弟子有許多事不明白,請您開示?!?

老子:“啥事不明白?講吧?!?

石高靜:“和我家族作對的那個魔鬼,讓我的爺爺、我的父親都早早死去,現在又讓我發病的那個魔鬼,它到底來自哪里?”

老子:“我首先要給你糾錯,你不該叫它魔鬼。”

石高靜:“不叫它魔鬼,叫它什么?”

老子:“名可名,非常名?!?

石高靜:“你不是善于‘強之為名’嗎?”

老子:“強之為名的話,就叫它為DNA吧。”

石高靜:“哈哈,太上你真是開玩笑。那是科學家早已給它起的名字,我們天天叫呢。”

老子:“你天天叫,為什么還要另起一個名字?”

石高靜:“太上請您不要偷換概念。我說的魔鬼,不是指那些正常的DNA,而是錯誤的、在我身體內作惡的DNA!”

老子:“大道之中,無所謂善,無所謂惡?!?

石高靜:“對,你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話?!?

老子:“其實,天地也是芻狗?!?

石高靜:“那是誰的芻狗?”

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

石高靜:“對,是‘道’,你也叫它‘大’。你還起過另外一個名字,叫作‘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老子:“那僅僅是個比方?!?

石高靜:“‘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也是你說的。那么這個門,就像天下所有雌性動物身上都有的那個生殖之門,是怎樣把天地當作芻狗的呢?”

老子:“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石高靜:“橐籥呀?風箱呀?你好像是用它形容天地間的特性……”

老子:“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

石高靜:“我明白了。像橐籥那樣運行,是宇宙的一個特性。我們這個宇宙,恰似一個奇大無比的風箱。大約發生于一百四十億年前的那次大爆炸,可能就是大風箱最近一次出氣的肇始。這一出氣不要緊,搞得宇宙塵埃紛紛揚揚,于是就有了星系團、星系、恒星、行星、生物、人類……包括我,我的身體,我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細胞內的每一個染色體,每一個染色體內的DNA,每一串DNA里的30億個堿基對……”

老子:“你還算看得明白?!?

石高靜:“這些宇宙塵埃,其實都是大大小小的風箱,都在呼吸、收放。像我,不就是一個一百八十斤的風箱嗎?整天呼嗒呼嗒喘氣。那天在希夷臺犯了病,呼嗒得特別急促?!?

老子:“哈哈,明白了自己也是一架風箱,算是一次小小的開悟?!?

石高靜:“可我不明白,我的DNA里為什么會有那么小小的一組,讓這架風箱不能長久地呼嗒,很可能不到五十歲就戛然而止?”

老子:“天機不可泄漏?!?

石高靜:“太上你別拿這話搪塞我?!蹦阋欢ㄒ卮?,“讓我得冠心病的那一小段DNA,讓別人患上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疾病的DNA,為什么要出現在人類的遺傳基因里?”

老子:“替天行道?!?

石高靜:“這話嚇煞我也!也氣煞我也!你的意思是說,我得這個病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老子:“你領會錯了。你不應該用‘懲罰’一詞,因為這樣一來,又與善惡聯系在一起了?!?

石高靜:“那你說的替天行道是什么意思?”

老子:“是體現天地精神和宇宙規則?!?

石高靜:“天地精神?宇宙規則?”

老子:“對,也就是我說的道。”

石高靜:“具體到我的身上,它是怎么體現的?”

老子:“讓你生,讓你死。”

石高靜:“有生就有死,這是大道的基本含義之一,也是宇宙的橐籥特性——有放有收嘛。這個大道理,我很明白。可是,具體到我身上,我不想早早死去呵!”

老子:“不想早早死去,是有辦法的……你不是做了多年的基因測序嗎?不是想從那個途徑找到辦法嗎?”

石高靜:“那個途徑,目前還沒有什么好辦法。是的,現在有了所謂的基因療法,科學家們正在采用各種辦法,試圖修復那些致病的基因。然而,就家庭性高脂血癥所導致的冠心病而言,現在連致病基因所在的位置都沒找出來,更何談對那些基因的修復?我今年四十八歲,已經開始發病,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太上,你快告訴我怎么辦!”

老子:“我已經告訴你了。”

石高靜:“你什么時候告訴我的?”

老子:“我騎著青牛過函谷關的時候。”

石高靜:“哦,還在那五千言里面呀?是哪一章哪幾句?我怎么一時記不起來?你快提醒我一下吧!”

老子:“……”

一陣恍惚,一段對話。石高靜不知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在入定的狀態之中。他只記得,對話的時候,太上是在他的對面懸空坐著,白發似雪,笑微微的,還不時揮動一下手中的拂塵。他醒來睜眼看看,自己正躺在病房里,腦袋上方正掛著一個藥水瓶子。

“師父?!笔锹段鞯慕新?,露西從另一張床邊探身過來問,“師父你好一些了嗎?”那雙藍眼睛里滿含關切。石高靜微微點頭,露西舒一口氣,坐回去抱拳仰臉道:“哦,神仙保佑……”

石高靜抬起左手腕看看,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十二分,子時。他想,這本來是修煉的最佳時刻,我應該在蒲團上安安靜靜地坐著的,現在卻躺在了印州市人民醫院心血管內科病房。唉……他摸摸自己的胸口,長嘆了一聲。他感覺到,那只揪他心臟的看不見的大手雖然已經隱去,那些痛感、悶感雖然已經消失,但他知道那兒并不清凈。他似乎看見,纏繞在他心臟上形如皇冠一樣的動脈——給心臟供血的黃金通道,現在卻成了破爛城市里年久失修的排水管子。管壁上糊滿了稀粥樣的東西,管腔變窄,讓他的血在管子里放慢流速,在一堆堆粥樣的障礙物旁邊打著旋兒,纏纏綿綿。于是,更多的甘油三酯和脂蛋白在這里滯留下來,進一步增加著粥樣物質,縮小著血管口徑……

家族性高脂血癥導致的冠心病。他知道,醫生當年給他父親所做的結論,現在又寫在了他的病歷本上。驗證著那一小段DNA在他身上作祟的嚴重后果。這些年來,他曾去醫院檢查過幾次身體,每次的結果都是血脂過高。他想,這真是奇怪了,我長年吃素,哪有多少可以轉化為油脂的東西?他甚至懷疑,那一小段DNA說不定有特異功能,讓他的身體有了這樣的機制:讓清水變成油。他看過一則報道,說國內有人一直在搞水變油的研究項目,有的人經歷了無數次失敗也還是繼續試驗,有人甚至成了瘋子、騙子。他想,這些家伙怎么不找我呀?你們把我的身體機制研究透了,你的項目就搞成啦???!

這些年來,他也堅信能夠通過修煉改變自己的命運。師父當年就向他講有首古詩說:“天道悠且長,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幾時,奄若風吹燭。”要想讓自己的生命之燭長久燃燒下去,而不是讓風早早吹滅,那就要好好修煉。后來,石高靜還讀過介紹當代大學者錢穆經歷的一篇文章。那文章講,錢先生家中本來“三世不壽”:祖父只活了三十七歲,父親終年四十一歲,他的哥哥年方不惑即病亡。這在錢穆內心投下了深重的陰影。錢穆本人早先也體弱多病,他讀陸游晚年詩作,深羨放翁長壽;他讀《錢大昕年譜》,知譜主中年時體質極差,后來轉健得高壽而治學有成,于是突然感悟:“人生不壽,乃一大罪惡”。從此他非常注重起居規律和體育鍛煉,千方百計想掙脫命運的“劫數”。他二十余歲時迷戀靜坐,有時能達到“無我無他、離形去知”的境界。當然,他還有洗冷水浴、郊游、爬山等多種愛好。結果,他真的成了長壽之人,雖然生逢亂世,流徙動蕩,長年索居,后半生還孤懸海外,卻活到九十六歲,先后著書七十五部,累計一千六百萬言,成為一位當代罕見的國學大師。石高靜想,錢先生的長壽,就是修煉能夠改變遺傳基因的有力證明。他三世不壽,我也可能是三世不壽;他能通過修煉實現了長生的目的,那么我也會實現的。于是,他按照南宗經典《悟真篇》里講的,按照師父教的,一天天、一年年地修煉下去。白雪黃芽,龍爭虎斗,玉鼎湯煎,金爐火熾……其中的曲折、甘苦真是一言難盡!總指望,“壺內旋添延命酒,鼎中收取返魂漿”,沒承想,今天下午在希夷臺下,自己竟然發病倒下了!要不是露西急忙招呼船工老闞過來,把他送到岸邊叫來救護車,我說不定要永遠和師父、師兄在一起了。

石高靜看著高高吊起的藥瓶,看著一滴一滴正往他身體里澆灌的尿黃色藥液,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恥辱:身為一個修道者、傳道者,在海外經常向洋徒弟們講“人人自有長生藥”,認真修煉就能長生久視??涩F在,自己竟然把這些藥水當作“返魂漿”了!

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這二十年的修煉并不能給我一杯“延命酒”,讓我逃脫三世不壽的劫數?太上呵,你快向我解釋個明白!

他又記起了剛才在夢中與太上的對話。他想起,自己對太上有許多不恭之辭。太上呢,說話也好像過于隨意。看來,這到底是南柯一夢,不必認真的。然而太上說,長生之術就在他的《道德經》里,這話是對的,應該好好記住。

二十年前,石高靜在瓊頂山上暫住時,師父極其認真地告訴他,一定要把《道德經》和《悟真篇》這兩部經書背下,而且要天天琢磨。《道德經》雖然不言藥,不言丹,但那是修行大法,所有的秘訣、絕活都深藏其中,就看你能不能悟出來?!段蛘嫫纺?,則是紫陽真人以《道德經》為依據,對金丹法門的闡述。石高靜記得,他完整地背下這兩部經書,只用了兩個星期。此后,他每天都背一遍,《道德經》用十六分鐘,《悟真篇》用二十四分鐘。一開始是有口無心,后來是心口并用,邊背誦邊琢磨,就不斷有心得收獲。

那么,《道德經》里,到底還有哪些內容是我沒有理解,沒有在修煉中認真遵循的呢?

石高靜正思考著,露西說話了:“師父,對不起,我這次來中國,給你添麻煩了?!笔哽o此刻已經消滅了火氣,說:“露西,這不怪你,我在山上不該對你發脾氣,請原諒?!甭段鲉枺骸澳阏f壞了你的大事,那是什么大事呢?”石高靜說:“那件大事就是遵照我師兄的囑托,振興南宗祖庭??墒牵畢s不讓我擔任住持,另任命了一個缺乏正信正行的道士,一個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者?!甭段髡f:“我看出來了,他們對你有誤解,你不被信任。師父,與其在這里遭受排擠,咱們不如回美國去。”石高靜驚訝地看著露西:“回美國?你瞧瞧,南宗祖師傳承了八百年的龍頭簪子正插在我的頭上,我怎么能回美國呢?我必須留在中國,而且必須留在瓊頂山!”

說到這里,他心跳加劇,呼吸變急。露西看見他這樣子,急忙半跪在師父的病床前說:“師父你別生氣,你別激動,我把我的建議收回好不好?”

歇息良久,石高靜才平靜下來。此時他又覺得內急,想起身如廁又覺得麻煩,便憋著不動。然而,膀胱越來越漲,讓他難以堅持。

臭皮囊。臭皮囊套著臭皮囊。真讓人厭惡,真讓人沮喪。

他到底還是屈服于臭皮囊,掙扎著坐起。露西急忙伸手相扶,問他要干什么。石高靜告訴她自己要去衛生間,露西就將藥瓶取下,一手舉著它,一手扶著師父,走出門去。

走廊里有一些人或坐或站,都好奇地看著他倆。到了男廁所門口,露西繼續扶持著師父往里走,石高靜制止了她。他接過藥瓶,用一只手高舉著走了進去。站在便池時石高靜想:我這樣子,真叫一個狼狽呀。

他們返回時,迎面走來一個皮膚保養得很好、端莊漂亮的中年女醫生。女醫生看了看他,問他是不是石院長,石高靜點頭稱是。女醫生自我介紹說,她是米珍。石高靜馬上明白,這是祁高篤的妻子,這家醫院的產科主任。他早就聽說,當年祁高篤還了俗,有一天陪母親到這里看病,在走廊上遇見一個年輕女醫生,驚為天人,以后使盡各種手段追求,終于讓她成了自己的媳婦。他說:“原來是弟妹呀,我犯了心臟病,讓你見笑啦?!泵渍湔f:“誰還沒有個病。我聽高篤說,石院長從美國回來了,正想抽空到山上拜訪,沒想到剛才我到這邊看一下住院的熟人,恰巧碰上你了?!?

來到屋里,米珍讓石高靜躺下,摸了摸石高靜的脈搏,走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她說看過病歷了,石高靜是初發型心絞痛,由供血不足引起,但還不是心肌梗死,問題不大。她坐下來安慰石高靜,讓他不要擔心,現在醫療技術先進了,可以解決好多問題,冠狀動脈如果真是堵塞嚴重,安上支架就解決問題了。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講支架的安法與好處。

石高靜想,這個米珍,也是一個科學主義者呵。心血管支架技術是一個醫學創舉,可那個辦法治標不治本,雖然能把阻塞部位撐開,但如果降不下血脂,別的地方還可能堵上。于是,他聽得就有些敷衍,只是偶爾嗯上一聲。他注意到,米珍說話的時候眼神凜然,眉宇間有一股殺氣。心想,一個女人家,從哪里來的這股殺氣?

可能看出石高靜的敷衍,米珍轉過臉用英語對露西說:“我聽我先生說了,你是石院長的徒弟。石院長得了病,你要好好照顧他。有需要幫助的,你可以到三樓產科找我?!甭段鼽c點頭。石高靜睜開眼睛說:“米大夫,露西照顧我,有好多不便之處,能麻煩你給我找個男性護工嗎?”米珍看看他,又看看露西,說:“這樣吧,我讓高篤給你派一個。”石高靜說:“就別麻煩他了吧?”米珍說:“這有什么麻煩的?竹馬集團有的是人!”她掏出手機給祁高篤打電話,說石院長病了,讓他馬上帶一個男性員工過來。

祁高篤很快到了,身后還跟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祁高篤說:“師兄,這是怎么搞的?你怎么會突然到了這里?”石高靜苦笑一下:“乍回印州,水土不服呀。”祁高篤說:“我想起來了,你當年和我說過,你家幾代人都有心臟病,看來你也繼承了?!笔哽o說:“是呵,我修煉了這么多年,還是沒有逃脫。”祁高篤說:“會逃脫的。瓊頂山地氣好,你修上幾年,肯定百病皆無?!笔哽o說:“在老盧手下常住,修煉效果難說。”祁高篤不解:“怎么會在他手下?”石高靜就向他講了市宗教局的決定。祁高篤聽了,將拳頭猛一敲大腿:“怎么會這樣?!”石高靜說:“咳,福禍無門,唯人自招。我要是不帶露西回來,要是回來后不聽從你的意見,直接帶露西上山,也許不會遭人詬病,有這結果?!逼罡吆V說:“不,問題不在你帶不帶露西,肯定是老盧巴結上了有關領導,才撈到這頂住持帽子的。我聽說,他在家里專門布置了神堂,早晚上香祈禱,讓天官保佑市政府秘書長官運亨通?!笔哽o說:“噢,原來人家做了功德。我本來是把回瓊頂山當作回家的,現在卻成了喪家之犬。”祁高篤說:“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師兄,你在美國不是辦了道院嗎?既然這里容不下你,你還不如回去?!笔哽o說:“哦,露西讓我走,你也讓我走?我能辜負師兄的臨終囑托,一走了之?不行,我堅決不走。我養好病,就帶露西去簡寥觀??!”祁高篤笑道:“好,好,你有志氣,我服你了!”

坐了一會兒,米珍對祁高篤說,別讓石院長累著,咱們走吧。祁高篤就把一直站在門邊的小伙子叫過來,向石高靜介紹說,他叫闞敢,是逸仙宮大酒店的保安,讓他在這里全天候伺候石院長。石高靜對闞敢說:“小闞,麻煩你啦?!毙£R向他弓一下腰說:“為領導服務,是我的光榮。”石高靜搖頭笑道:“我是哪門子領導?”他指著小闞對露西說:“我已經有了護理人員,露西你可以走了?!甭段髡又劬φf:“走?師父讓我去哪里?”石高靜說:“你到中國的其他地方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回來跟我到瓊頂山修煉?!甭段飨肓讼胝f:“好吧。我要去上海、南京,也可能還有別的地方。我找個地方住一夜,明天去山上拿了箱子就走。但愿我回來的時候,師父還和從前一樣健康?!?

聽她這么說,祁高篤讓露西先到逸仙宮酒店里住下。米珍把這話翻譯給露西聽,露西卻搖頭道:“不,你先生開的酒店太色情了?!泵渍浯缶?,拿眼瞪著祁高篤說:“露西說逸仙宮太色情了,你真行呵,連她都體驗過啦?”祁高篤咧咧嘴說:“她胡說八道,她知道什么呀。”他說,如果露西不愿在逸仙宮住,他可以把她送到另一家涉外酒店。石高靜說:“好的,拜托你啦?!彼堰@個意思講給露西聽,露西就跟著祁高篤和米珍走了。

小闞送走他們,坐到了石高靜對面。石高靜與他攀談,得知他是瓊頂山丹灶村的,在玄溪水庫開船的老闞是他父親,他高中畢業后到逸仙宮酒店當保安,已經干了兩年。

十點多鐘,輸液結束,石高靜說關燈睡覺,小闞就到另一張床上躺下了。沒過多久,他就吱吱磨牙,磨了一陣說道:“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石高靜的心臟撲騰騰急跳起來。側臉看看,小闞說完這話并沒動彈,依舊磨牙,原來他是在說夢話。

次日早晨,小闞去醫院食堂買來早飯,和石高靜一起吃時,說:“石道長,我看電視上那些道士都會武當拳法,你也會吧?”石高靜說:“我不會,我只會打太極拳?!毙£R搖頭道:“太極拳不管用。那是用來摸魚的。”他一邊說,一邊抬起兩手比畫。石高靜笑了起來:“摸魚?你倒是說得很形象。你學武當拳干啥?”小闞詭秘地一笑:“保密。”

石高靜想起小闞夜間說的夢話,就問:“小闞,你知道老子嗎?”小闞說:“知道一點。你是從美國回來的,和祁總是師兄弟?!笔哽o聽了這話哭笑不得:“打??!我怎么敢自稱老子?我是說,你知不知道寫《道德經》的那個老子?”小闞這才明白過來,撓了撓后腦勺說:“念高中的時候,聽老師講過他?!笔哽o說:“老子說過一句話,你該記住,‘強梁者不得其死’?!毙£R問:“什么意思?”石高靜說:“他說,凡是仗勢欺人的,靠武力侵害他人的,都不得好死。”小闞咧著厚嘴唇笑了:“我又不仗勢欺人?!笔哽o說:“你不是想學拳法嗎?我猜你是為了打人。你要知道,武當拳不是用來打人的,是用來修煉,用來強身健體的。”小闞吁出一口氣:“那我就不學了?!笔哽o問:“小闞你有仇人?”小闞說:“當然有啦。”石高靜說:“能告訴我他是誰嗎?”小闞沉默片刻,突然一笑:“他是闞敢?!笔哽o驚愕地問:“你把自己當作仇人?”小闞說:“是?!笔哽o問他為何這么講,小闞說:“我恨死自己啦!”說罷,他大口喝粥,再不吭聲。

主治醫生帶著兩個護士進來查房,護士還用小車推著一臺心電圖機。醫生用聽診器放在石高靜的胸膛上聽了聽,又給他做了心電圖。石高靜問:“大夫,好了吧?”大夫一邊看一邊搖頭:“還沒有,你就安心住幾天吧?!?

醫生、護士走后,石高靜扯過被子蒙住腦袋,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他想起了當年師父在杭州被人測出的“平”,想起了在美國為師兄測出的“平”與“曲”,還想起了自己向道友做出的承諾:等到自己修煉成功,回去表演給他們看。而現在,自己的心臟出現了問題,說不定心電圖很快就會顯示出意味著死亡的直線,要讓它出現師父、師兄修煉出的那樣的奇跡談何容易!

一種難以承受的挫敗感,像這床散發著來蘇藥水味道的被子一樣嚴嚴實實地覆蓋了他。

有人敲門。石高靜扯開被子去看,突然像見了鬼:那門慢慢打開一條縫,一張大白臉探了進來。

是盧美人。

“師弟。”盧美人提著一箱牛奶走進來,后面跟了一個長著馬臉、留一綹黃胡子的中年乾道。

盧美人笑著說:“師弟,聽說你病了,我們來看看你?!?

石高靜強壓住心中的厭惡,坐起身說:“謝謝啦。”

盧美人說:“師弟,你有病應該早告訴我的。我今天去簡寥觀上任,沒見你在那兒,打電話問過老四,才知道你住進了醫院。”

石高靜注意到,盧美人今天竟然是全真道士的裝束,混元巾、發髻、簪子、十方鞋,一樣也不少。然而,他帽檐下面的頭發卻是向下長的短發。他冷笑道:“老盧,弄一團假發頂著,何苦呢?”

盧美人摸摸鬢邊,尷尬地笑了笑:“去住持全真道場,總得換換行頭吧。”他指著那個乾道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邴道長,是我從江北引進的人才。他術數方面特別厲害,最精通《奇門遁甲》,堪稱當代姜子牙?!?

邴道長向石高靜拱拱手,說一聲“石爺好”,臉上帶了陰黠與傲慢。

石高靜見來者不善,也向他拱拱手:“邴爺有這功夫,有空請小試牛刀,讓我開開眼界好吧?”

邴道長抬手捋著胡子說:“現在就可以試試嘛。不過……”他捋了幾捋胡子,欲言又止,“唉,還是算了吧。”

石高靜盯著他道:“怕我承受能力不夠,聽了之后一命嗚呼?我不怕,講吧?!?

邴道長點點頭:“好,恭敬不如從命啦。”他停了一下,拈著胡須說,“石爺你知道,這世上的每個人都生活在時間、空間之中,而時空交錯,就給人帶來了各種機遇,或兇或吉。那么,逢兇化吉則是奇門之絕技……”

石高靜說:“這個我懂。你說,我現在所處的時空點,是兇是吉?”

邴道長說:“我給你定局排盤……請報上四柱。”

石高靜就講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邴道長掐弄手指,口中念念有詞,然后吧嗒幾下嘴說道:“石爺,你是六乙加辛,很不妙呵?!?

石高靜笑道:“我早知道不妙,不然怎么會在這里躺著?說吧,怎么破解?”

邴道長一笑,念出四句話來:“六乙若加辛,金木不相親。龍神也須遁,樂逸不求嗔。”

石高靜說:“請解?!?

邴道長說:“這一局,叫作‘六乙加辛龍逃走’。主要的意思是,龍虎爭斗,大兇。青龍逃走,便可化兇為吉,得到安逸快樂?!?

石高靜突然明白過來:邴道長是說,石高靜屬龍,老盧屬虎,龍虎相斗,龍該逃走。這個黃胡子老道,其實就是讓我走嘛!這哪里是奇門一局,分明是老盧為我設的騙局嘛!他指著盧美人冷笑道:“老盧呀老盧,你真是機關算盡!你想攆我走?沒門兒!我一出院就去簡寥觀住著,和你這只白虎做伴兒!”

盧美人苦笑著說:“歡迎,歡迎。”說罷就和邴道長走了。邴道長走在后面,把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石高靜的心臟又被看不見的針深深刺痛。他手捂心區,頭抵膝蓋,坐在那兒微微發抖。小闞進來發現了這個情況,急忙去喊醫生。醫生過來看看,吩咐護士拿一劑針藥打上,才讓石高靜緩過氣來,恢復常態。

小闞說:“看你讓他們氣得。以后我把住門,除了祁總和米主任,誰也不讓進來!”

祁高篤和米珍中午又過來看他,還提來一個飯盒。石高靜感激地說:“謝謝,我給你們增麻煩了?!泵渍湔f:“石院長你千萬別客氣,高篤雖然早已還俗,但你們曾經是師兄弟,照顧你難道不應該?”說著去把飯盒打開,讓石高靜嘗嘗她做的銀耳蓮子羹。石高靜拿過湯匙,舀一口嘗嘗,味道果然不錯,又向米珍道謝。

祁高篤向石高靜夸起了媳婦,說她下廚房是一把好手,上手術臺更是一把好手。孕婦上了手術臺,她開膛破肚,如探囊取物般,一會兒就抱出一個娃娃。五年前,她曾經在一天之內親手抱出十個,而且都是單胞胎,這個紀錄在印州至今無人打破。

石高靜聽得發呆。他想,怪不得米珍眼神凜然,眉宇間有一股殺氣,原來是她整天玩刀子玩出來的。他問:“米大夫,你們接的孕婦剖腹產的占多大比例?”

米珍說:“接近一半吧。剖腹產利索,不到一個小時就完了?!?

石高靜立即搖頭:“不妥,不妥。弟妹,恕我直言,你趕快糾正這種做法,能順產的就順產,實在不行再動刀子?!?

米珍說:“順產時間太長,有的產婦在產床上叫喚兩天兩夜,孩子還不露頭,煩死了!這種痛苦,孕婦也怕得很,不少人主動要求剖腹。”

石高靜說:“不管是你的主張,還是孕婦的要求,過多地搞剖腹產就是不好。高篤也是學過道的,他應該向你講過吧?‘道法自然’,無論是宇宙大道還是人間大道,都應該順其自然。凡是違反自然的做法,都會帶來不良后果。我看過一篇美國醫生寫的論文,說經過觀察發現:剖腹產的嬰兒,有一些出現感覺失調問題,輕則精細動作不協調,注意力不集中,情緒不穩,對溫度不敏感;重則沒有距離感和空間感,無法控制四肢力量,不知輕重。為什么會這樣?因為胎兒出生時需要在產道經過正常的擠壓和溫度等刺激,有助于大腦發育,促使嬰兒對空間、距離、溫度等產生一定認識。剖腹產的嬰兒沒有受到這些刺激,感覺統合功能容易出現失調……”

米珍聽著聽著,臉上出現不安神情。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對不起,我接班的時間到了,咱們有空再聊好吧?”說罷起身走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石高靜小聲說:“老四,你媳婦讓我給氣走了。”

祁高篤說:“師兄說得很有道理。米珍也不是不明白,她私下里跟我說過,覺得產科剖肚子剖得太多。但是要讓剖腹產率降下來,還真有點難度?!?

石高靜問:“為什么?”

祁高篤說:“剖腹產收入高呀。順產花費才一千多塊,剖腹產要四千多,所以醫院鼓勵產科多搞剖腹產,獎金大大的有。米珍之所以當上產科主任,主要是憑了她那把手術刀,憑了她所創造的一天抱出十個娃娃的奇跡。你讓她把刀子收起來,那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嗎?”

石高靜說:“我知道,剖腹產目前在全中國大行其道,這不是一個醫生、一家醫院就能扭轉得了的。可是,這是關系到千萬孕婦生命的大事,是關系到中華民族子孫后代健康的大事,咱們不能麻木不仁!”

祁高篤說:“是的,是的。我回家再勸勸米珍。反正我們也不缺錢,掙那么多獎金干什么呀?!?

第二天上午,阿暖來了。她說,她到車站送沈嗣潔,順便來看望師叔。石高靜問,沈嗣潔要去哪里,阿暖說,她不想在瓊頂山住了,要到別處去。石高靜明白,沈嗣潔送走了師父,不愿在盧美人手下憋屈,才另尋安身之地的。但她為何臨走時不來看望一下我呢?我是她的師叔呀。難道,她不知道我在這里住院?他想問問阿暖,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阿暖看看病房里只有石高靜和小闞,就問露西去了哪里。石高靜說,她旅游去了。他見阿暖瘦了一圈,精神萎靡,就安慰她節哀順變,保重身體。阿暖點頭答應。他問阿暖那個邴道長是何時上山的。阿暖說,昨天晚上剛被盧道長帶上山,這個邴道長很厲害,他自己講,他差一點就是個帝王命,只怪他母親生他的時候體弱無力,讓他晚生了一個時辰,不然他能當上國家主席。他還說,雖然沒當上國家主席,他也不是凡俗之輩,出家二十年來已經走遍全國的名山大川,會過無數的高人奇士,讀爛了許多的丹書玉笈。他說,他略施小技,就能讓簡寥觀香火變旺,財源廣進。

石高靜冷笑道:“可不得了,簡寥觀有了財神爺了?!?

坐了一會兒,阿暖起身告辭,臨出門時說:“師叔你好好養病,出了院再到山上住,我好好伺候你。”石高靜感動地說:“好孩子,謝謝你?!?

這天下午,露西打電話給石高靜,說她正在上海城隍廟里。石高靜說:“好呵,你拜拜上海的城隍老爺,品嘗一下那里的小吃,好好感受一下中國文化。”露西說:“師父對不起,這里好吃的東西太多了,我每一種都想吃,吃得肚子好大好大,像個孕婦,拜城隍老爺都彎不下腰了?!笔哽o讓她逗得哈哈大笑:“露西你真貪心呵,回來后我要罰你跪香,就是在紫陽真人像前跪上幾個小時。”露西說:“跪就跪吧,反正我要嘗夠這些美味?!彼龁枎煾干眢w怎樣了,石高靜說:“沒事,馬上就好了,你不用惦記?!甭段髡f:“那我就放心了,我明天要去看東方明珠,游完上海,再去蘇州?!笔哽o囑咐她注意安全。露西說:“明白,請師父放心?!?

以后的幾天,再沒有人過來,病房里十分清靜。石高靜不去想那些煩惱事兒,白天輸液的時候默誦經書,夜間則長時間打坐修煉。

然而,他修煉的時候往往被小闞的磨牙聲和夢話所干擾。小闞磨牙千篇一律,夢話則有多個版本?!皻⒘怂?,是出現次數最多的,別的則有“我不怕你”“我收拾了你”“狗日的你等著”“我日你媽”,等等。石高靜想,這小伙子一定是在恨著誰,那天說把自己當仇人,肯定不是真話。

有一天夜間,小闞沒再說那些狠話,柔聲叫道:“Yan Hong,Yan Hong……”石高靜想,小闞叫的這個Yan Hong,肯定是個女孩的名字。那么,這名字是哪兩個字呢?正在想著,那邊的小闞摸索著下床,去了衛生間。聽他在里面沒有撒尿,卻撕衛生紙擦拭什么,石高靜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二天石高靜問他是不是談戀愛了,小闞搖搖頭說沒有。石高靜問他是不是喜歡上了某一個女孩子,小闞點頭承認。石高靜又問他那女孩喜歡不喜歡他,小闞說:“咳,咱一個小窮保安,人家能看上咱?”石高靜嘆息一聲,不再問了。

此后,石高靜覺得心臟沒再出現異常情況,就經常下樓散散步,曬曬太陽。他見醫院對面有家銀行,便去辦了一張信用卡,把身上剩下的四千多美元換成人民幣,留下一些零花,把其余的存到了卡上。

又過了幾天,他覺得自己好了,就要求出院。醫生給他做了檢查,說出院也可以,不過以后要注意一點,別生氣,別累著,每天堅持服藥。石高靜說,好,聽你的。

醫生走后,石高靜給祁高篤打電話,說:“我今天出院,麻煩你把我送到山上?!逼罡吆V說:“山上的條件太差了,你還是到我這里住一段時間,進一步休養生息。”石高靜說:“我可不到你那里住,露西早就考察過了?!逼罡吆V說:“那你中午到這里吃一頓飯,下午再上山好不好?你回來以后,我還沒像樣地為你接風呢。”石高靜想,吃一頓飯還能有什么,就答應了他。

石高靜讓小闞去住院處把賬結清,辦好出院手續,逸仙宮酒店經理蘇秋秋開車過來,把他倆接走了。路上,蘇秋秋對小闞說:“祁總交代過了,你伺候石院長挺累的,每天發一份加班費。”小闞嗯了一聲,表情漠然地看著窗外。到酒店下了車,他向石高靜告別一聲,跑向了院子東面的保衛部。

蘇秋秋帶著石高靜走進酒店大樓,乘電梯把他送到518房門前。她敲開門,祁高篤滿面笑容道:“師兄請進,我正等著你呢?!?

石高靜走進去發現,這是一個很大的套間,光是外面的一間就有五六十平方米。中亞風格的純羊毛地毯上,安放著一張異常闊大的老板桌和一圈乳白色的高級牛皮沙發??勘眽τ幸幻娌┕偶?,擺了一些價值不菲的奇石和高檔藝術品。他問:“老四,這是你的辦公室?”祁高篤說:“正式的辦公室在竹馬集團總部。在這里安上一間,吃飯休息方便一些?!笔哽o往沙發上一坐:“這也太奢華了吧?”祁高篤說:“就要奢華一些。不然還叫什么逸仙宮?!笔哽o揶揄道:“不過,與師父和祖師爺們住過的逸仙宮有云泥之別。”祁高篤說:“師兄的意思,那個逸仙宮是云,我這逸仙宮是泥?”石高靜說:“難道山上的是泥不成?”祁高篤在他面前坐下,換上認真的表情說:“我祁高篤從來不敢褻瀆山上的那座逸仙宮,那畢竟是我年輕時一直向往,并且在那里出家好幾年的地方。我建這一座逸仙宮,是出于我對神仙生活的理解?!?

石高靜問:“你怎么理解?”

祁高篤說:“你知道,當年咱們是為了一份神仙信仰才入道的,想跟著師父好好修煉,讓自己長生不老,成為仙人??墒?,修仙也太苦了!在山上的那些寂寞和清苦就不說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盤腿打坐,每次把兩條腿扳起來,都是疼得齜牙咧嘴。坐上一會兒,腿麻得像過電一般,下座后好半天還恢復不過來。我想,就這樣坐下去,吃上一生的苦,也不一定能修成神仙,值嗎?”

石高靜說:“你就想打退堂鼓了?!?

祁高篤說:“真正為我敲響退堂鼓的,還是一幫游客。那天我出廟挑水,有幾個到山上玩的城里人和我說話。一個人講,小道士,你整天在這山里修仙,知道做神仙的滋味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可我們都知道。我覺得奇怪,就讓他們講。那家伙說,其實很簡單,什么時候感到了快樂,那就是在做神仙。另一個人說,不是有個詞叫作‘飄飄欲仙’嗎?你抽上一支煙,就飄飄欲仙;你喝上幾杯酒,就飄飄欲仙;你跟女人睡上一覺,那更是飄飄欲仙……我聽他說得離譜,趕緊往廟里跑,他們在我身后哈哈大笑。我回去之后,老是想他們說的‘飄飄欲仙’,越想心越亂,越想越坐不住,過了幾天就跟師父說,要下山還俗……”

石高靜打斷他的話說:“你就做起了你心目中的神仙。”

祁高篤瞇縫起眼睛笑道:“神仙生活之一種吧?!?

石高靜問:“溜冰也是神仙生活的內容?”

祁高篤立刻瞪起了眼睛:“誰告訴你我‘溜冰’?”

石高靜笑道:“不就是溜個冰嗎?那么緊張干什么?你的溜冰場在哪里,帶我去看看?!?

祁高篤松一口氣,說:“師兄剛剛從國外回來,還不知道中國人說的‘溜冰’是什么意思?!笔哽o問:“什么意思?”祁高篤說:“我向你坦白交代吧,溜冰,就是吸冰毒。”石高靜大驚失色:“是這么回事呀?那還了得?你趕快金盆洗手吧!”祁高篤說:“我也想過,但我辦不到,因為做神仙的感覺太好了?!笔哽o問:“怎么個好法?你說說看?!逼罡吆V說:“你是知道的,師父講過,仙分五等——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鬼仙是鬼,就不拿它打比方了,咱拿另外的四類來比。如果說,抽煙喝酒是做人仙,和女人做愛是做地仙,那么‘溜冰’就是做神仙。如果讓小姑娘陪著一起‘溜’,那就是做天仙!那個滋味,無法形容,真是無法形容……”石高靜瞪起眼喝道:“老四,你也太放肆了!你過這樣的‘神仙生活’,就不怕遭天譴?”祁高篤哈哈大笑:“當然會啦!我記得,《太上感應篇》的第一句就講:‘禍福無門,唯人自招’。你想我能有好下場?”石高靜說:“那你為什么還不趕緊罷手?”祁高篤說:“我欲罷不能呵,做過各種各樣的神仙,哪里還想再做凡人?快活一天算一天吧。”石高靜指著他無奈地道:“你呀你呀,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

祁高篤卻向他一笑:“師兄,你愿不愿嘗嘗神仙滋味?愿意的話我給你安排一下?!笔哽o猛地站起來:“你想讓我也墮落呀?虧你想得出來!”祁高篤笑道:“師兄別激動嘛。當年全真七子的劉長生,人家就到京城的窯子里廝混,那叫‘和光同塵’,對吧?”石高靜說:“劉長生去那種地方,是只看不做,為了讓自己看破聲色,增長道性。我定力不夠,心臟不好,學不了他。老四,你快安排車把我送走!”祁高篤說:“好啦好啦,我不拉你下水啦。一吃過飯就送你上山。”

蘇秋秋過來說,宴會準備好了,二人便起身出門。進了電梯,那表示樓層的紅色數字一直蹦到最后的“21”才停。走出去一看,原來這是大樓的最頂一層,周圍一圈全是透明玻璃,印州市容和郊外風光盡收眼底。祁高篤對石高靜說:“師兄,這也是我的腐敗場所,凌霄閣,是個旋轉餐廳,一個小時它自動轉一圈。”

石高靜隔著玻璃往東北方向看看,只見瓊頂山正裹著輕紗般的白云端坐在那里,似與這里對望。想起山中那座沉入水下的逸仙宮,石高靜感慨萬端。

酒桌邊的沙發上,早有兩男一女站起來迎候他們。祁高篤介紹說,這幾個人都是竹馬集團的中層干部,石高靜向他們拱手致意。入座后,石高靜發現面前擺的是一張紅木八仙桌,桌上擺放的酒杯、筷子都是銀質的,閃閃發亮。

祁高篤坐到主陪位子上打起了手機:“郇民,你怎么還不來?有事脫不開身?不行!你事情再大,能有給我師兄接風這事更大?我命令你,二十分鐘之內必須趕來!”

蘇秋秋這時怯生生地問道:“祁總,今天這個宴會,要不要音樂助興?”

祁高篤看一眼五米外放著的一架古箏:“當然要啦。這事還用問嗎?”

蘇秋秋就急忙到墻角撥電話:“劉經理,祁總要音樂?!?

很快,一個穿紅衣、梳高髻的漂亮女孩邁著小碎步走了進來。她到箏邊站定,向一桌食客淺鞠一躬,滿臉笑容道:“各位領導,中午好!燕紅很高興為領導服務,祝領導們用餐快樂!”

石高靜想,這難道就是小闞夢中的Yan Hong?他小聲問旁邊的蘇秋秋:“這姑娘叫什么?”蘇秋秋說:“燕紅。燕子的燕,紅色的紅?!?

祁高篤拍著石高靜的肩膀對燕紅說:“燕紅,今天的主賓是我師兄,石院長。他剛從美國回來,準備到瓊頂山出家當道士。你今天要好好表現表現,彈幾支最拿手的曲子?!?

燕紅瞅著石高靜說:“石院長您好!我先獻上一首《高山流水》,希望您能喜歡!”她去箏后站定,提起一雙用膠布纏了義甲的手,在弦上懸空須臾,錚兒一聲彈奏起來。

石高靜注意到,燕紅演奏采用了站姿。她一邊彈,一邊隨著樂曲的旋律做著肢體動作,一下下屈膝半蹲,或一下下輕扭細腰。她的每一個手勢都很優美,也很夸張。他知道,這個效果就是俗男人們津津樂道的“性感”。

他不愿再看,就低頭去聽。他聽到,曲子里有高山,也有流水,但是因為箏聲過于響亮,那山就顯得崢嶸,那水就過于喧嘩。

祁高篤問:“師兄,這曲子有味道吧?”石高靜小聲說:“其實,這曲子更適合用古琴彈奏。”祁高篤說:“是嗎?燕紅以前在印州藝專就是學古琴的?!笔哽o驚訝地問:“她是古琴科班出身?怎么會到了你這種地方?”祁高篤一笑:“我這種地方怎么啦?她這樣的藝術類專科生,又是學古琴的,難找工作呀。那天我正和幾個客人在這里吃飯,電梯里忽然走出來一個姑娘,抱著琴,美如天仙。她看看我們,也不說話,就在地毯上坐下彈起琴來。客人說:‘祁總,你這逸仙宮真是名副其實??矗扇瞬徽堊詠恚€為咱們彈琴呢。’我走過去問:‘姑娘,你怎么到這里來啦?’她停下手說:‘來尋死的?!f完就哭了起來。我覺得奇怪,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她叫燕紅,印州藝專畢業后,好長時間沒找到工作。今天又碰了釘子,萬念俱灰,就決定找個印州最高的地方再彈一支琴曲,然后跳樓自殺。她見這座大樓很高,就走進來,坐著電梯到了頂層。我說:‘這還了得,你今天到我這里尋死,我必須給你個活路。以后你在這里彈琴好不好?大家吃飯的時候,你來營造一下氣氛。我管你吃管你住,一個月給你一千二,如果表現得好可以再加?!嗉t想了想,就答應了。從那以后,她就成了我這凌霄閣的琴師。”

石高靜看著那邊的燕紅,不由得一陣心酸。他問祁高篤燕紅為什么今天彈的是古箏。祁高篤說是一位領導讓改的。燕紅留在這里彈琴,誰聽了誰都說好,可是有一回他請省里一位廳長吃飯,剛聽了幾聲,廳長就揮手制止了燕紅。廳長說古琴聲音太沉悶,音量也小,是古人自娛自樂,彈給自己聽的,怎么能拿到宴會上呢?他便問廳長宴會上應該用什么樂器。廳長說應該用古箏,古箏聲音響亮,既有古典味道,又有現代氣息。燕紅聽了不服氣,問廳長說,古箏的現代氣息體現在哪里?廳長說,“箏”者,爭也。現在的社會,優勝劣汰,所以我們強調競爭,鼓勵競爭,這就是時代精神、時代氣息。一個人不競爭,就不能在社會立足;一個民族不競爭,就休想立于世界之林……石高靜冷笑道:“廳長這么解釋古箏,真讓人大開眼界?!逼罡吆V說:“人家是領導,他的話咱不得不聽。再說,他講得也的確有道理。所以那天宴會結束,我就讓燕紅改彈古箏了。這丫頭起初不愿改,我說,你不愿改,就抱著你的古琴滾蛋。她嚇壞了,老老實實去學古箏。這丫頭非常聰明,學了一段時間重新上崗,彈得真是不錯。師兄你聽,‘爭爭爭爭,爭爭爭……’燕紅彈出的每一聲都是一個‘爭’字吧?”

石高靜無話可說,只有暗暗嘆息。

酒宴開始,祁高篤發表了祝酒詞,帶領眾人向石高靜敬酒。石高靜以水代酒,一一應答。這時,燕紅的演奏基本上無人再聽。但她并沒有停止演奏,而是像面對無數觀眾一樣,面帶微笑,一支彈完再換一支。石高靜看著她這樣子想:與其讓一個大活人演奏,還不如放一張CD唱片呢。

門外急匆匆走進一個人來。這人三十五六歲,西裝革履,長得很帥。他進門后瞥一眼燕紅,表情有些緊張。祁高篤指著他說:“郇民你怎么才來!快坐下受罰!”郇民便到一個空位子上坐下。

石高靜注意到,自從郇民進來,燕紅就一眼接一眼地瞅他,眼神里閃動著焦灼及渴盼的光芒,手上的動作開始變得生硬。

祁高篤讓郇民連喝三杯酒,算是懲罰。郇民也不推拒,把三杯酒接連喝光。祁高篤問他這一段石斛長勢怎樣,他就做起了匯報。

那邊,燕紅彈起了另一支曲子。石高靜聽得出,這是古琴曲《漢宮秋》,現在燕紅雖然用箏來彈,卻也傳達出了幾分古代宮女那種哀怨悲愁的情緒。然而郇民在那邊與上司和同事說話、喝酒,不聽箏,也不向那邊看。這樣一來,燕紅的箏聲里除了幽怨,又多了憤激。

宴會進入高潮,祁高篤的酒勁上來,紅著臉喊燕紅過來敬酒。燕紅應聲而動,起身向服務員討來一杯紅酒,走到石高靜身邊說:“石院長,我先敬你?!笔哽o說一聲謝謝,向她舉起了水杯。燕紅把杯中酒一氣喝完,瞅一眼對面的郇民,說:“我想請教一個問題。”石高靜說:“什么問題?請講。”燕紅問:“人能不能有一種本事,會知道別人的心思?”石高靜一聽她話里有話,笑道:“知道別人的心思干什么?那會增加煩惱的呀?!毖嗉t說:“我如果不知道,會更加煩惱。道長你快告訴我,怎樣才能有這本事?”祁高篤揮著手說:“燕紅,我來告訴你吧。我和石道長共同的師父翁大師講過,不管是誰,如果修煉到家,都會有各種神通出現,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漏盡通等等。想知道別人的心思,就用他心通?!毖嗉t問他:“怎么樣才能修煉出他心通?”祁高篤指著她哈哈大笑:“燕紅你想修成他心通?真是開天大的玩笑!”石高靜卻說:“人人皆具道性,燕紅想修,也是可以的?!毖嗉t拍一拍手興奮地道:“是嗎?道長快告訴我,怎么個修法?”

石高靜正要說下去,郇民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地看了一下,說:“祁總,我有個急事,先走一步了。”他正要起身,燕紅卻跑過去把他拽?。骸鞍ィ▓鲩L你別走,我還沒敬你酒呢!”郇民紅著臉說:“不用敬了,我有急事?!毖嗉t卻堅定地拽住他不放:“不行,我不讓你走!你也聽院長講講,怎樣才能修出他心通!我希望你也有這種能力!”郇民說:“修什么他心通?簡直是胡鬧嘛!”說罷掙扎著要走。

祁高篤指著他倆說:“怎么回事?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像什么話?有話私下里說!”

燕紅將腳一跺,涕淚俱下:“他跟我說嗎?他老躲著我,我都二十多天沒見他的面了,打電話他也不接……”

祁高篤對蘇秋秋說:“小蘇你快把燕紅弄走!”

蘇秋秋就上前勸說燕紅,讓她放手走人,燕紅卻依然扯著郇民的衣服不放,蘇秋秋只好到一邊打電話。電梯口很快出來兩個保安,其中一個正是小闞。小闞臉色鐵青,緊咬牙關,上前把燕紅的手掰開,硬把她拉走了。燕紅一邊掙扎一邊哭叫:“郇民,你別以為我燕紅是好欺負的!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等到保安把燕紅拖進電梯,祁高篤走到郇民跟前,啪地扇了他一個耳光,喝道:“想作死是吧?你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郇民捂著半邊臉,悔恨地道:“咳,一時糊涂,跟她玩了兩回,沒料到她還有別的想法……”

祁高篤氣哼哼道:“什么想法?讓你跟她結婚?這個燕紅,也沒有個數兒。男人跟你睡一覺,就得娶你呀?小蘇,你好好給她做做思想工作,讓她趕快轉換思維方式!”

蘇秋秋急忙點頭:“好,我一定找她嚴肅地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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